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杏蓬:宁远杨柳桥的秋天
宁远丨杨柳桥的秋天
作者:欧阳杏蓬
杨柳桥是个窝在山群里的村子,距离最近的圩集双井圩有六七里地。我家邻居篾匠有个老庚――宁远人把同年同月生的结成朋友的人称为老庚――住杨柳桥。杨柳桥,东干脚,两相比较,杨柳桥顿时给人一些遐想。杨柳在湘南,本是寻常之物,但不是人人都可以栽种的。杨柳树是观赏之物,千条万条垂丝绦,风吹风情,让人赞美。但是,杨柳并不实用,比起杉木枞树楠竹,杨柳条能编个藤筐之类的器具,但湘南人的更钟情于竹木制品,杨柳树没有了市场,所以,即使容易成活,也只有很少的人家在屋前在一两棵,做庭前点缀了。而我最初听到杨柳桥村,精神为之一动,想,那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村子啊?
杨柳桥在东干脚的南边,顺着永连公路走,过柏家坪,可以在开荒小学围墙边抄小路走,过巴掌大的周家,在田野里走机耕道,极目四望一片青色;然后过一道硬河,沿着上山的斜道,翻过一座山脊,下到田野,就看见一个青砖黑瓦的村子,静静地立在水塘边上,水塘边上有一株秃了顶的柳树,像一幅水墨画一样,浓淡相宜,宽人心怀。从过了硬河石桥,穿过田野山脊,到杨柳桥村前,走的都是石板路,一块一块衔接,随弯而弯,随高而叠层级。两边田野、山脚村庄、山上树林、迎面清风,都让人感觉到诗意的安静。这石板路一直通道杨柳桥的水井,然后向南折过去。水井上有棵树冠如云的吊柏树,井水清凉,喝了水,可以坐在水边的青石板上歇气,而放眼看去,是杨柳桥村前的水田,和水田边长满灌木的青山。
南边也是杨柳桥的出路,通双井圩,路是砂石路,可以过赣江牌小四轮。东边是高山,西边偶有平地,但眼光还没有抬高,又碰到了山下的村子,最近的是马山脚。穿过茶子林,下一个黄泥坡,右边是一堵长青苔的石头围墙,里面是宁远四中;左边是田亩,和绿树楠竹掩映的潮水岩村。石头围墙里有一棵高高的白杨树,里面是一排教室,砖楼结构,白墙黑瓦。绕过宁远四中的大门,转过山头,是庄稼地,清一色种红薯,沃野畦绿,看起来很是壮观。往前穿过一寂静枞树林子,就是绿竹萦绕的孙家,路变得更宽了,在往前,就是双井圩,湘南古镇,傍着舂水,和岸边的杨柳树一起,送走了一茬一茬美好时光。
然而,让我记住的,是杨柳桥的秋天。
我跟欧正均是在舂陵中学认识的,他原来在潭边中学,初二的时候插班到舂陵中学,我俩都个高,被安排坐最后排,因此而成为朋友。他个子高高的,颧骨也高,嘴唇厚,眼窝子深,怎么看,都像一幅铅笔素描画。他总是大大咧咧,对学习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初三没读完,就离开学校,回杨柳桥去了。我到了宁远四中,课间跟要好的同学从围墙的豁口溜出去,在林子里无聊的烦躁。当时经常聚在一起的有雷小辉、郑星、黄河、张金河、李俊红……八个同学,号称八大金刚。同学是否厌恶,我不知道,我们只是在一起玩而已。某天黄昏,当我一个人走出围墙,穿过茶子树林,沿着土石路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见到了欧正均。
在我没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戴着斗笠,棕丝斗笠,尖顶圆边。如果他继续戴着棕丝斗笠,我就会和他擦身而过。太阳西下,最后的余光洒在十月金黄的田野上,我站在土坡上,看着黄昏景色,想起东干脚村前的金色田野和家里的父母,却一眼认出了坡下立在土坑里砸砖胚子的欧正均。我叫了他一声,他也是一脸错愕,惊了几秒,才双手按住坑边沿爬上来,掀开扣在地上的斗笠拿出烟,请我抽烟。其时,他的头发里粘了十几个泥点,裸露的上身粘了一层黄泥粉,大短裤腰上一圈,一条黄色,而裤腿上遍布泥灰泥点。这不是我第一眼看到的,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他人瘦了。胳膊上没有腱子肉,裸露的上身肋条根根,肚子扁扁的,一起一伏。
