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铁血西渡口(作者 周建义)

诗曰:

杨柳吟风和月,

槐素招蜂舞蝶。

最是一年时光好,

春染远陌近廓。

闲来寻幽觅静,

游侠长堤如梭。

单车堪比紫骝马,

风卷闲云野鹤。

一阙《西江月》引出一支骑行队,骑行者们的一次邂逅,又给我们带来一段凄美悲壮的故事!

话说县城有一帮年龄参差,志趣相投,崇尚运动,热爱生活的现代游侠儿,每逢节假日、休闲时,便结伴出行。他们人手一辆变速运动单车,头戴火箭般安全骑行头盔,身着色彩斑斓的骑行服饰,脚蹬中帮运动鞋,墨色风镜、丝绸围脖、护膝、护手、护肘一应齐全。单车后座均挂一粗帆布工作箱包,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生鲜菜蔬,罐头熟食,大家分工明确,各负其带。当然酒水饮料也是必不可少的,只是大家随心情喜好,多少自愿,量力而带。

这帮骑行爱好者似有不同,事前无目的地,出行凭方向感,故行动前从不做功课,运动时不讲时间速度,惟求轻松惬意,只要有合适的地,便安营扎寨,打打扑克下下棋,侃侃大山聊聊天。然后就捡柴拾薪,生火起灶。有时会去池塘河边垂钩待鱼;有时也会就近去农家讨买点青蔬或去村头埝边独居小屋买只小公鸡和二斤草鸡蛋。待胡吃海喝一顿结束,便灭火熄灶,打着饱嗝,带几点醉意班师回巢。

这天双休日,风和日丽,杨柳依依,即将进入繁花期河堤两岸的洋槐树,一串串、一嘟嘟风铃般的槐花,素白如雪,馨香四溢,把碧渌荡漾的河水和悠闲自得的游人都香熏地如痴如醉。正是一年春光好,不去踏青待何时?这帮骑行者如何能放过这良辰美景!一大早,他们全副武装如约在大桥南头一大杨树下集结。看人已到齐,便沿河埝大道一路穿花渡柳,鱼贯向东,悠悠哉骑行半日,不知觉原本东西走向的河堤竟已变得正南正北了。看看午餐时间尚早,而前方不远处又现一从河西村庄穿过的乡路,蜿蜒上了河提,又蜿蜒下河堤一路向东,乡路尽头似有一渡口。乡路上人流算不上熙攘,但自行车、电瓶车、三轮车、摩托车也还是串流不断。渡口外有一平整场地,场地上有序停放着各种代步车辆,偶尔也有一两辆红白色私家小轿车。宽阔的河面在阳光的照耀下愈加白的晃眼;一条大点的机动渡船满载着行人和车辆,正喷着黑烟浓雾驶离渡口;码头上隐约还停靠着几支机动板船,一支机动板船正从偏南一个朦胧小岛方向斜刺过来,船尾荡起两条长长的波浪。看看渡口还算热闹,骑行者们遂决定也下去瞧瞧,顺在渡口找个地打个尖。

不一时,骑行者们便来到了渡口。进渡口有一跨度四米左右的拱门,拱门上银灰色的半圆型钢筋支架上均匀镶嵌着三个血红色大字:“西渡口”。透过渡口大门,码头尽收眼底,河面一览无余,烟波荡漾、水天一色的河面,不时有白色水鸟展翅掠过,只留下“叽叽吱吱”亲昵清脆的鸟鸣在穹空中回响。或是风或是过往的行船拖轮,接连不断地把一层层绿色的涟漪推送到岸边,拍打着漾着青苔的青灰色石坡,荡起一团团雪白浪花。东南方向那原本朦胧的小岛似乎近在眼前,岛上桃花簇拥,麦苗葱葱,数十株墨绿色苍柏翠松,向倔犟的老人,不规则地矗在小岛土地上,最高处的几株似耸入蓝天,在碧洗般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坚强苍劲!

骑行者们将单车在渡口大门一侧摆放整齐,见有一铁皮小屋紧挨着,便走了过去,原本想请铁皮屋主人帮助看一下单车哪怕付些小费,待走近才看清楚此地原是一无名小吃处。铁皮屋门口放着一蜂窝煤炉,炉上坐一口铝合金深锅,锅里浸着浅栗色的茶叶蛋袅袅地冒着热气。门侧一张长条小桌上一个玻璃罩罩着可乐、雪碧、红绿茶、王老吉等饮料瓶罐,桌下还有两箱已打开的矿泉水。铁皮屋内的地面较之室外低些,透过双扇小门可看见室内摆有四五张矮条桌和八九条小条凳。饭桌上均放着筷笼子和酱醋小瓶,除两三个没来得及收洗的菜碟汤碗外,小屋内还算整齐干净,比起一些村头路边的小饭馆确实卫生不少。

铁皮屋里面还有一个小房间,应该是炒菜做饭的灶间。一位衣着整齐的白发长者手把紫砂小壶端坐在灶间门口一张齐窗台的长桌几旁,隔着灶窗可看见一位相对年轻的妇人在忙乎拾掇着。

老者见有人进来,忙将紫砂茶壶在灶窗前桌几上放稳,起身让坐,随既指着灶窗边挂的黑板菜谱温和地介绍起来。骑行者们说明来意,又看尚不是正餐时间,随便点了几个农家小菜,权作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在妇人按老者吩咐准备饭菜时,这边骑行者们也都分别找地坐下,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玩的玩看的看。骑行者小五暂时没挨上,又不想看二行或等着接台,便搬个小凳子走近老者坐下,和老者啦起呱来。

谈话中,小五得知这老者是西边埝下村庄的当地人,遂没话找话地问:“老爷们儿,这渡口在咱那庄东了,咋叫西渡口呢?难不成河东渡口叫东渡口,咱这河西渡口就叫西渡口不是。我们那渡口可都是按村庄地名叫的,什么郭渡口啊,龚渡口什么的。”

