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言不慎 无端起风波 ——说易君左《闲话扬州》
文 黄俊飞 2018.6稿
民国二十三年。
一个人,写了一册书;一册书,闹起了一场风波,被告上了法庭,告到了蒋介石的案头上。
这个人名叫易君左,这册薄薄的书就是《闲话扬州》。
易君左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是湖南汉寿人,世代簪缨,且一门都是诗人。其祖易佩绅,清代咸同年间的武将,又能文善诗,名重一时,留有《函楼诗钞》、《函楼文钞》等,祖母也是位女诗人。其父易顺鼎,官清廷,更是清末民初之才子,一生著述甚丰,他的《琴志楼诗集》,被上海古籍出版社收入《中国近代文学丛书》中,于2004年出版。其叔、其姑均以诗文闻名于世。易君左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政治系、留学日本。1926年北伐军兴,毅然从戎,任国民革命军第四十军政治部主任兼特别党部常委。曾执教于中国公学、湖南大学、安徽大学等校,后任安徽民政厅秘书主任。当时的易君左只有30岁出头,已有较为丰富的人生履历了。但论其本色仍是一个文人,他的诗、书、画在当时很有名,有“绝名于当世”之说。其尤善游记,在台湾有“中国现代游记第一人”之号称。
《闲话扬州》就是一册游记类的散文作品,由《扬州人的生活》、《扬州的风景(上)》、《扬州的风景(下)》三章共3万余字及附录汇集成书,但他没料到此书出版后哄动了上下左右,而他自己也因此成了扬州本地人及旅沪扬州人的讨伐对象。自以为是闲谈,殊不知出言不慎,祸就从此起。
一
说易君左这段往事,顺便得说上几句周佛海。周佛海,湖南沅陵人。和易君左同为湖南老乡,又算是同时旅日的同学吧,周佛海求学于京都帝国大学经济科,易君左则在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读硕士学位。易君左于1923年回国,周佛海在1924年回国。周回国后即脱离中国共产党,成了国民党内陈果夫阵营中的重要人物。1931年12月16日,顾祝同任江苏省政府主席,1932年1月周佛海任江苏省政府委员兼教育厅厅长,他把好友易君左从安徽招入麾下,在教育厅供职,后任江苏省教育厅编审主任。
1932年,日军在沪发动“一二八”事变。面对紧张的局势,南京政府将中央各机关西迁洛阳,南京仅以各办事处名义办公。江苏省政府也在考虑撤退的后路。2月1日有专电称省府或将迁宜兴,2月3日又有“省政府及各厅决迁杨,借+公会为办公处,教厅拟设省中”之说。省中,即省立扬州中学。5日的新闻稿又说“省府照常办公,迁移说不确,仅将重要文件移扬。”据报载,事实上,在3日这天省政府已将重要文件送至扬州省立扬州中学寄存。以后省政府也确未再有迁移动作。
易君左就是在2月3日“烟雨蒙蒙”这一天去的扬州,镇江、扬州虽一江之隔,然镇江这边如临大敌,准备“誓与抵抗”,而扬州那边犹如后方。易君左到达扬州后的第二天,是“大雪纷飞”的恶劣天气。易君左及其同事们在办公后的黄昏,雅兴勃勃,“乘着一个闲暇,去游名满天下的平山堂”。 这时的易君左延续着自古以来的能文之士对于扬州的向往,拓展着扬州梦的空间,开始了在扬州遍访名胜古迹,移步观景,谈古论今,吟诗作文的一段时间。从《扬州的风景》中,我们可以领略到他的潇洒自如,才气横溢。
但同时,他又“留心”观察了扬州城内的“社会生活和实际状况”,结果却是“对于扬州的市内感受最恶劣的印象,对于扬州的郊外发生最甜蜜的爱情”。《扬州的风景》是“清新、幽丽、柔和、纤细”的,而在写《扬州人的生活》一文时,易君左把他在扬州城里的所见所闻,调好了文字以灰暗色为基调:“有好些名都大邑,外面看起来非常冠冕堂皇,而一究其实则疲癃残疾无所不用其极;以今日农村经济的破产,城市商业的萧条,人心的萎靡不向上,你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有'沙漠’之感。”一个千古的扬州好梦,被他惊醒了、被他破碎了,他用他自己的语言方式写下了《扬州人的生活》。我们随易君左笔下的文字,看看他是如何描述这座城市以及人的生活的:
没有一个好桥,最坏的是路,无论大街小巷,都是乱石砌成,上无漏水,下无阴沟,下一次大雨,通衢便可行百石之舟。城市中只有人力车,没有汽车,仅有的一辆摩托车还是公署内的。深宅豪门早已荒凉不堪,没有楼房,平房都是陈腐不堪。城内没有大的绸缎店。恶劣的公共卫生状况,垃圾到处自由堆积,随地小便,在人们走的路旁草坪里公开大便,每天上午是马桶的世界。这构成了一座破落城市的形象。
生活在扬州城里的人又是如何生活的?中国人注重吃,向来是以食为天。而“扬州人的食,充分的可以代表他的浪漫性。”如何讲?他这样写道:“可以说,凡可以吃的东西没有不吃的,凡可以吃的时候没有不吃的,凡可以吃的地方没有不吃的!”都说扬州人好吃,吃啥?他去揭人家的锅盖:“每餐不过两三碗菜,冷冰冰地。有许多人家只吃一餐午饭,早晚都吃粥;粥并不是另外煮的,即用剩饭在锅里压碎,糊泥糊涂的视为珍品。”原来扬州人的饮食有原则,“第一是不注重在家里吃而喜欢在外面吃,第二是不注重正食而喜欢零食。”扬州人好吃到啥程度?去浴室,可以见到扬州人在浴室的炕上还可以叫饭吃,吃完入浴。这不是特例,而是经常可以看到的。
“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扬州人吃早茶叫做“皮包水”,泡浴堂,叫做“水包皮”。这就是扬州人一天的生活,易君左生动的作了描述:
我们可以在每天上午八九点钟或十点多钟看见扬州人在街上刷牙齿,大概是起床了。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皮包水”!三三五五或独自一人到茶馆儿,坐下,这就生根了!茶房将茶泡一壶来,高兴就吃碗干丝,再高兴就吃点心。如果是两个朋友,就从水浒上的李逵谈起谈到昨晚隔壁人家的洗脚止,此外就是夹些时事新闻。
在这个茶社里,穿来穿去如蝴蝶一般的有的是人:买报的,买花和扎花的,买挖耳鞋拔的,装水烟的,讨钱的,切酱牛肉猪耳朵的,应有尽有。吃茶的也满不在乎,高谈如故;有是飞一个眼到隔壁或对座的女人身上。
这样悠悠的灌一肚子水,至少要花费几个结实的钟头。好像是应该回来了!有万不得已的事这才去做做,否则飘飘然的出了茶馆儿,在街上又飘飘的荡一下,就打马到“浴室”。
这样的和时间做仇敌,可怜一天经得起几消磨!一个上午就只有皮包水,一个下午就只有水包皮,这一天就完了!