我点上了烟,然后跳下土坡,跳进土坑,弯身在泥料堆里捧起一捧黄泥,使劲的砸进砖盒子,用线索刮去砖盒面上多余的泥,撒上一层薄薄的草木灰,反转砖盒,搁在一块薄木板上,然后又去砸一块,累计叠到五块,正均就从地上爬起来――他在土坑上席地而坐,将砖胚子抱到一边空地脱模晾晒。黄昏夜来人影模糊,正均才说收工了,明天再砸,待砸到摘茶籽,估计也够盖一座房子了。我搓搓手掌上的泥末,他收拾东西,然后我爬出土坑,爬上坡,跟着去他家。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一个酗酒的父亲。在他读初三的上学期,妈妈因病死掉,家里欠了一屁股债,走到哪,都被人冷落。他是家中长子,义无返顾的停了学,回家做事,要用力气改变生活。
欧正均让我矛盾,我家里没有变故,也没有勇气去自由选择前途,只能一边按照家里的设计去做,一边又觉得该逃离,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欧正均遭遇了不幸,却也离开了学校,在一手创业,在按自己的思路设计着人生。那一晚,我们喝了不少的酒,喝得脸红红的,说了不知道多少废话,九点过了,才由正均打着电筒,送我回校。
其实,这个秋天到现在并没有在记忆里消失,原因是我在杨柳桥呆的时间不长,却介入了欧正均的生活。欧正均家在杨柳杨的影响不是很好,村里有的人还认为他的两个姐姐做过贼,偷过朋友的东西。而他的爸爸,那个酒鬼,除了粗暴脾气,动不动跟人干仗打架,之外毫无好评。这些对我来说,一点意思也没有。我的家在东干脚,我是陌生人,我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杨柳桥的白眼一个都不与我相干。这一个秋天,只要有空,我就跟欧正均呆在一起,就不得不提山上摘茶子的事。
这是无数个美好秋天的一个下午,周六,我没有回东干脚,而是留在了学校,睡了一上午懒觉,到食堂吃了饭,才去杨柳桥欧正均家里。正均家里有两座房子,一座土砖房,他爸爸住,里面黑默默的;一座是红砖房,他们几个姊妹住。我去到的时候,正均正在整理箩筐。对于杨柳桥的人,茶油的收入,是他们最大的一块经济来源。到了十月末。每家每户都上山摘茶子。正均家分了一块山,从山脚直到山顶。我挑了一担箩筐,正均挑了一担箩筐,他的读五年级的小弟跟我一组――这是一个重情的娃,家里有好吃的了,还会给我留一份,由他送到学校。
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茶子树千姿百态,即使秋风清凉,茶树叶子稀疏,山草染黄,但也掩饰不住丰收景象。茶树枝头,挂着的累累茶果,无论青的红的,还是开拆缝的,都传递来一种踏实的感觉。我们在山间小道上向上行进,走不远,就在茶子林中碰到一个穿着长衣袖的杨柳桥村人,一手挽着竹篮,一手摘下茶子扔进去。我们偶尔会对视,然后笑一笑,仍旧各忙各的。当我们抵达目的地,向下一看,呵呵,山就像一块黄绸布上绣了很多锦团一样漂亮。而极目眺望,山、学校、田野、村庄,黄色、绿色、黑色,在秋天橘黄的阳光下,像画家的一张静物写生,黄的浓到凝结,黑的静到无声,绿的绿到深绿。杨柳桥在阳光下安静的在山脚卧着,如一片柳叶。
当我回忆这些美好景象的时候,正均兄已经作古多年。摘完茶子的第二年,他去了深圳,进了一个印刷厂打工。那以后,我见过一次正均兄的父亲,问我能不能帮正均弄到高中毕业证。我爱莫能助,也受不了他父亲的一身酒气,走了。再一次遇到杨柳桥的昔日同学,问起正均兄,答曰已经病死多年,连个老婆都没娶下,就带着梦想离开了他想做一番事业的人间。自离开后,他怎么样,我没有参与,除了惋惜,和埋怨命运的不公及人生无聊的做作外,我只有埋头过自己的生活。但是,杨柳桥秋天的景色,就像一块锋利的刀片,每到秋天,都在我脑海里刮出一道印子,让我看到美好,从而珍惜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