老者一听下意识地抹了一把下巴,笑了笑说:“你们那地,我也略知一二。过去这渡口总的分为官渡口和私渡口,官渡口很少,由地方县令命名,县令没命名的就直接叫官渡口了;私渡口大都是地方财主申报,县衙批准入册,可世袭可转让,其名多冠以申报者姓氏,像郭渡口、龚渡口、徐渡口什么的,当然也有因地起名或为高官名人赐名的。”老者接着说:“不过,我们这个西渡口既不是因近村庄有西姓,也不是因河东河西、村西村东方位而启。其实,我们这个西渡口的'西’是金银铜铁锡的'锡’,为当地县令赐名,私渡口由地方最高长官赐名是极其罕见的,只是当时县令给渡口提名留墨时,拿笔忘字,把个'锡’写成'西’了,一来老百姓不识字,二来识字的多会溜须拍马,所以大家只能将错就错了。”

老者一席话,骑行者们可都听出来了:“这里应该还有故事!”于是,大家都放下手中的棋、牌围了过来。

见此情景,小五不失时机地问道:“大爷,咱这地也没听说产锡,也没听说有锡姓的,怎么会叫锡渡口呢?而且县太爷还给一个普通渡口赐名并提写篇牌呢?”

闻听小五相问,老者沉默了一会,下意识地又抹了一把下巴,表情略显凝重地叹了口气,道:“唉,说来话长,你们若有时间,再听我给你们慢慢道来。”

“我们都是闲来无事,如不耽误您老的生意,您老就给我们大家摆摆龙门阵吧!”听老者这么一说,小五忙不迭代大家表态。

看骑行者们情真意切,小吃店也没到忙的时候,老者便拿起桌上的紫砂小壶,清清嗓子,又呷了两口茶水。接着,一个尘封久远的故事又重新走进现代社会的视野。

相传,老把头的祖上在明朝那会儿是有名的富商,商铺、钱庄遍布盐淮各地、运河两岸,由于战乱,加之后几代染上恶习,骄奢淫逸,吃喝嫖赌,终未逃过富不过三代的诅咒。到老把头这辈,大的生意基本上败光,老把头也只承了这个渡口。乾隆年间,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来往渡口的大路逐渐成为南北通衢要道,渡口生意日渐火红,老把头家庭经济殷厚了许多,成为方圆几十里的富户。

老把头有两儿子,看看自己年事已高,便将渡口日常营生交给两个儿子打理,自己只在后面把把舵,掌握个大事。大把头为人善良,忠厚老实,但体魄羸弱,人丁不旺,年过半百只一儿一女;二把头生性狡诈,精明贪婪,且争强斗狠,人口兴旺,五十不到已四儿两女,四个儿子也生得个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有老把头在的时候,大把头事事谦让,身体力行,吃苦耐劳;二把头不敢太过懒惰,性子也有所收敛。虽都各立门户,有老把头看着,大家也过的相安无事。老把头熟知两个儿子的性格品行,病重之时担心自己走后兄弟反目,大儿受欺,便趁大儿端茶喂药之际和大儿子进行了一次长谈,并交给大把头一油纸包嘱其妥为保管。老把头自知其治愈无望,时日怕也不多,便将两个儿子叫到床边交待后事,先将自己粮田一分为二,又将家私银两取出,除留足其后事花销外,全部平分给两兄弟。老把头说:“老大啊,按说老宅该你承的,你看老二孩子多,老宅就让老二承了吧!”大把头含泪应道:“全听爹您的!”老把头接着又说:“也不能太委屈了你,这边的两头牲口和两间场屋就给老大吧!至于渡口,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咱们家还都是靠它维持着,只要太平,渡口生意定会越做越兴隆!你们兄弟俩也没别的营生,就每家一个月轮流经营吧,各收所得。不过,交接时都要把渡口的一应物什维护好了再交接,好让后面的人接手就能干呵。”最后,老把头又把相互帮衬啊、耀祖光宗啊什么的反复给两儿子嘱咐了几遍,直说得一点力气感觉也没了,看两个儿子跪着一个劲的磕头说是,老把头这才放心地睡去。

老把头走后,开始几个月,兄弟俩谨遵老把头遗嘱,每家经营一个月,之后把渡船排筏及码头相关设施维护一遍再交接经营,可时间一长,二把头便原形毕露。开始是船筏设施不维护,继而时常把渡口公用缆绳、篙浆借用不还。在不影响渡口正常经营时,大把头总是让着二把头,慢慢地,所有渡口的维护都理所当然似的归了大把头承责了。大把头儿子河顺看在眼里气上心头,常在父亲跟前发发牢骚,说些报怨,大把头总是宽慰河顺:“你叔人口多,开支大,咱家人口少又是长房,别和他们计较太多,让外人笑话。”可二把头贪心不足,得一望二,不仅把渡口两只公用小划子占为己有改做了小鱼船;而且渡口船筏设施但有坏损,二把头就暴跳如雷,指责大把头有意为之。河顺看不过稍有反驳,二把头四个儿子就虎狼般地蜂涌而上,拳脚相加。河顺几次要和他们拼命,都被大把头巴掌给打了回去。看大把头一家软弱好欺,二把头一家越发变本加利,有恃无恐。遇有渡口生意旺季,就拖个十天八天交给大把头,后来干脆提出自己经营两个月大把头经营一个月的轮流。大把头被逼无奈也只好忍气呑声任由二把头摆布。渐渐地,大把头的渡口经营入不衍出,原有积蓄也花销怠尽,生活日趋吉据。再看二把头仍是不肯善罢甘休,三天两头找事。知二把头最终目的是想独霸渡口,大把头也感觉合伙生意亲兄弟也不好做,决定退出。遂找二把头商量,希望能让二把头出些银子,自己另谋营生。此举正中二把头下怀,之后找得几个知己朋友,约了个时间对渡口经营进行盘点。经评估合议,渡口所有硬资产打价七十两白银,软资产折价三十两白银,总资产定为一百两白银。此时,二把头提出:“祖上留下的产业,子孙应该均分。大哥只一个儿子,只能得一份;我四个儿子,理所当然应得四份!”此话一出,连二把头的几个朋友都觉得有点过分,很难帮腔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打着“呵呵”。大把头开始也是气不过,但看看室外四个虎视眈眈的侄儿,想想自己爷俩势单力薄,继而又想二十两银子也足可以经营个小本买卖。为息事宁人,大把头竟在契约纸上按了手印。自此,只要二把头给大把头白银二十两,渡口便归二把头独家所有了。