他这样评论扬州的浴室:“中国的浴室是享乐主义的结晶。扬州的浴室天下闻名。无论到哪一个码头,凡是擦背、修脚、打手巾把子的,都是扬州人。在浴室服务好像是扬州人唯一的职业!至于说擦得如何好,修得如何好,也不敢下断言。”
白天是过去了,“晚间呢?自然有别的办法——最作兴的是看戏。”
扬州人平时还有啥悦乐?看戏,层次不高:“很逼狭的地方很粗制的棚屋大演其所为的文明新戏,偶然加上一点'扬州空城计’,便算哄动一时。”“但是鸦片烟一项,就骇人听闻了!在街上踱来踱去的没精打彩的人,在桥头放鸽子的人,在茶馆儿喝茶的人,十有九个是烟鬼。在扬州旅馆叫大烟吃极平常,到各住户一望很少没有烟具的,乌烟瘴气的扬州城!”在易君左的眼里,扬州人最高尚的悦乐活动就是养鸟、玩花。
在这篇文字中,易君左对于扬州的女人观察是比较细致周详的,写得也多。其中虽有描述盛行在扬州女人的民俗风情,如“只要是女人,头上没有不插花的。”“头油香粉绒花花样等等在扬州还是风行。越是乡里大娘越爱俏,鹅蛋粉的销路,据说销在小姐奶奶们是十分之三,销在乡里大娘是十分之四。”但他还是批评为主,“扬州女子在衣服上有一种特殊的嗜好,既是喜欢穿藕花色的轻衫。”但衣料又多是“冒牌的西洋货与劣等的东洋货充斥”。对于扬州女人追逐时尚的服饰打扮是不入眼的:“扬州是繁华的落伍者,女子是繁华追逐者,所以扬州尽管不繁华,女子则一味慕繁华;但是因为社会经济里的薄弱,使女子纵慕繁华而不易得。因此,在扬州很不易看见几个摩登女性。老年妇女,坐在大门边抽旱烟,这时一个模型;中年妇女,一年到头系裤脚,这是一个模型;少年妇女,花枝招展,这是一个模型;但很少有摩登化的!”他还有惊奇在后头:“还有奇的:你如果没有家眷,去雇女工,那介绍所或熟人必先问你一声:'是门坎内的?门坎外的?’门坎内也者,既北方所谓'上炕’的老妈子者也,就是所谓老爷的临时家眷。”
他也有用赞扬口吻说扬州劳动的妇女“真正苦力比任何男性还勇武勤劳”,
但这不是重点,他的用意在在后半句,说除这之外的妇女们却是“一般的都萎靡不振”。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历史上富庶的扬州虽早已中道破落,但人们的生活仍靠着过去的虚幻,漫浸在慵懒、颓废的陋习之中。 他把扬州社会破落的原因归结为“好吃懒做”,把贫穷的原因,说成是扬州人“自暴自弃”。所以在具体叙述中时时会采用调侃、歧视、不屑、讥讽、嘲笑等语气,如:“因为桥多,路不平,所以你如果欢喜按摩术,最好是坐扬州的人力车。”又:“在扬州你如果发现有楼房,我出一块钱;发现两层楼,我出两块钱;依此类推。”等等。
二
不可否认,《扬州人的生活》一文中的话语确实有失偏颇之处,这虽然将会引起扬州人的不满和反感,甚或厌恶,但真正引起扬州人激愤的是文中的扬州妓女说和江北汉奸说。
(一)扬州妓女说 易君左说扬州又是一个“产女人”的地方,这“产女人”的“女人”和前面论及的女人完全是两个概念。在朱自清的笔下称为“出女人”,朱自清解释说这“实在指姨太太与妓女而言”。“产女人”,在易君左笔下指的也就是娼妓,扬州妓女在江南一带有它的历史渊源。
在近代,扬州妓女的市场还是较大的。光绪年间,清廷重臣沈葆桢担任两江总督时,曾下令严禁娼妓,一时各地妓坊关闭,妓女都散去四方。这时扬州知府来觐见,沈葆桢询问扬州的禁娼情况,知府颇感无奈说:你大帅一禁娼,卑职治下的的娼妓就愈加多了。“妓女多扬州产,”我不能不容许她们会原籍吧。沈葆桢一听恍然有悟,这件事也就暂缓不办了。到民初时,上海《新人》月刊在1919年5月出版了第一卷第二号,这期是“上海淫业问题”专号,其中有《娼妓的出产地》一章节,说上海的娼妓出产地,主要是苏、浙、粤三省。“就中江苏占百分之九十,浙江占百分之六,广州占百分之四。”“江苏以扬州为最多,所谓野鸡,大半是扬州人。苏州居次,多在长三妓院。其余南京、吴江、无锡、常州、镇江、上海,就又在其次。”
易君左生活在当时,对于出身于扬州的妓女在各地的一些情况应该有了解,但他经过扬州实地观察后,拿起笔形成的文字,却是这样写道:“古人说的'烟花三月下扬州’,全国的妓女好像是由扬州包办。”虽然不是很果断的肯定,但“扬州包办全国妓女”已不仅是武断,简直是信口开河了。还说:“出姑娘的原因,就是我的直觉所及,大约不外三种:(一)经济的原因——即一般生活艰苦,地底水患多,收入不饶;(二)历史的原因——即由于一种习惯人情和风俗,寖至并不以当娼妓为耻。(三)地理的原因——即近水者多为杨华水性,扬州杨柳特多,且完全水乡见不着山的影子,所以人性轻浮活动,女性尤然。”
说扬州“出姑娘”是一种“习惯和风俗”,这在扬州的历史上是由根据的,在明朝就盛行一种称为“扬州瘦马”的产业,即买来贫苦家的小女,加以培训,习以闺门礼仪,教以琴棋书画、歌舞技艺,长成人后即卖人为婢妾。至民国,徐谦芳在《扬州风土记略》仍有这样的记载“今则小家碧玉,长为人妾,亦俗之所难禁,然未有买女子为之者。有之,唯鸨母为然。”有一篇《成都扬州妓女》(《近代中国娼妓史料(下)》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回忆文章说到在成都开的扬州台基妓女的来源,有一个来源就是“台基老板叫自己的亲生女儿当妓女,不完全是由于家庭穷苦,而是某些地主(例如扬州)的特殊风气。”
至于说到地理环境,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但说扬州女人因生活在水乡,杨柳特多,就在性格上形成“杨华水性”、“轻浮活动”,还特别抓重点说“女性尤然”,这几近于侮傉了。
(二)江北汉奸说
时值国难当头,易君左愤怒地这样谴责道“这次日寇侵沪,报载江北人做汉
奸的事例甚多,真可痛心!未必江北人就丧尽了天良吗?然而从过去的史绩看来,你试读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当清兵在杨邹屠城十日之久,而引导敌人残杀同胞蹂躏桑梓的就是扬州本地的土著!既此一端,可见人心之坏!我希望经过了这几百年,历经了磨劫,扬州的人心应该是向上了,然而你能保这次汉奸的江北人中没有一个不是扬州人吗?”
