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波德里亚:庄子的屠夫 | 西东合集

车槿山 译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导大窾,因其固然。枝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庄子·养生主》)

  这是分析的完美例证,是分析的非凡操作性,这种分析超越了饱满的、实在的、不透明的物体视觉形象(“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超越了身体的解剖学形象,这一形象是由骨、肉、器官组成的实体构造,可以随意切割,被外在表象所统一。普通屠夫对付的正是这种表象,所以只会使劲切,而庄子的屠夫却认识空无的连接和空无的结构,身体是通过这种空无构成的(“批大卻,导大窾”)。他的刀不是穿越实体的实体,这把刀本身就是空无(“而刀刃者无厚”),而且连接着空无(“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这把刀随着分析思路而行动,它不切割这头牛占据的空间,即感官和视觉证实的空间,它依照节奏和间隙的内在逻辑组织而行动。它之所以没有磨损,这是因为它没有要求自己战胜一种骨与肉的厚度,一种实体——因为它是建立在差异之上的纯粹差异——这里是在分解一个身体,这是一种实践操作,但我们看得很清楚,这种操作建立在一种象征经济学上,它既不是“客观”认识的经济学,也不是力量关系的经济学,而是交换结构的经济学:刀和身体相互交换,刀在陈述身体的缺失,并且通过这种方式本身,依照身体的节奏解构身体。
  这把刀也正是勒克莱尔的字母,他的字母以性感方式,依照欲望逻辑,划分这种身体场所。这是象征登录的“不可磨损”的随意使用性,此时,字母让它那极其纤细的刀刃,分开解剖学身体,在身体的空无连接上起作用——而不是让充实的话语,即笨拙的屠夫的话语,在有形的明证中以解剖方式一个劲地切割。
  这把刀也是利希滕贝格(G.C.Lichtenberg)那把刀的千年兄长,利希滕贝格的刀是逻辑悖论(没有刀身,没有刀柄),它整治的不是实体菲勒斯及其幻想(幻觉)的明证,而是缺席的菲勒斯的象征形态——庄子的屠夫用的刀不是作用于身体:它是消解身体,它在身体中专心致志、漫不经心地游动(注意力在浮动:“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它在身体中以易位书写的方式前进——这也就是说,它不是从一个词项到另一个词项地前进,不是一个一个地经过那些像依附功能句法的词汇一样并联的器官:不是像笨拙的屠夫和意指语言学家所做的那样。这里的意义之刃是另外一种样子:它摆脱了显在的身体,追踪身体之下的身体。这就像易位书写一样,易位书写的模式分散并消解最初的词项和语料,它的秘密就在于:另一种连接在话语下流动,重新描绘出某种东西,例如一个名称、一个表达形式,这种东西的缺席困扰着文本。这把刀描绘并消解的正是这种身体表达形式,这一形式向解剖学身体提出挑战。可以肯定,在原始社会中,符号的效应,符号的象征有效性,远不是“巫术”的,它与这种易位书写式消解的精确劳动相关。性感身体的构造也是一样的,这种构造从来都只是一个表达形式的易位书写式连接,这是一个“从未存在却已消失”的表达形式,它的欲望之刃改变了选言综合,重新描绘了这种综合却未言说:欲望本身只不过是能指按照音乐节奏,即按照庄子的屠夫所用的这把刀的节奏,在身体的奥耳甫斯(Orpheus)式分散中,在诗歌的易位书写式分散中的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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