一个月过去了,二把头一两银子也没给大把都送去,儿子河顺欲前往二叔家讨要,被大把头拦住:“你叔可能一下拿不出这么多活钱,再等等吧!”

两个月过去了,二把头还是一毛不拔,而且连一句话也没有,大把头也有些生气了,但是念兄弟之情还是不肯撕破脸皮。

半年过去了,大把头眼看坐吃山空,生活难以为继,便耐着性子到渡口找二把头好说,希望能先给他个十两八两银子,以维持日常生活。

二把头见大哥亲自找到码头,一反常态,满脸堆笑,急忙请坐,又是端茶,有是敬烟,待大把头坐定,二把头心平气和地说:“大哥,来得正巧,本来早就想找大哥说说那二十两银子的事,一来渡口的生意比较忙,走不开;二来念咱们胞兄弟情谊,一直没好意思说。”大把头开天窗第一次见二把头这么客气,忙欠了欠身说:“没事没事,都是自家兄弟!”二把头接着说:“按上次咱们签的契约,我不是应该给大哥二十两银子吗?可是我接了渡口之后把船筏码头这么一看,可麻烦了,再不维修都要报废了。为了祖业不在咱这辈手上败坏了,我就花了三十两银子把渡口维修一新,大哥看看是不是跟以前大变样了?”大把头闻听此言,转头看看窗外的渡口,也没发现什么变化,但还是应和着说:“是的是的,兄弟经营有方!”二把头接着问:“原先咱渡口的维修开支是不是都归大哥你负责啊?”大把头似乎听出了点什么,又看看二把头的脸色已经没了刚来时的和善,没接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二把头,柔弱的心脏兔子般的跳着,预感今天可能要出点什么事情。

二把头见大把头没说话,慢慢地站了起来,虚伪的笑容早已跑得无影无踪,浑噩的眸子露出狰狞,声音低沉地说:“三十两银子的维修费用,念在咱们兄弟情份,今天我就不问你要了;二十两银子我也不用给你!咱们兄弟俩两清了!”说完,愤愤然拂䄂而去!

大把头听如此一说,犹如五雷轰顶,一下子跳将起来,花白的胡子气的挺直,残存的牙根恨的发痒。他一震脚,用手指着二把头那黑厚的背影,声嘶力竭的叫道:“好你个歹毒的老二,咱们衙门堂上见!”

痛心疾首的大把头恼羞成怒地回到家中,想想老把头去世后二把头的所作所为,特别是刚才自己气头上提出“衙门堂上见”的时候,二把头一句“奉陪!”那恶狠狠的声音一直在耳朵里回响;还有那身不转头不回、一手背后一手举着大踏步离去的盛气凌人的身影,在大把头的脑子里怎么也挥之不去。大把头决心不再退让,定要讨个公道回来。

夜深人静,云遮月暗,大把头独自一人提壶老酒来到老把头墓地,手扶老爹的墓碑,满腔委屈涌上心头,两行老泪顺腮成流,三杯酒还没敬完,大把头已忍不住扑倒在老爹坟前放声悲哭,直哭的冷风瑟瑟,野草萋萋,宿鴙哀鸣,虫蟾无声。大把头哭一阵子,喝一气酒,哭诉一会儿,数落一会儿,直哭到夜半昏睡在老把头的墓前,还是河顺和妹妹俩找来把其哭劝架回。第二天一早,大把头带点银两便去了县城,一纸诉状把二把头告上县衙!

接诉状的县丞姓胡名貎,字作为,此官上任不久没甚名声,但其父却是远近闻名的胡打算。其实胡打算真实姓名也无人知晓,只知其为卧龙山人士,父母早亡,小四十岁还光棍一条。只因在山上打草拾了一窝野鸡蛋,做梦蛋孵鸡,鸡生蛋,再孵鸡,鸡再生蛋,竟然发家致富,飞黄腾达。醒后告知邻人,邻人有一穷酸书生便以此写了一篇长书,借以嘲讽心存妄想,单做黄粱美梦之人,其书名既是《胡打算》。因此书朗朗上口,通俗易懂,且有一定的教育意义,被广为传唱,成为民间艺人说大鼓、唱扬琴开场必有的段子,胡打算也以此得名。不过胡打算并不以此为耻,反以为荣,乐滋滋的听人叫自己胡打算,但有人提说晚了一点,胡打算都会主动介绍:“我就是《胡打算》里的那个胡打算!”大家也多以此拿他取乐。

别人笑话归别人笑话,胡打算却很认真,坚信自己依靠养鸡定能发家致富。那年月农家还没有以此为业的养鸡专业户,胡打算也算是首创。他在村后卧龙山一个向南椅状山坳里,选了一块靠近水塘的稍微平整针松树林建了一个茅舍,借着树干架了十几间的鸡舍。春天时节,胡打算把老家能卖的卖能换的换,弄了几百只鸡苗,独自一个人在山上办起了养鸡场。也算胡打算命好,当年卖鸡卖蛋就收回了成本。特别是胡打算养的鸡,因吃的都是活食,又每天树上树下的飞着,所以他养的鸡和卖的蛋都特别的畅销,周边远近大小酒店和衙门军汉时常上门采购。山林养鸡成本低,三两年胡打算着实争了不少的银子。