先说说易君左笔下所谓的“江北汉奸”由来,在一二八事变中,当时居住在闸北一带的江北籍、安徽籍等地少数部分人甘愿充当汉奸,在日本人的卵翼之下,为虎作伥,无恶不作,气焰极其嚣张。由于这部分汉奸大多数是江北籍人,所以社会上就叫唤他们为“江北汉奸”。
在数十万旅沪的江北籍人中,丧失民族气节的毕竟是极少数。在江北籍的穷
苦人中,也不乏有爱国精神,不乏有男子汉铮铮骨气的。《申报》4月19日的本埠增刊发了一篇《亦是江北人》的文章,其中的江北人就让人敬佩:
日昨下午,吾与数友闲讲时事,高谈阔辨,谈兴正浓,正欲饮茶止渴,忽闻卖荸荠者,高唱门前,乃唤之入,择果论钱,价货不当,一同学谑谓之曰,汝心太黑,何勿报效日人,则所入当非些些叫贩可比。
此人怒目叱曰,“君辈皆知书达礼者,何出此恶言诬我耶?夫为汉奸者,非尽为我江北同乡,他处人亦间或有之,惟江北人占为多数,然不忠之名,已全加诸江北人矣,吾虽愚而下贱,然少小颇知爱国为重,故此次事变,或亦有邀吾入伙为汉奸者,吾辄拒绝之,吾诚知为汉奸必多利,然狡兔死,走狗烹,利有何益焉,故吾愿操此下业,忍苦自安也。”
吾闻之便肃然起敬,遂不论价格而成交焉。既而思之,江北人如此人者,诚不失其为江北人之铮铮者矣,人之良莠,本难齐一,不可以一人坏而累及众人······
江北,指的是江苏省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广大区域。扬州下辖七县处于江北
地区,但不能一说到江北就是特指扬州。平心而论,易君左在这里并没有将江北汉奸和扬州人之间划等号,依据行文的语气,最后意思是说,你不能保证在江北汉奸里没有一个不是扬州人吧?但扬州人不是这样理解的,他们说易君左说的就是“作汉奸的没有一个不是扬州人”。
客观的讲,易君左在本书中并不是有意和扬州过不去,他作为一个外乡人,而且流过洋,学的又是一门政治经济,因此容易站在一个较高的层面来俯视眼前的这座城市,并对一些看到的现象做出自己的评判,揭示出了“扬州人的生活象征实在散漫得很,没精打彩的。从这种现象里可以看出扬州人的性格至少是带有几分懒惰、浪漫、颓废的不景气!有从这种性格里可以看出扬州人的生产力不是薄弱而是放弃,所以陷于一般的贫苦。”易君左的文字不浮华、不作假,更不会作为旁观者来看笑话,而是大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心。所以在最后发出了自己的心声:“我唯一的希望是扬州人的'兴奋’,我常说:假如湖南人沈毅一点,广东人安静一点,江浙人大方一点,中国还有不强的吗?若是扬州人能兴奋,这一个破落的大家,必可复兴!这一个衰頽的民族,方能有望”。
这就是易君左,一个还算传统的中国文人——率真、率性。
三
现在写有关《闲话扬州》官司的文章不少,有的文章作者也很难说是否见过这一本叫作《闲话扬州》的书,更遑论是读过了,有的文章则多是人言亦言的话头,以讹传讹的道听途说。而本文则依据当时《申报》的报道,提供一些细节过程。
易君左在后来的回忆说,本书是在回到镇江后写成的。“不久,上海中华书局编辑所所长舒新城来游镇江,舒新城是湖南溆浦人,又是老朋友,发现了我这本小册子底稿,一定要带到上海出版,给我的稿费并不高,我也只好让他拿去了。”(《卢沟桥号角》台湾三民书局股份有限公司出版1969年9月初版。下同。)
1934年3月,这册一百余页的小书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了。在书还未出版发行,一场风波就在暗地里酝酿。据李为扬《记“闲话扬州”风波》(《江苏文史资料集萃 文化卷》江苏文史资料编辑部1995年)说:“当《闲话扬州》还在上海中华书局排版的时候,扬州青帮头子阮慕白正在上海。有人送了一本《闲话扬州》样本给他。阮慕白一面派人警告中华书局,说要把点颜色把他们看看,一面将此样本送往扬州女界领袖郭坚忍。”郭坚忍于是发起成立了“扬州人民追究易君左法律责任代表团”,简称“扬州究易团”,将易君左告上了江苏省政府所在地的镇江法院。对此,易君左并不知情,他在以后的回忆录中只是说“在中华书局把这本书出版以后,因销路好,看的人多,渐渐听到有一部分人士的不满声浪了,于是产生了一种风潮,一方面要求省政府免我在教育厅的职务,一方面向法院控告。”“成群结队的人们涌入江苏省政府,而省府的反应,是说易某虽是教育厅编审主任,但他写这本书仅用他私人的名字,并没有冠着官衔,也并非教育厅出版,言论著作自由是世界各国的公例,希望请愿的人士谅解这一点,免予追究。隔一两天,又有大批请愿人士再来省府,仍然没有结果,于是转向江苏省党部请愿,要求罢免我的江苏省文艺社社长之职。江苏文艺社是当时江苏省党部为发扬民族文艺运动而创立的一个文艺团体,聘我任社长,另一省党委任副社长。省党部对请愿的人士的答复也同省政府一样的委婉,说易某是党员,但并没有违犯党纪,怎样可以用党来处分呢?也劝他们免予追究。这一部分请愿人士遂向法院控诉,控我以诽谤的罪名。”
此事既然是身在上海的阮慕白挑头,那么上海的扬州八邑旅沪同乡会必然会积极活动与扬州方面相呼应。7月11日,扬州八邑旅沪同乡会在新闸桥仁济里会所召集紧急会议,第二天的《申报》登载了《闲话扬州引起纠纷》的报道:
本埠中华书局出版之《闲话扬州》一书,著作人为江苏教育厅编审科主任易君左。该书内容扬州生活状况等章均系描写扬州民众之生活状况。惟本市扬州八邑旅沪同乡会认其文字有污蔑同乡之处,爰于昨下午三时在新闸桥仁济里会所,召集紧急会议,兹探录各情如次:
文字买祸 同乡公愤 大通社记者, 昨晨曾赴扬州八邑旅沪同乡会探询,据该会负责者之表示,谓《闲话扬州》一书中,其污蔑吾乡之处,不胜枚举,尤以对女性方面,尤肆意诬辱。甚谓全国娼妓为扬州妇女所包办,可谓荒谬绝伦。故本会现已摘录该书“侮辱杨属全体之内容”公告各界,以求判断。
昨日下午 紧急会议 昨日下午三时,该会并在新闸桥仁济里二十二号,召集紧急会议,出席有宋士骧、周阴庭、阮莲仲、施汉章、阮慕白、宋国宾、焦鼎铠等二十余人。由宋士骧主席,当议决有电请国民政府行政院、教育部,请将江苏教育厅编审主任易君左撤职惩办。并发表宣言,暨电请镇江法院,对于扬州女界郭坚忍诉易君左诽谤一案,请予秉公办理,及警告某书局限期答复等案。
函镇法院 秉公办理 其致镇法院院长原电云:镇江地方法院院长钧鉴:郭坚忍诉易君左等诽谤案,查易著闲话扬州,侮辱太甚。本会同乡气愤填膺,环请秉公依法严惩,以平众怒。扬州八邑旅沪同乡会叩真。
中华书局 表示态度 大通社记者嗣复赴静安寺路中华书局总厂谒见总务主任路锡三君,据路君云,按照出版法,因该书而引起之纠纷,应由著作人负责,故敝局对此不愿表示任何意见,惟该书自引起纠纷后,本局业已停止发售。
