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一璜:也说摄影批评

中国摄影界缺什么?有人言缺好的作品,我以为更缺好的批评。

缺少批评的氛围

写下这句话时我又自问:是否搞错?因为中国文化传统中并不缺少批评,何以到了今天,论到摄影却如此疲弱?思来想去,大约因为摄影圈扎得太深太紧,于是,或为成名成家,折腾得起劲;或已成为“权威”,每一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结果是滋养了很强的“自信”、极好的“自我感觉”,憋久了,内心更为浮躁。

突出表现为:缺乏自我判断,盲目遵从“权威”,热衷跟“风”,迷失自我的同时又失去个性;缺乏自我反省,唯我独尊,妄自尊大,且不具备历史和世界的眼光,因而找不准自己和别人的位置。这样的创作很难具有个性,当然不可能多样化;这样的批评很难具有准确的判断,当然不会有很强的“文化针对性”。同时,多数人看待摄影时缺乏必要的文化眼光,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把摄影放在技术和技巧甚至于工艺的范畴内加以讨论,于是,摄影圈自成一个封闭化固定化排他化的“文化圈”——必须以纯摄影的语言交谈,否则免开尊口。长此以往,摄影界必将作茧自缚,缺乏活力。

摄影人中比较清醒者,常常是那些时时游离于摄影圈“边缘”的人,他们摄影且并不惧怕批评摄影,反而加入批评,表现出较好的文化艺术素质。

记得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文艺理论老师就讲过文艺家与批评家的关系是一个古老的问题,无非是创作者持“创作中心论”,或是批评者持“批评中心说”。以文学家为例,前者有中国宋代欧阳修,就曾大言不惭地宣称:“昔梅圣俞作诗,独以吾为知音,吾亦自谓举世之人知梅诗者莫若吾也。”国外有狄德罗,他更是直言不讳:“一个作品最严格的评判者应该是作者自己。”后者有中国明末清初的金圣叹,他自诩:“圣叹批《西厢记》,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字。”国外印象派批评家则秉执:我所批评的就是我自己。这些言辞虽然都竭力张扬各自个性,但还比较“文雅”,如遇对立,则又是别一番景象。

列夫-托尔斯泰说所谓批评家,不过是些想当艺术家又做不了的人,他们在作品四周奔忙,把自己的观察结果告诉大家。契诃夫说批评家是些只会乱叮咬耕田的马的“马虻”。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福克纳虽然本人也是十分著名的批评家,但当他作为一个作家时,却讥笑批评家是靠文学混饭吃的虱子。然而,还是这些作家,他们在另外一些场合又说过一些肯定批评的看法,还是列夫-托尔斯泰,他说:“真正的文艺批评能给创作一线光明,”而契诃夫则曾抱怨:“没有好批评家,许多有益于文明的东西和许多优美的艺术品就埋没了”。更肯定的意见来自高尔基:“为了使批评家有权注意作家,他必须比作家更有才华,更清楚地了解历史和自己国家的风气,一般来说,他的智能比作家更高。”美国诗人叶芝则断言:“没有文艺批评家作为保护人和解释者,伟大的艺术就无从产生,”这些都是说作家对待批评和批评家的态度,其中既有否定,也有肯定,于矛盾中几乎都能认识到批评对作家本人及其创作的作用和意义。最可取的是普希金对待批评的态度:“看到不友好的评论,我敢说,我总是力求进入我的批评者的思维方式中去并且遵循他的判断,不以出于自尊心的不耐烦的态度加以反驳,而是愿意以作者各种各样的自我否定来同意这些判断。”正因为他具有这样的态度,尤-鲍列夫认为“普希金就是一个崇高而忠于艺术利益的作者对待批评的榜样”(《美学》)。