一天,山下来了一个半瞎子算命先生,说是能掐会算,前知百年后知百年。胡打算闲来无事,就把先生领到了山上,同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妇人领着一个半大孩子。这时候胡打算的住房已大大改善,原有简单的茅舍早被三间土墙小瓦房代替,各种杂木树枝四方方围了一个篱笆小院。来人坐定,胡打算先煮三碗活包蛋端了上来,先生一边吃着一边喝着一边和胡打算唠了起来。交谈中,胡打算知这先生是浙江绍兴人,那年轻的妇人和孩子也不是像村里人所说的那样,是被算命先生拐骗来一起瞎混的,而是讨饭中遇到因相互同情,相依为命的。问起算命之事,先生感其热情说了实话:“绍兴出师爷,我们那地儿,是人都知些阴阳八卦、看相解梦的,如真的那么灵验,我们爷几个怎么会混成这个样子呢?不过,”先生又说道:“仅凭我知道点皮毛,我看你这应该是个福地,将来你必定有出头之日啊!”胡打算听后笑道:“今后真的发了财,俺给先生磕头!你看俺这会儿还是光棍一条,发财那不是做大头梦嘛!”闻听,先生眨巴眨巴那只独眼,理了理十来根八字细胡,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把胡打算端详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好!看来是命中注定也!如不嫌弃,这娘俩跟你如何?”那妇人听说,一把将儿子揽在怀里,羞的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其实胡打算之前已打听清楚,又见那妇人虽带着个孩子,但仍有些姿色,请先生他们上山,本来就有自己的小九九,只是没想到半瞎子先生坐下半天不到就提及此事,自是不胜欢喜:“不知人家大姐能看上俺不?”先生看那妇人不点头也不反对,就知事情有门,忙说:“她就如我女儿一般,这事老朽就作主了。”就这样,先生就近给选个黄道吉日,也没举行像样的仪式,只在先生主持下简单拜个天地就一起过了起来。当然,半瞎子先生也结束了漂流闯荡,平时给胡打算他们打打下手,闲时也在院门口摆张小桌竖个帆幌,给幕名卜卦和买鸡买蛋的算算命哄两零花小钱。一来二去,有了帮手的胡打算日子逐渐过的红火起来。算命先生又别出心材,在院门上挂了一方木牌匾,用火筷子在上面烙了四个大字“卧龙山庄”,时间不长,这个卧龙山庄在方圆数里也有了点名气。

这年乾隆下江南,途经古镇窑湾下了船,微服私访慕名来到了卧龙山庄,恰逢半瞎子先生在门口摆桌算卦,乾隆便前来凑热闹。先生用手一触那润细于凝脂、软柔于无骨的御手,顿觉来者定是达官贵人,又用那半只独眼仔细打量,见来者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气宇轩扬,相貌不凡,遂不敢造次,忙起身垂手站立,唯唯喏喏的说道:“贵人驾到,小人不敢欺骗,卜卦乃拙劣小计,仅为糊口而已。”乾隆看先生还实在,也不计较,便一笑了之。欲辞时,见所在山灵水秀,生机盎然,不由赞道:“真乃灵秀之地也!”先生闻听忙躬身施礼,恳请赐留墨宝。乾隆一时兴起,便用算命桌上的纸笔一挥而就写了两个大字:“二虫”,又从锦囊香袋中掏出一枚金石方印在留白处用上,遂大笑挥扇而去!

乾隆走后,先生仔细端详二字,虽不解其意,但见就这简单的两个字,竟然写的丰圆肥润,端庄严谨;特别是那枚“信天主人”之金石红印,大气磅礴,风貌稳重,俯仰有致,雄浑苍劲,颇具周秦玺印之神韵。先生乃笃信此字必非同凡响,遂反复叮咛胡打算,必须花重金装表,悬于内室,妥为收藏。并告之,说不定就是这副字,可以给其带来荣华富贵。果不出其然,没过两年,乾隆游杭州西湖一时兴起,很为之前在卧龙山庄题字的创意而得意,故又为西湖一个景点提了“虫二”两字,随行官吏不得其解,还是大学士纪大烟袋斗胆破题,跪曰:“此乃'风月无边’也!”这一美谈很快盛传大清,恰有一常去卧龙山庄买鸡买蛋的县衙师爷,曾在胡打算室内见过此匾额,闻其皇上游西湖趣事后,忙报于县令,县令又报之知府,一时间卧龙山庄人潮如涌,官民朝拜,喧声沸腾,山草踏平。不久,胡打算凭此皇匾收了不少金银,从此告别卧龙山庄,住进县城深宅大院,也理所当然地成了知府县衙的座上佳宾。

胡打算成婚后,虽生两女,竟没有半个儿子,为了传宗接代,胡打算将妇人拖油瓶带来的男孩儿视为己出,妥加栽培,又请先生通过八卦推算给儿子起了个响亮的名字:“胡貎”,字“作为”,希望其日后可以大有作为。胡打算发迹后,儿子也逐渐成人,在半瞎先生的谋划下,胡打算通过关系给儿子捐了一个县官。为感谢先生的知遇和相扶之恩,胡打算特聘其为衙门师爷以辅佐儿子,希望能教导儿子为官之道,大小事务出出主意掌掌舵。大把头的渡口诉讼案,恰是胡知县上任后接的第一宗民事诉讼案件。

