茶樓,換糖,倫教糕,以及裁縫司務

鮑卿先生前些日子,給了我一點吳藕汀先生的字和畫,一翻就翻上了癮,將藕老的東西,盡力地尋了來,剛好天寒地凍,適宜讀書曬太陽。藕老的松和糯,真是一流的,這樣君子如玉的靈魂和筆致,不大再會有了。

不憚得罪人,順便說一句,讀過藕老的畫和字,老樹的那種畫和字,油膩污濁,不堪入目了。

下面允許我,抄點書。

之一

1939年的春天,正是淪陷的第三個年頭。畫興非常闌珊,真可算得是難得動筆。每天早晨,不過怡園去吃碗早茶。雖然我不大喜歡吸紙煙,還是要買一包美麗牌放在身邊,除了自己瞎呼呼外,還可以請請客。怡園在中街上,是一家普通的茶館,二樓二底,生意倒也很好。尤其是早上米商聚集的時候,今天米的市價,不要打聽,隨處可以聽到。這時我最接近的有韓竹笙先生,他在望吳橋開設韓同德鞋子店,很喜歡著象棋,不過是一員平庸的將官。還有擅唱老旦的崑曲老前輩陸桐甫先生,是我姑丈蓉甫先生的胞弟,我也隨著文謙表兄叫他全伯伯。別人說他如何如何,和我倒很話得來。賣花阿三的長生果糕,我也是常主顧,又甜又膩,很有回想的意味。恰園里比較熟的茶客,茶錢積下來,喜歡還的時候還。他們在扶梯邊放了一隻小桌子,掛上一本帳簿,茶客吃好了茶,自己在帳簿上名下寫上一壺或幾壺,倘若今天忘了,明天補上。高興還帳,自己算一算,付款勾銷,重新再起。這種憑誠信的君子式的方法,確是怡園的特點,在別處是沒有見到過。

如此的日子,過得真真從容,吃吃茶,著著棋,與崑曲前輩度度曲,和著釅茶嚥兩塊甜膩不可擋的糕點,茶錢高興時付一付,嘖嘖。這是淪陷的第三個年頭嗎?真令人惘然。

之二

隨便在街頭巷尾,窮鄉僻處,都有換糖擔子的蹤跡。

聽老輩裡講,換糖擔子,在太平天國失敗後的二三十年裡,做得很好的生意。這些曾經做“夜搬家”的人家,搬了城鎮上豪門富戶的箱籠物件,很多是他們從沒有見過的東西,拋在屋裡,後來那些婦女小兒就拿出來換糖吃,其中金銀翠玉、書畫古玩都有。因此,換糖的人做了面團團的富家翁,並不在少數。到了1968年,那時的換糖擔子,完全改變了舊時的面貌。雖然要換的東西仍舊這樣,他的擔上已沒有了麥芽糖,換了粒子糖、山楂、椒鹽陳皮和尼龍帶子了。

我住的新樂路上,每條細弄堂內,日日有人騎了小摩托車,風雨無阻不厭其煩地穿梭,一邊播放著字正腔圓的收購錄音,從紅木傢俱老旗袍到領袖像章九子盤。碰巧遇上,也在後門口閒話兩句,店舖開在哪裡?城隍廟裡。阿姐,有沒有紅木家生賣?

之三

我在幼年到將近二十歲時,在夏秋天氣里,家中經常去上海買來一種乳白透明的粉糕,雖然不十分甜,但是我很歡喜吃,何況價錢不貴,是熱天吃的合宜的食品,它的名稱叫做倫教糕。它的製作起源於廣東順德縣的倫教鎮,所以有這倫教糕的名稱。魯迅的著作中也提及了“桂花白糖倫教糕”和“玫瑰白糖倫教糕”。我已近四十年沒有吃到這一喜愛的食品了。有時也經常談起,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能夠知道什麼倫教糕了。只有一次在杭州茅廊巷王氏寓所,其中有一位房東老阿太,她深知倫教糕之味,說起來頭頭是道。因為她出身是蘇州賣花的人家,自然是見多識廣,不同他人。

倫教糕,上海人亦稱白糖糕,識味者,似乎今日亦極有限,肯做的店家更是稀有。可貴是可貴在用物極其平素,滋味卻極不平庸,那種溫和潤濡,充分氤氳著粉糕的清華,令人一嚥難忘。只是實在價廉,無人肯做。藕老句中,有趣在蘇州賣花人家老阿太,見多識廣,堪比今天的跨國公司銷售總監。

之四

做裁衣的何司務,名勝壽,在我家進出大概有三十多年了。我還在剛剛懂得人事,就看見他不是來裁衣裳拿回去做,就是做好了送來。一來總是一天或半日,手裡捧著水煙壺,煤頭紙一根根地燃燒,一句一句講他的閒話,這時恐怕也已四十來歲的人了。

我出生的衣服,就是他做的,所以我長大了,衣服仍然都是他做。他已經做得很熟,並不要用尺來量,只要看一看,就可以裁剪。並且樣子總是很好,我的庶母常常這樣稱贊他。因為他出入都是大戶,身上衣裳也很像樣,總是緞子馬褂,湖縐長衫,勿曉得還要當他小紳士哩。平時喜歡打馬將,還喜歡看戲文,不要說是戲院裡,就是城郊有春台戲,他一定要歇起了工作來躬逢其盛。

我在十七八歲的時候,常常剪了衣料,到他家裡去看他裁衣服,他家裡常常有幾個“客司”在幫做,他的妻子也會踏縫紉機的。他也知道我喜歡看戲,故而一邊裁,一邊總是講些這次文明戲園的趙慶廷這樣,新興舞台的劉榮萱那樣;董吉瑞的《伐子都》這樣好,筱福樓的《九江口》那樣好。不過在我面前,從來沒有講到過賭錢。後來他年紀一天天老了,新式的花樣已經追不上摩登的要求,未免困躓了起來。

我將要結婚,所有的衣服想叫別家去做,一則因他已失去了接受這樁生意的能力,二則恐防女宅不稱心。他知道了這個消息,就趕來找我,說我從小毛頭的衣裳做起,做到了長大,連結婚的衣裳還做不著,覺得很難過。並且說一定要做,就是請了客司,賠了本也要做。看他老人家的臉上,有些氣憤,我就安慰了他,決定把全部的衣服給他去做,撇開了人家說的不放心的顧慮。拿到了女宅,果然對於式樣方面有了意見。等我內子過了門,我說明了原委,她倒並不介意,反而把較次的衣服,仍然交給他去做。雖然不是做什麼君子,總算也不忘其舊。八一三日本人的飛機光顧了嘉興,他就逃到鄉下去了。後來我打聽得,知道他住在硤石,從此就沒有了他的消息,久而久之,想起來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從小,母親亦是一年請兩次裁縫司務到家裡來做四季衣衫,那些日子,是非常柔軟喜樂的。一是喜歡看老司務一針一線定定心心,另一是家裡端整給裁縫司務的茶飯點心,總是要比尋常日子給我們小孩子的,要優一點。裁縫司務做到老,基本上都是地道的人精,這種人,我已經有四十年不遇了。至今,仍然喜歡抱著衣料,在法租界的角角落落裡,尋覓隱藏深深的各色裁縫司務,一年裡頭,有商有量,做兩件衣衫穿穿。

圖是日本攝影師拍攝的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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