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结高:青葱岁月寄田畴

青葱岁月寄田畴(一)

安徽怀宁 刘结高

  一九七二年岁末,我们一届学子在学工、学农又学军中结束了两年高中学业。毕业时没有高考的惊心动魄,也没有人生走向的踌躇彷徨,一首曲子举国同唱。在红旗如海,江河载歌中,全都担囊负笈。踏歌青山绿水,奔赴广阔天地,回归人生起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从此,我們与父老乡亲,血肉相连,休戚与共。每天在队长的哨声里,面朝黄土,触摸大地脉搏;背负青天,吸纳日月光华;沐雨露濯洗灵魂,沥风霜磨砺筋骨;烈阳如火,锤炼红心,立志做一代又红又专的地球修理人。
  这年我刚满十八岁,没有应有的青春少壮,而是身态羸弱,体重不过百十来斤。可庄中父老却皇恩浩荡,给了我一个“十分级”,与壮劳力同酬。这让我受宠若惊,因为比我小一岁的某某,此时还在“六分级”上抗争。平心而论,面对这份殊荣,我着实诚惶诚恐!我自知无论能力、体力,还是资历都难以与此职称对应。但叔伯们的美意又不能不领,我真真切切地领悟了什么叫受之有愧,拒之不恭。只能在接下来的劳作中竭尽全力,以报父老们提携之恩。
  新年后的第一天上岗便是给春小麦上粪。生产队的粪坑像城里的浴池,又大又深。兼收並蓄了棉籽饼和社员們从四邻八乡拾来的牛粪。一冬时光酿就了一池沼气,每打池边经过,常会看到粪液滚滾翻腾,虽比不上城里喷泉壮美,却孕育了五谷丰登,奠定着城乡人的日子和光阴。
  麦地距粪坑有三里之遥,劳力们采取接力方式传送:同一挑子,各担一程,满挑子去,换空挑子回,像工厂里的流水线。接递时,两人背贴着背,担子不落地,直接从肩头交换过去,乡亲们称这叫“打搏肩”。
  这是实打实的力量比拼,轻重担子轮着扛,谁也别想讨巧。既然同酬,自然同工,我瘦牛痾硬屎地扛过了上午,下午弱势便显露出来:肩扛不住找背来帮忙;纤纤两腿打起颤来,步伐就蹒跚。这人一旦势弱,大粪都会遭贱你!它们竟在桶里趁势嚣張,猖狂地蹿到你身上、脸上,甚至嘴里,让你好好尝尝做农人的味道。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队长收工的哨声。晚霞里一身疲惫,肩头上红霞尽染。母亲自然心疼了半边肝。第二天便趴窝了。
  新春二月,日光明媚,是乡村在秧田烧火堆的时刻。女人们把冬眠的稻场唤醒,她們冬装初卸,腰肢风动,一个个裹着头巾,右腿绑着垫膝,竖起屁股,把干牛粪和着稻秕子用稻草包出一个个草包包。草包比蓝球大,像门楼上红灯笼。
  “三分级”的孩童们,用长长的竹篙把草包串起来,扛着,颤悠悠的,唱着歌谣,像一群春燕在田间穿飞。
  我們男人扛着扒锄,举着长长的烟把,像一群埋雷工兵,浩浩蕩蕩向秧田进发。来到田头,坐到埂上歇个“起马伙”,等待孩子们把草包送来。伙毕,脱去棉袄,穿着老布小褂,每人堆一行,破花错落,斜头并进。我們先在田里挖一个三角小坑,再一手将草包高高托起,像英雄炸碉堡。另一只手将烟把火头贴上包脐,对着风,鼓起腮帮吹气。烟把忽地喷出一团火焰将草球点燃,若燃烧不旺,便将草包舞动,在空中划出一条条火龙。然后将燃烧的草包,包脐朝风,按在三角坑上,迅即挥动扒锄,快速绕着草包后退,层层堆土,同时用右脚支扶土块。旋转三周,最后,一锄土收关封顶,一个作品便展示在众人眼前。
  叔伯们每完成一个作品,便怡然自得地抱着锄柄闲谝。而我却不敢偷闲,抓住这个机会忙着修补作品的瑕疵,使之尽可能的接近完美。因此,也就显得手忙脚乱,气喘吁吁。