闲话扬州 摘录内容 兹再将扬州旅沪同乡会正在摘录所谓侮辱杨属全体之原文节摘其片段如下:①这样一个又雅又俗的扬州,我们不必考察他的地理,只翻看他的历史,再看看他的现状,就可以估定扬州真正价值了。②无论何处都是小便所,许多土著在红男绿女过路的草坪中公开的大便。③然而马桶又非常的多,每天是马桶世界,担粪桶的男子与泼马桶的女人一边刷、一边搯、一边嬉皮笑脸的谈天。
从记者的笔下,《闲话扬州》一书最初被认定的罪责是:“污蔑吾乡”“尤以对女性方面,尤肆意诬辱。甚谓全国娼妓为扬州妇女所包办,可谓荒谬绝伦。”。据此,同乡会也摘录了一份该书的“侮辱杨属全体之内容”。而以扬州女界领袖郭坚忍为首的扬州究易团上诉法庭的主要也就是控易君左对扬州女性之诽谤。另外,电报行政院、教育部请将易君左撤职惩办;向社会发表宣言及警告中华书局并令其限期答复。
不日,扬州八邑旅沪同乡会另又组织了一个“杨属旅沪同乡会查究《闲话扬州》书籍委员会”,7月16日,再开特别会议,语词激烈,举措更进一步,更向国民党中央讨要说法。《申报》第二天发了《 扬州八邑同乡对闲话扬州纠纷愤慨》的新闻报道。
这次会议又进一步推导出了易君左和中华书局之间存在的利益关系,给易君左再扣上渎职罪,依据是“易君左现任江苏教育厅编审科主任,有审查江苏全省出版物之权,而中华书局印行《闲话扬州》有奉迎谄媚之嫌疑,易君左有假职权之嫌疑。”并电告郭坚忍向法院追加易君左渎职一罪。
中华书局就《闲话扬州》一书曾在7月13日有函答复扬州同乡会,中或有对《闲话扬州》一书内容不辨真伪等等说法。本次会议对书局的一些解释“不能满意”,再函中华书局,以为“词涉毁谤侮辱之文字,公然发表者,尤不问其事实真伪,在法律上负同样责任,则大函谓不易判别真伪,尤不能据为卸责之理由。”并提高到一个高度,说出版此书的行为是“以吾乡整个民族供牺牲,为贵书局牟利之工具”。
再电中央请愿,这次范围扩大,颇具声势,具呈的有中央党部、行政院院长、监察院院长、司法行政部部长、教育部部长、江苏省政府主席及江苏省教育厅厅长,其中称“《闲话扬州》一书,内容所述'扬州人的生活’一编,措辞荒谬,对于吾扬州整个民族,部分男性、女性、生者、逝者及其他一切设施,以轻薄之口吻,为虚构之事实,尽性丑诋,不留余地。其中侮辱吾杨属妇女实甚,尤伤心病狂者,即诬称全国娼妓为扬州妇女之包办,娼妓无不为扬州七县之人,沪战汉奸亦强指为扬州人。”再中华书局和书局总经理陆费逵逃脱不了干系:“易君左假借其所处权利机会,将该书付之该书局出版.该书局本期谄媚迎合长官之劣根性,互相利用,因□狼狈,其事极为显著。”易君左和中华书局陆费逵的情节“不仅吾杨属七县民众暨子孙世代蒙羞,此而不请依法予以严惩,匪特使我政府纪纲失其效用,抑足引起国内各地民族之分裂,即中华民国一部分国民名誉扫地,影响濨大。”最后代表在沪的全扬州人民,“请求将易君左立予撤职,与该陆费逵一并拿送法庭,按照公务员犯罪依法严惩。将中华书局执行封闭,所有《闲话扬州》一书原版及未销书籍一并抄没焚毁,永远禁止该书印行发售及流传。并责令易君左、中华书局及陆费逵向杨属七县全体民众赔偿名誉损失。”
《申报》的两次报道,我们大概可以了解了不管是“扬州究易团”还是“杨属旅沪同乡会查究《闲话扬州》书籍委员会”要控告的就是《闲话扬州》一书中的《扬州人的生活》这一章,罪名二:一诽谤,一渎职。要达到的目的:1.将易君左撤职惩办。2.陆费逵一并依公务员犯罪法严惩。3.关闭中华书局。4.销毁《闲话扬州》。5.易君左、陆费逵向杨属七县全体民众赔偿名誉损失。
7月18日,“杨属旅沪同乡会查究《闲话扬州》书籍委员会”在上海再开第二次会议,邀请“扬州究易团”来沪参会,这次会议上有可能扬、沪两地的讨易组织进行了整合,组成了一个新的联合会,并聘请了扬州籍大律师戴天球、韩国华、胡震代为诉讼。这个联合会在开庭前继续造势,直接一封电报摆上了蒋介石的案头,7月22日《申报》登载了这样一条消息《扬州电蒋请撤办易君左》:
杨人士愤易君左著《闲话扬州》书籍,组织联合会严厉追究,现该会电蒋委员长,乞将易撤职究办,原文如下“南昌蒋委员长钧鉴:苏教厅编审主任易君左编《闲话扬州》一书。内容文字,思想邪僻,言论荒谬。对于杨属七县,生者逝者,整个民族,诬蔑侮辱,无所不用其极,群情愤概。各报鬨传,谅邀钧鉴(原书另呈)。环请电饬撤职究办,以息数百万人公愤”云云。
正在南昌忙于围剿红军的蒋介石看到这封电文会不会随口一句口头禅?
于此同时,据易君左说“我于是只得聘请律师,而聘请的包律师和陶律师都是江都人,我是一名穷书生,与包、陶二律师并无特别交情,而他们为什么同情我来替我作辩护人呢?”看得出易君左的无奈,易说:“中华书局则聘请了三位大律师,其中一位是鼎鼎大名的薛笃弼。中华书局有钱,又是一家有名的大书局,自然比我声势浩大。”薛笃弼,在北洋政府及国民党政府中都担任过部长级的高官,又是位大名鼎鼎的律师,他接手此事后即展开调停工作,力图庭外解决。于7月25日往访阮慕白及律师,申述中华书局方面意见:
一、登报向杨属人士道歉。
二、中华书局总店及各地分店停止出售《闲话扬州》。
三、将售出《闲话扬州》所得之款,悉数购买夏季药品运杨散放。
四、由中华书局将已出版之图书若干种赠给扬州图书馆。
从《申报》7月27日发表中央社的《<闲话扬州>中华书局提调解条件》看,阮慕白等在知悉中华书局的调和条件后,先经旅沪扬州八邑同乡会讨论,然后又交由“查究《闲话扬州》书籍委员会”考虑。从后来还是开庭审理的情况看,这一次的调停没有成功。
事已到此,看得出扬州方面在声势上完全占了上风的,而且就是在法庭上他们也信心满满的,自以为应该是胜劵在握的。这时横向里又出来一位重量级人物要控诉易君左妨害名誉罪,这个人就是在扬州大名鼎鼎的长生寺当家主持可端和尚。《申报》八月二日《闲话扬州案节外上枝》“日前有江都僧人可端续状法院自诉易君左妨害名誉,请求讯究。法院刑庭据状,昨由欧阳亮刑庭长发票命警传唤自诉人僧可端、被诉人易君左、陆费逵等,亦订于八月七日审讯。想届时两案先后开庭审讯,对于该案有关之杨属各界闻讯往旁听者,必较前更多。”
可端和尚行伍出身,半路出家,据说和蒋介石在保定军官学校是同学。他在长生寺认识了一位扬州盐商的遗孀潇姨太太,潇姨太太长期捐助长生寺。1923年,出资兴建长生寺三层弥勒阁。1929年,建愿生寺作为长生寺的下院,并以居士身份居住在寺内。当时有风传可端和尚与萧氏有染,当地的报纸曾登过一副对子:“'潇’洒徐娘,'居’然称士;风流和尚,何可名'端’”
易君左在一次酒会上听人曾经介绍这么一回事,所以他在写《扬州的风景(下)》一节《长生寺》顺带了一下这事,也引用了这幅对子:“'潇’洒徐娘,'居’然称士;风流和尚,何'可’名'端’?”
