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所是”、“是其所是”、“所是者”
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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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最后,还应该说一下ti esti(n)。这个短语在亚里士多德的其他著作中也出现,而在《形而上学》这里,主要是在第七卷解释和说明ousia的时候,起非常重要的作用。这里, 亚里士多德使用了两个词来说明ousia,一个是ti esti,另一个是tode ti。后者指个体, 相应于《范畴篇》中所说的“第一实体”;而ti esti 大致相应于那里的“第二实体”,它的英文翻译一般是“what a thing is”或“essence”,德文翻译一般是“Was etwas ist”或者“Was”。
罗斯认为,一个ti esti乃是某物的ti esti,即对“这是什么?”这个问题的回答。而且无论这某物是一个个体还是一个普遍的东西,它的本质只能被陈述为一种普遍的东西或一种普遍的东西的组合。在他主编的翻译中,这个短语被翻译为斜体的“what”,由此也说明,它表示的不是个体,而是种和属。此外, 罗斯还认为, ti esti 与ti eneinai有时候是有区别的, 有时候则是在相同意义上使用的(注:参见Ross,W.D.:Aristotle's Metaphysics,a revised text withintroduction and commentary,vol.I Oxford 1924,p.159—171。)。帕兹希则认为,把ti esti翻译为“Ein Was”或“Was eines Dinges”“与希腊文本相距太远”(注:Frede,M./Patzig, G.,C.H.,Aristoteles'Metaphysik Z',Text,Uebers.u.Kommentar,Beck'sche Verlagsbuchhandlung,Muenchen 1988,Band I,s.20.),他主张把它翻译为“Was etwas ist”,而当对象已经确定的时候, 把它翻译为“Was es ist”。这里,前一个翻译的意思是“某物之所是”,后一个翻译的意思是“这(东西)之所是”。我认为,帕兹希的观点有一点非常重要,这就是要把这个希腊文短语中的那个“是”(esti)翻译出来,至于它表示的是什么意思,则可以进一步讨论。比如说,一事物之所是乃是它的本质。而罗斯的翻译则直接突出了“什么”,尽管这“什么”乃是对问题的回答,尽管他还认为ti esti与ti en einai有时候意思是一样的。
在中文翻译中,我们有“什么”和“是什么”这样的翻译。苗力田先生主张后一种翻译。他认为,“这个是什么,既可当作谓词,又可当作所以是的是,当作本质和形式。在作谓词时就是一般。……但在它不单纯是表示是什么,而是表示其所以是什么to ti en einai的时候,这个ousia就是在原理、 认识和时间方面的第一”(注:苗力田:《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笺注》,《哲学译丛》2000年第1期,第78页。)。我觉得,苗力田先生的解释与罗斯的说明大体上是一致的,但是他提出的这个翻译显然比英文的“what”要好,因为它反映出ti esti 这个短语中的“esti”所表达的那个“是”。实际上,“是什么”与帕兹希提出的翻译是一致的。
五
以上我们考察了关于“to on”、“ousia”、“to ti en einai”和“ti esti”这几个希腊文术语的翻译。如果总结一下, 我们就会发现一个非常明显的问题:翻译与希腊文是有距离的!具体地说,“to on”、“ousia”、“to ti en einai”和“ti esti”这几个希腊文短语是不同的,表达的意思也有一些区别,但是无论它们有什么不同,它们的共同点是明显的,即它们都与希腊文动词不定式einai有关, 因为这一点是仅从字面上就可以看出来的。相比之下,在英文和德文翻译中,有些术语还保留了与动词不定式的联系,即从字面上还可以看出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但是有些翻译,比如“substance”、“essence”、“Wesen”、“Wesenheit”、“Was”等等, 这样的联系就不大看得出来了(细看起来,从essence和Wesen等还可以看出这样的联系,但是从substance和Was肯定是看不出来了)。在中文也是同样,比如“存在”、“实体”、“本体”、“本质”等等,我们根本看不出它们与“是”的联系。在研究亚里士多德的时候,我们固然可以认为,亚里士多德的论述有这样那样的意思,表达了这样那样的思想,但是对于这些关键而重要的术语的翻译,保留字面的联系与不保留字面的联系,还是有很大差异的。
此外,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今天,亚里士多德的研究者们似乎有一种倾向,这就是尽可能地忠实于原文,保留希腊文的原意,包括其字面的意思,甚至不惜直接使用原文,这一点在帕兹希的著作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我想,这样的做法是值得我们深思的,因为我们使用的语言——汉语属于与印欧语系完全不同的语系,其语言特点本身与印欧语系的语言相距甚远。且不论我们的思想文化传统与西方有什么不同,有多大的差异,这样的语言至少会在我们对思想文化传统的表达方面造成一些差异,至于这差异会有多大,则需要我们在研究中仔细体会。欧文斯在论述关于ousia的翻译时认为, 对这个词的英语翻译应该有四条标准:第一,不隐含有利于任何在亚里士多德以后形成的是之理论的偏见;第二,在形式上比“是”更抽象;第三,能够表示个体,包括具体的和非构成的;第四,在英国人听来表达了一种与是的直接关系(注:参见Owens, J.:The Doctrine of Being in theAristotelian Metaphysics,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57,pp.71—72。)。不论这四条标准是不是科学,是不是有道理,是不是被广大学者所接受,我认为,至少有一点是非常值得我们注意和借鉴的,这就是其中三条都涉及到“是”的问题,都与“是”有关。
关于我们这里讨论的四个术语,余纪元提出如下译名:是(to on),本是(ousia),恒是(to ti en einai),是什么(ti esti)(注:参见余纪元:《亚里士多德论ON》,《哲学研究》1995年第4期, 第72页。)。我认为这也是很有参考价值的。按照我的体会,我们可以如下翻译:toon ousia to ti en einai ti esti是(是者)所是(所是者)是其所是所是者在我看来,采用“是”,困难主要在于不容易区别对象语言和元语言。这个问题,我们可以采用“乃”、“所”、“之”等虚词来解决。还有一个困难,这就是外文中有时候“是”不加任何修饰,比如“上帝是”,这样的句子如果翻译成“上帝存在”似乎就不会有问题。但是,是不是真的没有问题?这个问题这里不进行讨论。我只想指出以下几点。首先,在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一般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因为他对只使用“是”这个词是有专门说明的,他认为这是“纯粹的是”。其次,关于上帝的大量讨论主要来自中世纪,因此像“上帝是”这样的句子不仅有其自身含义的问题,而且涉及“是”这个词自身的发展演变的问题。第三,不加任何修饰地使用“是”的情况是非常非常少见的。因此,“上帝是”、“我思故我是”这样的翻译虽然好像怪了一些,其实恰恰也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