再说,大把头将其诉之公堂早在二把头的意料之中,二把头也做了充分的准备。按二把头的想法:有白纸黑字的契约,有大把头鲜红的指印,最坏的结果大不了给二把头二十两银子,渡口还是我二把头的。可公堂上,大把头的诉求却出乎二把头的意料,让其措手不及。大把头将渡口争执的来龙去脉向主审县令进行了详细的陈述,说到伤心处是一把鼻子一把泪,把听堂审的百姓也感染的唏嘘不已,义愤填膺,纷纷指责二把头的不仁不善。最后大把头提出:鉴于二把头已完全丧失兄弟情分,大把头要收回渡口归自己独有!这下二把头可不干了,本来听大把头陈诉自己恶行还曾出现一丝愧意,但听大把头也要独占渡口,忙大声叫道:“门也没有!”县令胡貎见二把头在公堂上也敢耍横,为严肃大堂的威严,将惊堂木在桌上“啪”的一拍,厉声喝道:“大胆村夫,想咆哮公堂乎!”听县令发威,两班衙役将手中的板杖在地上咚咚敲响,一齐发声:“威——”吓得二把头一下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说道:“小人不敢放肆,请大老爷做主,渡口归小人本就是大哥自己同意的,现有大哥签字画押的契约在此,大哥出尔反尔,实在是其后悔了,今又来想蒙蔽您老人家!”说完,将准备好的契约顶在头上,一衙役过来取了契约呈于胡貎,胡貎看了又递给师爷半瞎先生,师爷前后看了几遍,私下与胡貎咬咬耳朵,胡貎点点头,抬身向大把头问道:“此契约属实否?”“属实,”大把头回说,“可是你亲自签字画押?”“是,”“有无受到威逼?”“没有。”“为何出尔反尔,契约签字画押其可儿戏!”

大把头听胡貎训斥也忙跪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油纸包,一层层剥开,取出一张发黄的纸张顶在头上,曰:“回大人话,此渡口是先父生前遗传给我个人,念其手足,才与弟分享,不想其贪心不足,狠如蛇蝎,全不讲同胞之情,做人之德,故今天决定收回渡口!”说着,大把头两手将头顶纸张高高举起,接着说:“此乃先父传于我的渡口官文,请大人过目,为民做主,惩恶扬善!”“呈上来!”衙役听令忙取了官文呈于胡貎,胡貎看后又照例递给师爷,师爷仔细推敲了半天复又呈给胡貎,并与之又咬了一会耳朵,胡貎听的直点头,说:“是的,是的,先就这么定着。”随叫人将官文送于二把头过目后收回公堂。

二把头听大把头刚才一说,今又看了衙役拿来的渡口公文,犹如五雷轰顶,差点晕了过去,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心想:完了,完了,人算不如天算,煮熟的鸭子也要飞了!这边堂上县令胡貎举起惊堂木,正欲下拍宣判,二把头急中生智计上心来,忙磕头大叫道:“大人慢断,实在是冤枉啊!”胡貎喝道:“有尔先父遗嘱,又有渡口公文执照,渡口理归原告,尔有何冤?早知现在,何必当初!”二把头起身回禀:“大人细看,此渡口官文为前朝大明所颁,今我大清何能以此为判断!”一句话,竟把胡县令问得无以为答,待细看官文,落款确为大明时期官印,不由也有些紧张。眼看就要冷场,师爷忙进前在胡貎耳边又嘀咕一会,胡县令听后强打精神,又是一拍惊堂木:“案情复杂,择日再审,退堂!”

退至后堂,胡貎和师爷将大把头的渡口公文和二把头的契约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又搬来大清律法和判例,希望从中找些依据和借鉴,无奈资料翻遍,无以为考。糊貎分析道:“如两个证据均有效,当支持原告。今被告的契约无疑是有效的,原告渡口公文的有效性却是可以商榷的。前朝官权文书当朝不认,而私权文书都是默认的,律法界定不明,很难把握。如以此判原告胜诉,若有好事者上参本官,说本官以明朝文书断清朝之案,恐惹事生端。而判原告败诉,于情于理均不能服众。”师爷捻着几根八字细胡,沉思良久也没个主意,遂说道:“再给我点时间,待我想个两全其美之法来!”

夜半,师爷披衣遢鞋,敲开了县令胡貎的官邸。二人一阵密谋后,县令的卧房内传出两人会心的奸笑声!此时一只猫头鹰闪烁着两只绿亮的眼睛,从院内的一棵老槐树上展翅飞下,消失在黑暗的夜空中。

第二天胡县如期升堂,原告大把头、被告二把头也早早的对号入位,大堂外还挤满了看热闹听堂审的人们。一套程序不再细表。见天方不早,人皆到齐,胡貎一拍惊堂木,问道:“原告被告是不是还都想独占渡口啊?”“是!”大把头,二把头齐声果断答道。“好,听判!”胡貎大声宣道:“渡口判给谁都有理,也都无理,你服他不服,他服你不服。既然你们都势在必得,本官给你们一个机会,三天后再渡口货场,融一炉铁水,谁先喝下一勺铁水,渡口归谁!午时一过,如没人喝,视为弃权,渡口收归官有。退堂!”

大把头二把头听得宣判,顿时都呆若木鸡!听堂审的众百姓也是一片哗然,“这简直就是糊泥啊!”有人如是说,“本来就是胡貎嘛!”有人应和着,大家听了,哄笑着散去!

这判决不用说是师爷出的坏水。原来师爷早就打听得渡口经营兴旺,收入不菲,而且师爷断定这兄弟两家绝不会以命相搏渡口。如此判决,一来可以平诉讼;二来可以规避政治风险;更重要的,正好借此机会将渡口收归县衙所有,开本县财源,创衙门收入,饱私囊金库。为不引起诟病,师爷还专门强调,届时准备好生死文书,让他们都签字画押,万一有追究,也好以他们自愿为由推脱责任。

二把头回到家中,茶饭不思,心痛如割。寻思:如此一来,唯拼条老命方可保住渡口!但又一想,自己有四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如有一子愿为家庭牺牲,还有三个儿子可传宗接代,遂找来四个儿子说事。可四个儿子听说个个吓的筛糖,老大哭丧着脸低头不语,老二老三嘤嘤地哭了起来,四儿子竟尿了裤子。二把头见状一跺脚大骂道:“一群没种的东西!到时候老子去!”

