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回第十一节： （一）人情世故，势利第一
上卷 第一回第十一节
原文：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chóu，伴侣）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椟（dú）中求善价，钗（chāi）于奁（lián）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dàn，放荡）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微薄的情义）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gōng，酒器）献斝（jiǎ，喝酒的杯子）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端木看解：
（一）人情世故，势利第一
这段事情，写的就是甄士隐请贾雨村喝酒，然后赠他盘缠，助他进京赶考。
我们来看看两个人的神情表现：
先看甄士隐：
邀请贾雨村，“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单独安排，且安排在自己书房，亲自到庙中，邀请。说明甄士隐是很重视，很尊敬贾雨村的。跟贾雨村说话的时候：“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微薄的情义）否？”显得特别谦逊，还是用试探性的口吻询问。
到书房，流程是：上茶，喝茶的同时，仆人早已设下杯盘，美酒佳肴自不必说。这规格，礼遇很高了。
听闻贾雨村缺少盘缠，士隐不待说完，“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并说祝福的话，无限情义。
第二天酒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考虑多么长远周全。真正个是轻利重情，爱才惜才之人啊。
再看贾雨村，受邀请以后，“并不推辞”；“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
走了，也不打招呼，说是“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甄士隐乃当地数一数二的望族，年岁且比他大，贾雨村竟如此对待，既骄，且傲，又狂，还无礼的形象跃然纸上。究其根本，实为目中无人，并无感恩之心。此等人物，纵使有才，又岂能报恩？奈何甄士隐竟不能识？因为他抱有幻想。什么幻想？那就是他认为贾雨村是“必非久困之人”，“必非久居人下者”。所以他才愿意接纳，周济于他。这一方面是甄士隐爱才惜才，另一方面也有吕不韦“奇货可居”的意味。
我特别能理解甄士隐这样的意图。正所谓人情以势利为第一。势和利是两方面，势就是看未来的大利；利是看当下可得的好处。比如股市看的就是势，折扣活动就是当下好处。
我对人情势利这个事情，初有印象，是《史记*苏秦列传》中讲的故事。
话说，苏秦是东周洛阳人，他曾向东到齐国拜师求学，在鬼谷子先生门下学习。
外出游历多年，弄得穷困潦倒，狼狈地回到家里。兄嫂、弟妹、妻妾都私下讥笑他，说：“周国人的习俗，人们都治理产业，努力从事工商，追求那十分之二的盈利为事业。如今您丢掉本行而去干耍嘴皮子的事，穷困潦倒，不也应该嘛！”苏秦听了这些话，暗自惭愧、伤感，就闭门不出，把自己的藏书全部阅读了一遍。说：“一个读书人既然已经从师受教，埋头读书，可又不能凭借它获得荣华富贵，即使读书再多，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找到一本周书《阴符》，伏案而钻研它。下了一整年的功夫，悉求真缔，找到与国君相合的门道，激动地说：“就凭这些足可以游说当代的国君了。”
苏秦做了合纵联盟的盟长，并且担任了六国的国相。苏秦北上向赵王复命，途中经过洛阳（故乡），随行的车辆马匹满载着行装，各诸侯派来送行的使者很多，气派比得上帝王。周显王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害怕，赶快找人为他清除道路，并派使臣到郊外迎接慰劳。
苏秦的兄弟、妻子、嫂子斜着眼不敢抬头看他，都俯伏在地上，非常恭敬地服侍他用饭。苏秦笑着对嫂子说：“你以前为什么对我那么傲慢，现在却对我这么恭顺呢？”他的嫂子赶紧伏俯在地上，弯曲着身子，匍匐到他面前，脸贴着地面请罪说：“因为我看到小叔您地位显贵，钱财多啊。”苏秦感慨地叹息说：“同样是我这个人，富贵了，亲戚就敬畏我，贫贱时，就轻视我。何况一般人呢！假使我当初在洛阳近郊有二顷良田，如今，我难道还佩带得上六个国家的相印吗？”当时他就散发了千金，赏赐给亲戚朋友。
苏秦不以人情势利而介怀，因为他知道，君子不责于人，而只求于时。当时觉得，君子正当如是。
后来，自己多有经历，对人情势利之事，更多了理解。
拿我来说吧，我考上大学之前，村里人并不认为我能怎么样，故一般待我；考上大学以后，以为将来必然前途无穷，所以待我甚恭；毕业数年，碌碌无为，遂又待我一般。几番前后变化，焉能不深有体会？
再比如某年过年回家，我提前备了红酒，发了邀约，想请同学好友聚会，实际结果却是最后很多人都推脱了。有个年岁稍长的地方豪强朋友劝慰我说，“老弟，这事儿大可不必介怀，有多大碗，就盛多少饭。”是啊，我这“碗”太小啦。岂能责怪于他人呢？我只好自责了事。
人情势利之处，不能怪罪，也没必要。为什么呢？因为古语说：“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在阶级存在的时代，这个私有制就是财狼当道，人情势利不过是“狐狸”罢了。不消灭阶级，消灭私有制，怪这个人情势利又有何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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