当然批评者不仅应有敏锐的影像识读能力和广博的文化素养,也应本着对艺术、艺术家、作品、读者、观众负责的精神,遵守起码的批评规则与道德,力戒私心、私欲、偏见与偏激,更不可信口雌黄、造谣诽谤。唯此,批评者才不会面对“风潮”,闻“风”而动,随“风”飘摇,表现出批评的“无意识”。

缺少听取批评的态度

事实上,中国摄影界并不缺少批判(别人、别人的照片)的眼光和态度,只是缺少听取别人批评的态度。但是,如何对待批评的问题不只是摄影家一方的事,问题往往出在摄影家与批评家双方。就摄影家而言,对自己辛辛苦苦的创作充满自信是无可厚非的,但若听不进甚至听不得批评,又缺乏必要的自省,将是有碍其创作的。摄影家只要有自信,才可能执著于自己的创作;必须能自省,才可能推陈出新;而具有独创素质,才可能突破现成走向新进,形成个人化,才能一步一步向前发展,走向成功。然若缺乏自省,或更进一步走至极端,妄自菲薄,便会凝结为一种强烈的自恋情结——这种现象在摄影圈内并不少见,也非摄影圈内独有,而是一种比较典型的当代社会心态,一种出于自我表白的满足,是“浮躁”这种摄影圈内乃至范围更广的世纪末的社会“流行病”的具体表现。“自恋”的结果必然导致听不得批评,甚至出言不逊。资深摄影评论家丁遵新先生在回答一个问卷时说:“最怕别人说'评论好写,你拍一张我看看’”。由此我想起鲁迅先生打过的一个比方,他说:“厨师做出一味食品来,食客就要说话,或是好,或是歹,厨师如果觉得不公平,可以看看他是否神经病,是否厚舌苔,是否挟夙嫌,是否想赖帐。或者他是否广东人,想吃蛇肉;是否四川人,还要辣椒。于是提出解说或抗议来——自然,一声不响也可以。但是,倘若他对着客人大叫道:'那么,你去做一碗来给我吃吃看!’那却未免有些可笑了”。我想这也应是摄影家对待批评家的正确态度之一。

作为批评家来说,只要求摄影家正确对待批评家和批评是不公正的,批评家同样需要对摄影家、作品、现象……保持正确的态度,认真而严肃地行使批评的职责。赵汀阳在《画廊》杂志1996年5-6期合刊号上所发表的一篇短文《批评的限度》中指出:“在艺术批评中,批评家和艺术家一起研究的是'艺术家所想的事情’——这一点很重要,批评家很容易把它搞成'批评家所想的事情’。艺术批评在实践上很复杂,但在理论上其实比较简单,它只不过是关于构造一个可能世界的各种方案或各种可能性的选择”。赵氏的文章提醒批评家,在进行艺术批评时要充分认识到是在研究“艺术家所想的事情”,这对摄影批评同样具有启发意义。当然,由于摄影艺术所具有的特性,批评家在照片上看到的一切也是摄影家所见到的现实世界的一部分,肯定也是摄影家的选择——所见所想所获。只是在用取景器选择框取、按下快门时摄影家框除于画面之外的所见所想,批评家无法完全清楚地知道,但他(她)仍可以通过对已有的画面进行深入的分析研究,包括对摄影家及其创作动机、创作背景、创作行为方式、创作中所思所想与所欲表达(表现),以及是否已表达(表现)出自己的所见所想等等进行分析研究,力求尽可能接近摄影家拍摄时所见所想。而对于专题和报道摄影、图片故事乃至画册等经过编辑的摄影作品,则应加上对其主题思想、中心线索、细节与情节、文字说明……的分析研究,加深理解,开发思想,形成批评。批评家在批评过程中首先是一个观众,应认真介入摄影作品的艺术世界之中,始终保持忠诚于艺术的态度,只要批评是善意的,没有不实不公不当,没有霸道专横,更没有恶语中伤,相信这种批评是会被听取的。