大把头拖着沉重的身躯,很晚很晚才回到家中。不待大把头说话,儿子河顺他们都知晓了发生的事情。看大把头长吁短叹,河顺胸脯一拍跟爹说道:“爹别为难,三天后我去喝铁水!不就一条命吗?舍命也要为爹争这口气!这多年的气,孩儿早就受够了!”

心如死灰的大把头,此时也真的有点后悔了,原本想将渡口争得过来,给二把头一个教训,真正得了渡口,他也不会不管二把头一家的死活,毕竟是一个娘生的亲兄弟。可现在闹到这步田地,如没有人敢于牺牲,渡口将被官府收去,真的如此,如何对得起祖宗?只有牺牲自己,既保住祖业,又能挣口粗气,后辈们的生活也有了保障。主意已定反而心平气和,又见儿子如此孝心和无畏,也甚是感动:“河顺,你们娘几个就别掺和这事了。等爹走后,好好孝敬你娘,帮你娘带好你妹妹,将来给找个好人家,我九泉之下也瞑目了!”不等大把头说完,河顺娘几个早已哭作一团!

眼瞅着县衙第二天就要在渡口货场开庭了。晚上,几天没怎么吃喝的大把头,让妻子做了几个菜,又让河顺搬来一坛老酒过来陪自己说说话。一切收拾停当,大把头让妻子带女儿先回屋睡一下,又让儿子把板凳搬到自己的跟前,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儿子,两行热泪朴潄潄地顺着下巴流下。明知是生离死别,河顺一边给爹斟酒,一边呜咽着。三两酒下肚,大把头开话了:“顺儿,有件事一直没有和你说,本想以后等你成家立业之时再告诉你的,明天爹就要走了,你娘笨口拙舌怕也说不清楚,今天晚上爹就先给你说了吧!”“爹还有什么事瞒着顺儿不成?”河顺睁开泪眼问。“是的,这事瞒你二十多年了!”“什么事啊?爹,”“就是你的身世,你原不是爹娘的孩子啊!”大把头声音颤抖着说。

“爹!”河顺听爹说这话,酒壶差点脱手掉下来,河顺以为爹爹被渡口的事折磨疯了说的糊话,一下扑上去抱住爹爹哭着说:“爹,渡口咱不要了,咱们今天晚上就远走高飞,离开这块伤心之地吧!”“晚了,孩子!”大把头手抚摸着顺儿的头,叹了口气说,“渡口一旦被官府收了去,我有何面目去见祖宗啊!”又说:“人总是要死的,爹不怕死,唯一对你们娘几个放心不下,还有你的身世,如不能亲口和你说清楚,我怎么走的安心呢?”河顺还要说什么,被大把头挥手止住:“爹知道顺儿是个孝心的孩子,但你不是爹娘的亲骨肉,你本性刘,你的祖籍在上游的坊上。”看爹说的认真,河顺瞪大眼睛怔在那儿,“孩子,你听爹说——”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大把头独自在渡口看船。狂风掀起了的大浪,撞击着船排,拍打着河岸,发出阵阵声响;闪电中的渡口犹如冥界幻象,天地万物都发着黄茔茔的绿光,偶有几个炸雷,几乎将大把头从床上掀起,闪电过后又是死一样的黑寂。此时的大把头惦记着生病的儿子,加之风啸雷响,一直不能入睡。

“啪,啪啪!”突然窗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音。“谁呀?夜半三更的,风雨这大,不摆渡了!”大把头以为有人夜半过河,没好气的大声问道。外面无人搭话,接着又不紧不慢的敲着门。大把头有些上火,大踏步来到门口拔开门闩,猛地拉开大门,待想呵斥来人,突见一贵夫人落汤鸡一样抱着孩子跌进屋来。见状,大把头急忙上前扶住,带到桌前坐好。等夫人坐定,大把头又倒来热水给夫人喝下,并找件干衣给夫人披上。看心神不定的夫人慢慢缓过气来,才问是何原故风雨深夜到此野渡。夫人看看怀中孩子尚在熟睡,抬起头来,还没开口回大把头所问,已是泪流满面。

原来这夫人系邻县县令刘大人的太太,虽为半路夫妻,但情深意重,恩爱缠绵。刘县令为官清正廉明,刚正不阿,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前审理一勾奸夫害本夫刑事案件中,因主犯妇人为顶头上司知府的小姨子,知府利诱威逼,希望能网开一面放其一马,可刘县令不为所惑,坚持以大清律法将其小姨子等一干重犯处以极刑。为此,知府对刘县令恨之入骨。破获此案的关键,正是这位夫人所提供的重要线索,刘知县根据夫人所提线索,顺利查清杀人的方法和手段,按期破案。而这位夫人也是用同样方法和手段杀害了长期酗酒家暴的丈夫。夫人自知其夫君的秉性,前案处置结束,必将追究自己,故知府小姨子行刑之日,夫人便携襁褓中的儿子潜逃避祸。事实也正是如此,不仅刘县令,而且知府也都顺藤摸瓜发现夫人也是命案之人。

刘县令回府发现夫人失踪,更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遂发布告示进行缉拿。刘县令手下的众捕快因念起夫妇平日之好,追捕并不用力。知府大人可就不一样了,一边上奏朝廷,参刘知县徇私枉法、私放犯妇之本;一边官报私仇,亲自部署缉捕,一心想抓住这夫人,做实刘知县之罪名,以报杀小姨子之仇!