很多文章在谈及这场官司时,都说可端为这事心怀不满,于是就成为“扬州究易团”幕后的人物之一,这是否有史料证实?但可端的名誉案并不在“扬州究易团”上诉的内容中却是。从《申报》的新闻稿中看出可端与易君左及中华书局所谓的“妨害名誉罪”是另案处理,两案先后开庭审讯,由于此案涉及男女私情,人们或者更期待,所以听众“必较前更多”。从可端递状的时间看,他只不过是乘势借机翻案罢了。
8月7日,第一次开庭。意想不到的是,原告的主体成问题。据易君左回忆说“原告方面有一点似乎很苦难,就是在法律上一定要有个告诉的主体,谁来代表扬州人呢?扬州在现行行政区域上没有根据,只是一个习俗相称的名词,为古九州之一的通称,包括地域甚广。于是原告方面的代表,在这种情形下,诉讼没有什么进境,打不出什么结果,而在法院根据法律条款,也没办法成立被告罪名。所以法院两次开庭后的宣告,都是:你们在外边试试调解吧!”
在法庭上,代表扬州妇女的郭坚忍做了发言,她说:“易君左故意诽谤。妨害百姓,已昭然若揭。现杨属妇女,已嫁者受其家属歧视,有女者不能嫁,教师也不能当,乃至将来全体妇女失业无所依归,前途岂堪设想。我受杨属七县妇女委托,自知责任重大,请法庭对杨属妇女生活生存加以援救,将易君左等依法严惩,以平民愤。”
由于开庭得不到结果,8月15日,上海、扬州、镇江的杨属代表晋京请愿。《申报》8月 18日登《闲话扬州纠纷案 杨属代表晋京请愿》:
据称:十五日上午,京、杨、沪、镇代表十二人共同出发,先向行政院请愿。当由该院瞿秘书接见,个代表申述来意毕,瞿秘书当允转达汪院长,务使有公平解决。各代表认为满意,乃赴监察院请愿,由该院王秘书接见,各代表请求监察院检举易君左渎职,提出弹劾,以儆官邪。王秘书当允转达于院长,核示办理。并闻江都妇女协会代表郭坚忍在镇江地方法院刑事自诉易君左公然侮辱,经该院两次开庭审理,尚未结束。现定于本月三十日第三次开庭审理。
8月30日,《申报》说是第三次开庭,易君左的回忆是开了二次庭。但不管怎样,法庭不定罪,一直倾向于双方庭外调解。
官司期间,有据说周佛海曾会见过青帮头子阮慕白调解不成,最后由江苏省省长陈果夫出面,找了扬州大佬,时任国民党中委的王伯龄出来斡旋。王柏龄亲自登门拜访郭坚忍,苦口婆心劝说郭坚忍不要再闹下去。郭坚忍提出三点要求:一、省政府撤销易君左职务。二、易君左必须向扬州及苏北人民登报道歉。三、中华书局必须销毁《闲话扬州》。王柏龄一见郭坚忍松了口,让了步,当即满口答应全部条件照办。但据易君左回忆是原告请王柏龄出来作调停人:“官司打来打去,无论原告被告都受着相当的损失,包括人力、金钱和时间。最后试行和解。原告便恭请了当时最有名望的同乡人物王柏龄出来主持调停工作。我们都知道,柏龄先生与党国有很深的渊源,他一出来作排难解纷的鲁仲连,我自然乐于接受。两方最后的协议,是原著作人登报郑重道歉,原发行人保证这本书停止发行。协议三份,由王柏龄先生作证签了字,我签了字,寄到陆费伯鸿先生也签了字,和解就这样完全成立。当我的一份道歉启事分登镇江各报后,纷扰两个月的风潮便告平息了。”
10月,易君左在报上登道歉启事,上海《申报》10月16日也登载《易君左为闲话扬州道歉启事》:
敬启者:君左去岁曾著闲话扬州一书,本属游记小品。其中因见闻不周,观察疏略,于扬州社会之批评致多失实之处,以致激动扬州人士之公愤,引起纠纷。事后详加检点,亦自觉下笔轻率,实铸大错。抚躬自省,愧悔交深。揆诸人情事理,自应坦白谢过,以明心志。荷蒙中委王茂如先生本息事宁人之善意,爱惜君左之苦心,不辞烦累,毅然出而斡旋,而扬州人士亦深喻君左自责之诚意,蒙尝谅解,撤回诉讼,君左已辞去现职以明歉意,谢□谨此公布诸希鉴谅为辛。
易君左以辞去江苏省教育厅编审主任职及一份登报道歉启事,另赔偿名誉损失八百元了结此事。
中华书局则以销毁《闲话扬州》纸板,停止发行《闲话扬州》。
至此,一场几个月的风波趋于平静。
当时的文人如曹聚仁、朱自清、鲁迅、周作人、杜重远、包天笑等人都有自己对此事的看法。至于这场风波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人说纷纭,有说单纯的,就是一个文字案。有说复杂的,其中掺杂了各种地方势力、政治势力。明朗的只有在上海的扬州青帮头子阮慕伯参与其中,至于王柏龄、可端等真实内幕究竟怎样?由于没有证据,也多是道听途说。
客观地讲,这次的风波,在于易君左的《闲话扬州》一书,的确如他自己在道歉时说的“其中因见闻不周,观察疏略,”“下笔轻率”。而在于以郭坚忍为代表的扬州“究易团”方面,却总有一层不便捅破的窗户纸。
现在据说,可端、郭坚忍在扬州的历史上还占据着不一般的地位。
附 易君左《闲话扬州》之《扬州人的生活》原文
扬州人的生活
我们到一个地方,最好是要留心那地方的社会生活的实际状况。有好些名都大邑,外面看起来非常冠冕堂皇,而一究其实则疲癃残疾无所不用其极;以今日农村经济的破产,城市商业的萧条,人心的萎靡不向上你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有“沙漠”之感,越是繁华的地域,越像荒漠的原野,根本就因为你的心已憔悴了!
扬州这个地方最令人听着响亮:差不多爱游山水的人与所谓能文之士,没有一个不怀恋扬州;不仅如此,扬州又是一个出盐的区域,富商大贾云集在扬州;不仅如此,扬州又是一个产女人的地方,所以弄出一些骚人墨客风流才子来。
这样一个又雅又俗的扬州,我们不必考察他的地理,只翻看他的历史,再看看他的现状,就可以估定扬州的真正价值了!
但是,扬州确有令人可爱的地方!我举出一个朋友的例子来代表一般外客的感想。
这个朋友从远道而来,初入扬州的城市,悲愤填胸!对于凡是歌颂扬州的人如杜牧之、王渔洋之流大不满意,说是在二千年前或是几百年前就定下了主意欺他;可是这位朋友当晚住在绿杨旅社,在房金不上一元的精精致致的房间里喝了老源茂的半斤陈花雕配上几个小碟子,就有点飘飘然了,开开房门在走廊踱来踱去,横直没有事不妨凭栏闲睇,忽然白热电光中飘出一位绝代的佳人,等他揉揉眼睛一望,早已杳若飞鸿了!于是他叹声咽气的进了房,蒙头而卧,想去拜访杜牧之、王渔洋两先生。
第二天清早,不晓得是由那一个人指点迷津,他一个人悄悄地雇了一辆车出天宁门,由一群“船娘”拥着泛舟瘦西湖,折入小港到有名的平山堂,一路柔风细柳,画舫兰桡;及至登高一望,江南青山,真与堂平!侧耳一听,松涛齐啸!他不禁大加赞美的道:
“人人都说扬州好,及到扬州果不差!”