  黄昏下,一队队浑圆、墩实的土堆,像秦皇陵墓中的兵马俑,又像架在蒸笼上的大窝窩头,青烟缭绕,与暮色融为一体,在田野拉上一层神秘面纱,氤氳飘缈。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火味;暮靄里飘荡着母親呼儿唤女的悠长,还有那浑厚的牛哞和绵长的羊咩。
  阳春三月,乡村如画。满畈的红花草相间着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铺天盖地,把山川装点得风情万种。紫燕翻飞,蜻蜓低舞。老农们吆喝着耕牛,带着犁铧奋进,在绿色的田畴间,翻起道道土浪,画出圈圈年轮。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水草气息和泥土的芬芳。女人们聚集田间,挥锄斩土波,夯田埂;我们男人平整秧田,萌秧下种。
  “小满插田一两家,忙种插田满天下。”插田的日子里,总伴随着布谷声声,细雨蒙蒙。春雨如丝如缕,天地一片朦胧。这里看不见油纸伞下旗袍美腿,而是一群头戴斗笠,身披簑衣,肩挑秧禾的我們,赤脚走在泥泞的田埂上,像风摆柳枝,歪歪扭扭。来在大田,躬身大地,伏案白水。双手上下翻飞,不停地分秧、插禾,抚包、填坑,把岁月种下,把春天播撒,写就一片片绿色的五言诗行。每到田头,总是咧着嘴,艰难地将身子慢慢躬直,从淤泥里拔出两腿,然后哈着腰,来到田的另一头,又开始新一轮的倒爬。
  常言道:“女人怕生娃,男人怕倒爬,”可见这插田的活是何等的艰辛!两天下来,头脸发肿,全身都散了架,上厕所蹲不下,蹲下了又起不来。
  红花草发酵后生成的铁锈水,把我们手脚浸泡得褐黄褐黄的,像烟熏火燎的陈年腊肉。任凭你用草把擦破皮,用黄泥搓出血,就是不褪色。姑娘們只得一个劲地往身上喷洒花露水,以此驱散满身的泥臭味。
  我們总是在晨曦微露里摸索着走进田野,又在蛙声如潮的星光中踏入家门。芸芸众生,唯有青蛙悉知农人辛苦,懂得农人心事;它为农人呐喊!它跟天地诉说;它用清越的歌喉装点着农人的梦。
  当然,快活的农活也有,那就是给稻禾耘草。五月的田野,绿得逼睛。和暖南风带着醉意,在稻禾尖上滚出层层绿浪。全队男女老少手持长柄草刀,一字排开,挺着腰杆,顺着稻禾行距往前捅。男人捅五沟,女人捅四沟,小孩捅两沟。这时大伙便将各自胸中珍藏的奇闻轶事,古今笑话全释放出来:素有秀才应试,荤有媳妇偷情;讲的津津乐道,笑的前仰后合;尽管饥肠轆轆,依然逍遙快活。最热鬧的还是唱山歌。在老辈的传授下,庄里许多男人都会唱山歌,我也不例外。山歌如同庄前小河里水,滔滔不絕,源远流長。自“晓星起山一盏灯……”,一直唱到“太阳下山哇尼乌,乖妹端盆洗屁股……。”
  更有趣的是当小河对岸歌声飘起时,这边便有人挑衅,唱道:“我问对岸唱么歌?你头毛没我卵毛多,我卵毛能做三间茅草屋,你头毛做不成一个燕子窠。”当这边唱歌人“哈哈”还未打响,那边一位矮老便气急败坏地跳到埂上,对这边挺着肚子悲妈媽日娘!这边人一看,原来矮老是个瘌痢头,人称“周围有”。于是,“哈哈”打得山响。
责编:丁松 排版:夏显亮
作者简介

  

  刘结高,怀宁县黃墩镇人。1954年出生。1972年秀山高中毕业后,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过农民,拉过板车,做过三年木匠。1978年考入怀宁师范,2014年退休。退休前任原三桥二中物理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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