缺少批评的多样性

摄影批评可以针对一幅照片,又可以不限于画面本身;既可以谈论技术、技巧与形式、内容,更可以突破长期囿于物理、化学层面的浅层鉴赏,突破普遍流行的对摄影的“群体化”研究模式,深入到每一种摄影门类(如纪实摄影等)中不同创作个体的个人化的对摄影对象的观照方式与终极目的的甄别、解读;对摄影主体的生存状态、行为方式、摄影习惯……领悟与体验,批评才可能具有“文化的针对性”。读一读杰克-凯鲁亚克(美国著名作家)为罗伯特-弗兰克《美国人》所作的序言吧。

作为美国“垮掉的一代”的代言人,凯鲁亚克准确地把握了《美国人》所反映的50、60年代弥漫于全美国的“垮掉的一代”的生活和思想——对生活目标与理想的迷失,从而为观众参与解读《美国人》与罗伯特-弗兰克提供了一个极佳的界面。当然,也应避免香港摄影家一再批评内陆的摄影评论常常与绘画理论纠缠不清,常常使用非“摄影语言”——其它艺术理论谈摄影,结果是越谈越糊涂。的确,大陆的摄影评论、理论文章常有生搬硬套的毛病,不过我也想问问什么是纯摄影的语言?是构图、透视、景深、色彩、线条、光影……吗?似乎大部分也可用于绘画批评,并且,摄影最初就是由西洋画师方便绘画的幻想而成的,沿用的依然是西洋画焦点透视的理论,撇开这些不说,如果这些语言抑或名词不达意(概念)用在风光、沙龙摄影作品还行得通的话,用在纪实摄影、报道摄影中则几乎完全不能兼容,更何况电脑又给摄影一次新的发展契机,我们已经步入数字化生存时代,影像的数字化已把上述语言简化近无,数字、比特、像素……已经进入摄影“字典”,且数字化影像及其带给摄影的冲击与变化将是“分”新“时”异的;再则,即便大家全都认可以纯摄影语言理论进行批评,观众认可吗?这种千篇一律的批评有必要吗?

批评对于摄影家、摄影作品的重要性,以及对摄影家、摄影作品的理解、传播甚至于“好处”(有形的或无形的、声誉、地位……)是有目共睹的,连摄影家也不能否认。好的摄影批评往往能在人们习以为常、不以为然的画面中见出一份被人疏忽的思想,尤其是摄影这种瞬间艺术,按动快门那一瞬间的“闪念”,往往只是“显影”在摄影家脑海,还未及“定影”就消失了,但被聪明的批评家发掘出来的不在少数。然而,摄影批评也不应该仅仅满足于此,摄影批评可做的事情远不止这些!

摄影批评完全可以是多姿多彩的。因为,摄影所面对的是人生百态、文化万象。摄影有风光、人像、商业、纪实、报道、观念、数字化、虚拟……之分,批评也应有不同类型之别。涉及民俗的摄影,当然可以有民俗、文化、人类学的知识加入批评,相对于一个正在高度发展、变化的社会,一切人文、历史、地理、自然、科学、观念……方方面面的物象不断被收入镜头,批评难道不应以同样的文化眼光关注它们吗?甚至于回视一下它给摄影和我们带来了些什么?当然摄影批评不仅是一种鉴赏的延伸,更应该成为一种鉴赏的提升。因此,甚或单以所谓“人道主义”去评价某人某作也会让人觉得腻味与浅薄无知。

但摄影批评不是改造,也不是仅凭直觉的意会,而是基于知觉的理解和阐释。就怕有些批评者自以为是,自以为高人一等,反而被人瞧个正着。

同时,摄影批评(评论)的发达不仅有助于对摄影现状的了解,对摄影个体、现象、流派乃至于中国摄影史的研究,更有助于形成与完善摄影理论。而理论的价值正在于解放生产力,开发智力,对于摄影则是更大限度地繁荣创作,而于生活则是益处多多,鉴此,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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