他这两句诗虽不见得高明,却是一种天籁;同时表示每一个来遊扬州的人,对于扬州的市内感受最恶劣的印象,对于扬州的郊外发生最甜蜜的爱情。
讲到这里,让我且先谈谈扬州的市政。
扬州城本是合江都甘泉二县而成,分新城与旧城,自从王渔洋诗有一句“绿杨城郭是扬州”之后,好像“城郭”这一个名辞分外好听,而在实际上,扬州的城郭比较其他各府治确是修得高大坚固些,比如我在扬州住的南门即安江门,《嘉靖维扬志》谓之镇淮城,外有子城,子城中有隍,通响水桥,上建头钓桥之外,又有子城,子城中有隍,通二道沟,上建二钓桥;扬州的城都是二重,只有南门月城有三重。可是城垛子现在是一个没有了。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使我们想象扬州有一个最著名的二十四桥;这一个二十四桥的争论到下节再说,此处只说扬州的桥确实很多。我们有一部分人假扬州中学地址办公时,天天经过太平桥,天鸥兄所谓“乱离时过太平桥”者,因为太坏了,偶加修理,一个不慎,就压伤了很多人!我那首诗的末二句:
“圆桥小伞清溪上,添个诗人入画屏。”
我说的圆桥就是新桥。你站在新桥或太平桥一望,可以见着许多桥孔。
但是没有一个好桥。城西北角有一个转角桥,又名断桥,一群叫化子匍匐桥边讨钱,讨不着便叹气,大家就叫那块地方为“叹气湾!”
最坏的是路。除开唯一热闹的区域如多子街辕门桥几处外,无论大街小巷,都是乱石砌成,上无漏水,下无阴沟,下一次大雨,通衢便可行百石之舟。
因为桥多,路不平,所以你如果欢喜按摩术,最好是坐扬州的人力车。在扬州也有一辆摩托车,听说是督办公署的,我在南门街上发现过一次,围而观者如堵!
在扬州你如果发现有楼房,我出一块钱;发现两层楼,我出两块钱;依此类推。我们知道,北平的住宅没有楼乃是因为风大,扬州虽挂名江北之列,实际上的气候还是南方化,为什么不修楼呢?
江南一带的房很少有天花板,镇江扬州尤其如此。扬州这个地方说来很奇特除了极大极大的阔公馆外,普通都是一些陈腐不堪的平房,北平是走马回头式而在扬州却没有一定,以住宅而论,扬州没有中间阶级的存在性。
可是大而无当的公馆非常多。这些大公馆都是从前的仕宦、盐商造起来的,南河下一带是号称模范住宅的区域,然而十有八九都是荒凉不堪!即如何家花园亦名何园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名园,现在督办公署驻在此地,听说老早就很萧条!(参看后面我的何园逰记)
有一点我们可以注意,即是扬州的住宅无论贫富大小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庭园。这一点与北平很相似。每一个扬州人都好像很风流的都喜欢花。扬州花事之盛恐怕在全中国居第一位!房间尽管湫隘逼狭。而每栋房子总有一个院子或花园或菜圃。越是大公馆,他的花园也越讲究。无论怎样寒酸,他的堂屋或大厅总是客客气气的。
普通住宅的墙壁都是砖砌成,讲究一点的是磨砖门面,这种水磨砖,有很多名色:如有规矩者为藻井纹,横斜者为眼纹,八方者为八卦纹,半斧者鱼鳞纹,参差者为冰裂纹,一为肺碎纹,上嵌梅花者为冰片梅等。
每一个人家门口都贴着这样一幅对联:“大门外清风明月,家庭内积玉堆金。”每个大门横梁上都贴着这样一个小条子:“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住宅以外的清洁真谈不到。所有灰屑并没有一定的储所,任各户自由的倾积;什么水都向街心泼。无论何处都是小便所,许多土著都在红男绿女过路的草坪中公开的大便。
然而马桶又非常得多。每天上午是马桶世界。担粪担的男子与泼马桶的女人一边刷一边掐嬉皮笑脸的谈天,那女人头上都插着一朵鲜花。只要是女人,头上没有不插花的。
每家对着大门的墙上供着土地神。扬州的土地菩萨真行时!随你走到大街小巷,满眼都是土地。土地庙前或是左白墙上,画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大概是迷信因果之类,也画有旧式的裸体妇人。
房价房租本来很廉,但遇着外路人,或是抓着一个特殊机会,他便飞也似的暴涨。在扬州很自由的,横直没有一定的标准,今天要五十,明天要一百是房东的自由。你若到扬州租房子,除非你是土著或有熟人介绍,否则他的把戏真多,几间稀烂的房子,地板都没有,他还对于没有家眷的不出租呢!
我们现在应该讲到一件事了,就是住的问题在扬州还不见得如何重要,最重要的是“食”。扬州人的食,充分的可以代表他的浪漫性。可以说,凡可以吃的东西没有不吃的,凡可以吃的时候没有不吃的,凡可以吃的地方没有不吃的!食的欲望的炽烈与食的环境的便利对于一个饕餮大家是心满意足的。扬州的蔡在中国成立一派,所谓“扬州馆子”。扬州口味一个“浓”字可以代表。最有名的自不然是“狮子头”(大肉丸子)。
你到普通住户人家一看,你会发生一种矛盾的感想:都说扬州人好吃,而每餐不过两三碗菜,冷冰冰地。有许多人家只吃一餐午饭,早晚都吃粥;粥并不是另外煮的,即用剩饭在锅里压碎,糊泥糊涂的视为珍品。这样讲来,扬州人的刻苦、节俭、生活单纯、各种美德还了得起吗?
但是我们进一步的去留心,就可以确立扬州人饮食的两个原则:第一是不注重在家里吃而喜欢在外面吃,第二是不注重正食而喜欢零食。对于吃饭吃粥好像没有吃零食东西的那样热心。到老虎灶冲开水顺便就在隔壁铺里买一个烧饼,开水还没冲进壶,烧饼已吃进肚里了。绅士们忽然闯入糖食店将二枚铜元向玻璃柜上一丢,取出一颗小糖往口里一送便匆匆的跑出,这是常事。老太婆坐在街旁纳鞋底,从大眼镜框里瞟见买油麻花的,先吃了一根再付钱。你遊徐园、小金山,船头船尾堤上堤下都是买糖果的,讨嫌已极!所以小孩们住在扬州个个都高兴。
扬州有一句最普通的俗语,就是“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什么叫做“皮包水”呢?就是指喝早茶。喝早茶的风气不只扬州,江南一带都风行,而以扬州为最甚!最著名的茶社有两个:一个是富春,一个是怡园。富春本是花局,带着卖茶,论点心之好,生意之兴隆,在扬州市首屈一指!