夫人东躲西藏,亡命奔波的精疲力尽,这才半夜冒雨来到了渡口,希望能渡过河去,躲一天是一天,避一日是一日。大把头听闻,问夫人说:“你一个妇人带这么小一个孩子度日尚难,还要躲避官府的通缉,如何得过?”夫人听之寻思半晌,将孩子抱起,流泪跪在大把头跟前:“如不弃,能收养我幼儿,您的大恩大德,今生今世没齿不忘,来生来世做牛马报答!”大把头忙将夫人扶起,问:“夫人将何去?”夫人撒谎说:“对岸既有娘家亲人,只要有劳把我送过河即可。”

此时雨已停歇,风也小了很多,看夫人去意已决,大把头便解缆放了一条小船,扶夫人抱孩子上了小船。船到河心,夫人感觉孩子在醒动,赶忙抱紧孩子,亲了又亲,抱了又抱,避着大把头解怀给孩子喂了一气奶水,看孩子熟睡才依依不舍,将孩子连同包裹放在仓底,只身来到船尾,在小小的甲板上跪下给正在摇橹的大把头磕了一个响头,不待大把头反应过来,突然站起,纵身跳入滚滚的波浪之中,只一句“拜托啦!”声嘶力竭的喊声,在雨后的河面夜空中回荡!

夫人入水瞬间没了踪影,大把头本想施救一会儿,又担心雨后上面放水,更重要的是船仓内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因此不得不含悲将船摇回。

大把头把孩子抱回家中时,天已将明,敲门进屋,只闻妻悲伤痛哭之声,大把头近前才知自己的儿子已病重不治,也禁不住伤心痛哭起来。妻听夫哭又见其怀中抱一婴儿,忍痛问明后,将婴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如失而复得的亲生儿一般!这边大把头把自己的儿子抱起,找了点杆草裹上,将其丢在河埝树林之中,又担心野狗什么的,还是找了一把铁锹浅埋了才放心回去。

因两个孩子相差不大,夫妻俩到减轻了不少丧子之痛。为了保住孩子,也怕外人笑话自己绝后或防止日后孩子长大了被人欺负,夫妻俩对此守口如瓶,竟连去世的父亲也不知道真相。渐渐的,妻忘了孩子是抱来的,大把头也视为己出,百疼不够。这孩子就是今天的河顺!

听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河顺感恩涕零,执意要替大把头喝铁水争渡口:“爹,我的命就是你给的,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如眼睁睁的看着爹为祖宗为家庭赴死,河顺有何面目在世上苟活!如爹不答应儿子请求,我便死在爹爹之前!”说罢起身向门外跑去,急得大把头一边骂一边追上将儿子抱住,爷俩抱头痛哭了一气之后,河顺人仍坚持替爹赴死,爹不答应他就先死。大把头从来没想到羸弱的儿子如此刚烈,只好答应明天再说。见爹答应了,河顺回去竟踏踏实实的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爷俩都换洗一新,河顺喜笑颜开穿上相亲准备的蓝衫、灰裤、方口黑布鞋;大把头穿了一身白衫、白裤,也是方口黑布鞋。大把头还专门把花白的胡子整理一番,头剃剃清净,一根花白的长辫子也梳得整整齐齐挂在背后。爷俩携手来到堂屋,共同拜了祖宗;河顺又给哭的像泪人一样的母亲和妹妹磕了三个头。在河顺起身后,大把头大叫一声:“拿酒来!我要为我儿壮行!”河顺兴奋地接过爹爹斟的满满一大碗老酒,英雄般的仰头一气灌下,然后将酒碗奋力的摔了,转身踏着碗的碎片,义无反顾地大步向门外走去!

河顺还没走出大门,突感一阵眩晕,之后,河顺便一无所知的昏睡过去。

巳时刚到,渡口货场已围得人山人海。木板竹排搭就的台子上摆放着三张长条案几,中间长案后一把虎头扶手靠背紫红木椅上端坐着当今的县令胡貎,案前照例摆着一黑檀惊堂方木,一只插着红签竹筒,一把深栗色紫砂茶壶;县令左手靠背椅上,戴两片膏药墨镜的师爷猥琐地坐着,案前摆着纸笔墨砚;两边两张条案后各坐着地方的甲保乡绅。台子两边和前方站了几排手持板杖的衙役,台前东西各放一张方桌。货场中间摆放着一口铸造用的坩埚,旁边立着一个高杆风箱。

午时一到,县令胡貎一拍惊堂木,台下众衙役一起将板杖捣得山响,并拉着长长的低沉声音:“威——”。一时间,原本喧嚣的货场一下子鸦雀无音,见此,胡貎满意地点点头,大声的说道:“点验!”一执班衙役闻声站到台前大声唱道:“原被告进前——!”听叫,大把头着一袭白衫出现在台前并在右方桌前站定;二把头还是穿着之前的长衫颤颤巍巍地来到台前,在右手的方桌前站定。执班衙役看了又大声唱道:“原告被告已就位——”

看到原被告出场,场下百姓一阵骚动。“肃静!”胡貎又一拍惊堂木道:“宣,签定生死文书!”两衙役跑上在师爷案前各取一张文书和一支沾满朱沙红水的毛笔又飞快跑到两个把头跟前,将文书和笔放在方桌上。大把头看都未看文书,摸笔就签字画押,之后将笔掷于地上。二把头笔已把握不住,名字没法写,忧豫着画了个圆圈,哆嗦着按了个手印。看二衙役将文书取了跑步送回师爷案前,执班衙役又唱道:“画押完毕!”胡貎接着开话:“今日之事皆出于原告被告自情自愿,为节约时间,原融铁水今改为融锡水。点火!”众衙役齐声和道:“点火——!”