从前辕门桥有二梅轩、蕙芳轩、集芳轩,教场有腕腋生香,埂子上有丰乐园,花园巷有小方壶,天宁门由天福居,西门的绿天居,都是最著名的茶社;城外的双红楼,并占湖山之胜!至于点心,双红楼烧饼有糖馅、肉馅、干菜馅、苋菜馅之分,蕙芳、集芳以糟窖馒头得名,二梅轩以灌汤包子得名,小方壶以菜饺得名,文杏园以稍麦得名,叫做“鬼蓬头”。现在左卫街有一家烧饼店出品很好,富春的油糕和菜包子是最令人留恋的。
我们可以在每天上午八九点钟或十点多钟看见扬州人在街上刷牙齿,大概是起床了。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皮包水”!三三五五或独自一人到茶馆儿,坐下,这就生根了!茶房将茶泡一壶来,高兴就吃碗干丝,再高兴就吃点心。如果是两个朋友,就从水浒上的李逵谈起谈到昨晚隔壁人家的洗脚止,此外就是夹些时事新闻。
在这个茶社里,穿来穿去如蝴蝶一般的有的是人:买报的,买花和扎花的,买挖耳鞋拔的,装水烟的,讨钱的,切酱牛肉猪耳朵的,应有尽有。吃茶的也满不在乎,高谈如故;有是飞一个眼到隔壁或对座的女人身上。
这样悠悠的灌一肚子水,至少要花费几个结实的钟头。好像是应该回来了!有万不得已的事这才去做做,否则飘飘然的出了茶馆儿,在街上又飘飘的荡一下,就打马到“浴室”。
中国的浴室是享乐主义的结晶。扬州的浴室天下闻名。无论到哪一个码头,凡是擦背、修脚、打手巾把子的,都是扬州人。在浴室服务好像是扬州人唯一的职业!至于说擦得如何好,修得如何好,也不敢下断言。
扬州浴池之风开于邵伯镇的郭堂,后来徐宁门外的张堂,城内的张氏又在兴教寺仿效,于是四城内外都设遍了。现在比较好的是扬州于是;你只向人力车夫说一声“浴室”(扬州音为'药石’),他便飞跑的拉你到扬州浴室。
比如喝老了茶的到茶社并不开现钱,有一本小摺子,每次登记就完事,拿现钱反而吃不到好点心喝不到好茶;洗澡也是一样。
扬州人好吃的程度从浴室里可以证明。有一次,我和天鸥兄去洗澡。看见一个半老者和一个中年人早坐在旁边炕上,喁喁的谈话,一边茶房端来了一碗汤两碗饭,那两个人幽幽的就吃起来,一边修脚的在修脚。我们以为洗完澡了呢!他们进去之后,我们很奇异的问茶房,茶房笑着说:“常事呢!”
这样的和时间做仇敌,可怜一天经得起几消磨!一个上午就只有皮包水,一个下午就只有水包皮,这一天就完了!晚间呢?自然有别的办法——最作兴的是看戏。
看戏的地点有两处:公园和大舞台。说起公园真会把人气死!很逼狭的地方很粗制的棚屋大演其所为的文明新戏,偶然加上一点“扬州空城计”,便算哄动一时。
大舞台是所谓的京班旧剧。男女伶杂沓,薄木板的三层高楼常常拥满着看戏的人,我真有点耽忧!看戏的人十分之四是小商人,十分之五是流痞及有闲阶级,执一分是各色人。因为戏价虽明定为四角而在实际上差不多都是打半票——很多不打票的也并不一定是军人,所以每晚人虽多而收入有限。
这大舞台有一点很奇怪:即是戏单上明明刻着风雨无阻,但遇大风或小雨,可以随时宣告停演。
但有一点值得称扬的,即戏园内秩序尚好。军人看戏的很少,也并不闹;你在后面的几排坐椅上,常常可以发现和尚或尼姑。
戏目总不外那几套。在扬州演《铁公鸡》一类的戏,可以倾城倾巷的往观,如同三年前往长沙看演火烧平阳城的电影片。不料在今天镇江的大戏院开演还“满座”。但是扬州大舞台的演员倒还有几个肯卖力气的,虽说甄艳霞演《大劈棺》没有金玉兰那样的做工,但她肯卖力的去做,就算不错!冯君瑞的《活捉吕蒙》一连打了九个翻筋斗,虽说是跡近野蛮,总比不达筋斗的要好得多了!
与其一天到晚皮包水水包皮,倒不如在一天工作之后去看看戏。我说这句话,子诰兄一定举双手赞成,因为他有点大舞台的迷呢!旧戏的好处就在有格律,太爱自由的中国人看了旧戏后至少喝茶要用袖子来掩口。
扬州还有一种傀儡戏,我和子诰去看过一次。在一块荒坪里围着一个布棚,木人及戏台与夫台上的陈设都比一般伟大而华丽。每一个人的戏价是铜元八枚。那天我们看的是《平贵回窑》,王三姐一股贞愤之气,令人好笑!
扬州尚有一家清唱,叫做双凤茶社。每人收茶资三角小洋,连戏资在内。有一个姑娘叫做一点清的唱须生还好,其余不敢恭维。这个清唱社生意极不好,第二回我去看时,已关门了!
除此之外,再寻不出相当于了的地方。说扬州平话的与零唱的多半在河边一带。从前绿杨村里有一个老妓会弹琵琶会诗歌,现在来往西园曲水一带有一个老丐兼遊客就吟诗,大家可怜他也喜欢给他几个钱,他用一根长竹竿头系着一布袋很远伸近船边来讨钱,他所得的钱比较旁的叫花子多,因他会吟诗。
我们顺便要讲到不正当的娱乐一方面了。关于这一点,我无经验,不能多谈。古人说的“烟花三月下扬州”,全国的妓女好像是由扬州包办,实则扬州的娼妓也未见得比旁的地方高明。比如在绍兴吃不到顶好的花雕酒,在西湖喝不到顶好的龙井茶,一样的在扬州看不到顶好的姑娘。这是什么缘故呢?大概因为好的多出门,留下的就不见怎样高明了。郑板桥的诗:“千家养女现教曲,十顷栽花算种田”。虽未免说得过分一点,却是扬州的女子能歌曲懂戏剧的极多,至如娼妓,差不多没有一个不会唱曲儿。
据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在一个大商家宴会席上曾看遍扬州所有的名花(?)发现里面有两个姿色态度谈吐性情都还像很好的,名字一个叫花秀英,一个叫筱子红。从她们的口中探出,知道因为国难的关系,从南京苏州到杨州做生意的骤然增多,花秀英便是一个。
她们干这种可怜的生涯并不兴旺最红的姑娘每天顶多七八个条子,每个条子普通是一元。经贪官污吏龟婆娘姨茶房等的剥削敲诈,实际上得着几个钱!所以没有一个姑娘愿当妓女的:你看她外面裹着绸和缎,心里充满着苦和悲!
比如你遇着一个姑娘,你问她是那地方的人?她一定答复是扬州;所谓扬州,并不是限于江都县,是指扬州府所属七县——江都、仪征、高邮、宝应、泰县、东台、兴化而言,这几县都是出姑娘的地方。出姑娘的原因,就是我的直觉所及,大约不外三种:(一)经济的原因——即一般生活艰苦,地底水患多,收入不饶;(二)历史的原因——即由于一种习惯人情和风俗,寖至并不以当娼妓为耻。(三)地理的原因——即近水者多为杨华水性,扬州杨柳特多,且完全水乡见不着山的影子,所以人性轻浮活动,女性尤然。
赌的恶习好像还少?我在安庆看见,差不多家家打麻雀,尤其是妇女嗜之成癖,教育界打的底子更大;扬州的牌声我无所闻,就是在过旧历年,辕门轿市只看见成千万的花灯,满街乱闯的红男绿女,却也不大听见“雀噪”,也许是我知道不周?
但是鸦片烟一项,就骇人听闻了!在街上踱来踱去的没精打彩的人,在桥头放鸽子的人,在茶馆儿喝茶的人,十有九个是烟鬼。在扬州旅馆叫大烟吃极平常,到各住户一望很少没有烟具的,乌烟瘴气的扬州城!
这时一个什么原故呢?听说有一个大机关给烟商做了保障,每月白花花的大洋三万元的报效,就什么都不管了!我所知道的,大家小姐充“打手”(即烧鸦片泡者)得正多着呢!
扬州的妇女们,除开真正苦力比任何男性还勇武勤劳外,一般的都萎靡不振。扬州是繁华的落伍者,女子是繁华追逐者,所以扬州尽管不繁华,女子则一味慕繁华;但是因为社会经济里的薄弱,使女子纵慕繁华而不易得。因此,在扬州很不易看见几个摩登女性。老年妇女,坐在大门边抽旱烟,这时一个模型;中年妇女,一年到头系裤脚,这是一个模型;少年妇女,花枝招展,这是一个模型;但很少有摩登化的!
所以头油香粉绒花花样等等在扬州还是风行。越是乡里大娘越爱俏,鹅蛋粉的销路,据说销在小姐奶奶们是十分之三,销在乡里大娘是十分之四。
讲到这里,顺便要说一件奇闻。在扬州雇女工,已出嫁的叫做“高妈”,未出嫁的叫做“莲子”,无论姓张姓李,你只能按她是否出嫁的性质,一律喊她做莲子或高妈,你如果喊她昨张妈或李嫂,或是像我们敝县的口气称她一声“李家姐儿”,她不独不高兴,而且实行不答应你。
还有奇的:你如果没有家眷,去雇女工,那介绍所或熟人必先问你一声:“是门坎内的?门坎外的?”门坎内也者,既北方所谓“上炕”的老妈子者也,就是所谓老爷的临时家眷,听说每月也不过十元就行;门坎外则指平常服务的女工,普通每月自一元最多至二三元不等的工资。
女工照例是不带铺盖,孑身而来。扬州女子有一门最好的地方,都是大脚。服饰方面,不独女工平常,既有钱人家,在家好像都还朴素,新衣像是特为出门而制的。
扬州女子在衣服上有一种特殊的嗜好,既是喜欢穿藕花色的轻衫。关于这点,我曾做过两首词。(见后)在扬州简直没有大绸缎店,冒牌的西洋货与劣等的东洋货充斥,女学生则多穿阴丹士林布。
可是扬州妇女有一点为任何地方所不及的,就是无论老幼美丑,两颊都淡红得像海棠一般或鲜红得像樱桃一般或殷红得像玫瑰一般,这就是北地胭脂吗?我常见江南的女子都带着死灰色或蝦青色,尤其上海一带的妇女简直就是棺材里的骷颅,者固然有水土的关系,但也因为是勤劳的效果;扬州女人的颊红也许是天给予她的?
我们从以上随便举出的事实看来,就可以知道扬州人衣食住行娱乐的大概;换句话说,扬州人的生活象征实在散漫得很,没精打彩的。从这种现象里可以看出扬州人的性格至少是带有几分懒惰、浪漫、颓废的不景气!有从这种性格里可以看出扬州人的生产力不是薄弱而是放弃,所以陷于一般的贫苦。
差不多每家都有一个菜园,这个菜园是任其荒芜的,很少加以人工。保障者这菜园的墙垣与篱壁任其倾颓,并让其枯塞,町畦听其界限模糊。
在街上很难遇着一个精神饱满的人。放雀、玩花,是扬州人最高尚的消遣了。在太平桥头方鸽子的游民最多;养花的习惯最普遍,四郊最多花厂。最出名的是芍药。
古董店和破铜烂铁铺也多。教场一带,卖古董玩具的比屋而居,夹些算命卜卦的抢生意。有一个李少章比较有名,算一个命起码一元,赚钱不少。古董店以左卫街和辕门桥的两家为大,里面也有些好东西,有一个蔺相如完璧归赵的骑马像是窑烧的,生气栩栩很能显出几分忠义的气概,据老板说是三代以前的古物,把我牙齿都笑歪了,又有一个古铜钟馗像,很合比例。
玩古董本来要懂古董,在扬州尤然。听说扬州人有一门狠处,即善模仿古物,一个不留神,就上他得当。可是大家后裔散落在市井的好东西确也不少,懂古董的人所以常常到扬州或苏州去收集。
小书店和书摊随地点缀。旧书破籍汗牛充栋。关于本地的文献荡然无存!“扬州八怪”的遗物真不容易收到。而且大家有钱不去买书,不去收集古书,最喜欢到小杂货铺里买整套的香烟中的画片。水浒一百单八个像,只一个所谓真韩滔这一张小小片子就要索价二元四角,其余每张不过一分,为什么这一张就如此其贵呢?即因香烟公司故意耍花头,说得了这一张,就可以换一张铜床。
香,很出名。从前埂子街有两家最著名的香铺,现在听说最好的一家是左卫街的吴正泰。有名的源茂酒店相去不远。我在吴正泰买了一盒忉利天香,香味真好。
香市,最热闹的是六月的观音生日。扬州人迷信之深而且遍,可以从庙宇之多而且大看出来。土地庙,满街可以发现。据《广陵潮》的记载以仓巷(新城)的为特灵。崇拜大仙(狐狸精)的风气很盛,如旌忠寺即其一处。(见后面我的遊记)应有尽有的迷信,支配了扬州人的脑筋。即如我所住古寿容寺巷口的一个小土地庙,閤巷的人除了我们一家外无论男女老幼都朝夕的进香。“泰山石敢当”的石碑近几年来在他处不容易遇见而在扬州仍是赫然显然。
人民之崇神敬佛好吃懒做,是社会破落之因。扬州就好像一个中落的大世家。有些地方硬要打肿脸充胖子,越来越空虚。最热闹的多子街辕门桥一带好像有十足的生意,实则每日收入有限的很。银行钱庄却也不少,都感金融枯涩。不知道的就说:这是因为上海设了盐务稽核所把扬州的老本(盐生意)抢起走了,富商巨贾既然不集中扬州,自然市面冷淡,腰缠十万贯的故事再也演不成了!其实这只是表面的原因,根本的症结在哪里呢?在扬州人已自暴自弃其优越的生产力;城市的萧条是由于乡村的疲敝。
我们知道世界上懒的民族是多由于自然环境的优美与社会环境的平和。如印度民族并不是带有懒惰的根性,而实因其地理的生产力极强,无须多大的人工努力便可支持其生活,因而自然而然懒起来,民族精神萎靡已极!扬州人生产力的优越已如前述,只可惜他不去生产。不去生产的原因虽多,而其土地之肥美,天时之纯正,湖港之纷歧,都与他们以生活的绝大便利;何况扬州的地势不当冲而又为江北的咽喉,可免战争之苦而得商贾之利。里下河一带尤为避难的名区,人家总是将就扬州,扬州决不将就他人,自然而然养成了一种怠惰的习惯。
这次日寇侵沪,报载江北人做汉奸的事例甚多,真可痛心!未必江北人就丧尽了天良吗?然而从过去的史绩看来,你试读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当清兵在杨邹屠城十日之久,而引导敌人残杀同胞蹂躏桑梓的就是扬州本地的土著!既此一端,可见人心之坏!我希望经过了这几百年,历经了磨劫,扬州的人心应该是向上了,然而你能保这次汉奸的江北人中没有一个不是扬州人吗?
我唯一的希望是扬州人的“兴奋”,我常说:假如湖南人沈毅一点,广东人安静一点,江浙人大方一点,中国还有不强的吗?若是扬州人能兴奋,这一个破落的大家,必可复兴!这一个衰頽的民族,方能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