场中间,几个刽子手般打扮的杂役,迅速点燃炉中的木炭,拉风箱的拉风箱,在坩埚内放锡锭的放锡锭,向坩埚下加焦炭的加焦炭。全场的人都提着嗓子屏住气,台上台下静的出奇,只听到风箱风门的啪嗒声和坩埚下火苗的呼呼的声,人们清清楚楚的看到坩埚里的锡锭在青红色的火焰上慢慢地融化,不一会就变成了一锅水银般的锡水!

此时的二把头已完全瘫坐在地上,如泥一般;而一袭白衫的大把头,已然是两手背在身后,傲然地站着。

胡倪和师爷看大把头还没有退却的意思,忙叫来一衙役耳语一番,衙役受命后来到场中取一木棍向坩埚锡水里一搅,木棍瞬间被点燃,冒起长长的火苗。看大把头依然如故,衙役大声地唱道:“锡水已准备完毕!”此时的胡县令和师爷均已紧张的汗流浃背。胡貎牙一咬,惊堂木狠命一拍,“啪!”惊堂木几乎飞出手掌,紧接着,胡貎气急败坏的大喝道:“执行!”众衙役又是齐声的喝道:“执——行——!”

二把头听喝,早吓的魂飞魄散,不由自主竭斯底里的叫道:“不要啦,不要了!我退出,我退出!”然后,连滚加爬的消失在人们的视野。

大把头听喝,大笑着,目不斜视走到场中站定。两个执行的杂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踌躇着不知道如何是好。胡貎见状,也瘫坐在虎头扶椅内。师爷看已无路可退,忙站起来抢过惊堂木向案上一摔,扯着公鸭嗓子吼道:“执行——!”众衙役依旧齐声的和道:“执——行——!”同时手中的板杖连续不断地撞击着地面,顿时,台上台下尘土飞扬,黄雾弥漫。

一执行杂衙手持长柄铁勺蹒跚着来到坩埚前,颤抖着舀起大半勺锡水,还没走到大把头跟前就把勺子跌落在地上,散落的锡水使所到之处的木屑杂草瞬间化为灰尽,杂衙两手抱头,痛苦地蹲在地上。

大把头见状,一脚把这衙役踢翻,捡起铁勺,大步走到坩埚前,满满的舀起一勺水银般的锡水,一手揽起长衫下摆,一手将沉甸甸的锡水高高举起。大把头仰头向天,快要暴出的眼球恨恨地瞪着苍穹,雄狮怒吼似的张开大嘴,花白的山羊胡须高高地翘起,一条长长的花白辫子和身体平行地垂向地面,随着大把头持勺手臂的拧转,一条长长的锡流直泻而下……

人们掩面,大地哭泣,一片乌云飘过遮天避日,一阵狂风吹来飞沙走石,整个货场,人们扑倒一片。当云过天朗,风平浪静,人们拭目敬观时,大把头仍然犹如一尊雕塑般地矗立在场地中央:一袭白色长衫飘洒着;左手向后揽起长衫下摆处显露着白色的长裤和一只脚上的圆口黑布鞋;右手高举着的舀锡铁勺空空地向下倾斜着;花白的山羊胡子已然倔强的竖着;一条花白的长辫已然悠悠地垂着;两只浑浊的眼睛怒睁着;只是,只是再也没了气息……

讲到此,老者已是老泪纵横,声音也有些哽咽;骑行者们也都听得热血沸腾,唏嘘不已。有人不解的问:“那河顺本来是要替父赴死,怎么突然昏厥了呢?”小五说:“那还用问,大把头给他喝壮行酒的时候,肯定是在酒里放了蒙汗药呗!”又有人问老者:“那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老者抿了一口冷茶,接着说:“县令胡貎和半瞎子师爷本来想借此机会赚个渡口,不想大把头如此钢强,惊愕之余也为之感动,现场宣布渡口归大把头世袭所有,并赐名为'锡渡口’。为表示对大把头的尊重,县令胡貎亲自为渡口提名留墨,不想,由于之前太过紧张,胡貎提笔忘字,怎么也想不起'锡’字如何写了,遂顺手写了个'西渡口’,后人也就将错就错,一直延用至今。”

“此事之后,二把头一家声名狼藉,臭名昭著,无颜面对河西父老乡亲,便在很短的时间内收拾家私,变卖田产,携全家顺河而下去了浙江。

河顺醒来之后,痛苦万分,本欲随父而去,但顾其老娘和幼妹无人照顾,想想事已至此,就勇敢地挑起家庭重担,将父亲厚葬于这河中的小岛,让父亲永远看着以命换来的渡口,以此慰籍父亲在天之灵。之后,完全继承父亲的遗风,与人为善,诚实守信,渡口生意兴隆,家庭人丁兴旺,到目前,我们这一大村人都是其后代!”

又有人问:“河顺生父没来寻过吗?”

“河顺生父刘知县因其夫人之故被割职为民,后进京找到同族当朝宰相刘庸申诉,因无证据证明其私放罪犯,故在异地官复原职,后升任知府,期间,曾派人暗中查访。河顺念大把头一家养育之恩,不忍离去认亲,继续守着大把头直到自己寿终正寝,后人根据其遗嘱,也将其安葬在这河中小岛上与父亲大把头朝夕相伴。”

“饭菜冷了!”

灶间年轻妇人一声吆喝打断了老者的讲述。骑行者们不情愿散去,简单吃了点也不知其味。饭后看看天色尚早,遂决定租一只机动小板船去河中小岛上看看,顺祭奠一下老把头和河顺。离开小吃店前,小五意犹未尽,又走到老者跟前问:“老人家,刘知县判的勾奸夫害本夫的案子是怎么回事啊?”老者笑了:“一时半会说不清,等下次有机会再来,我讲给你们听。”

“好!说定了呵老爷们!”小五高兴地说。

“小五,快点呵,上岛的船快开了!”有人在叫。

“来了!带瓶酒带点菜上岛去呵……”

“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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