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响曲中的《愚人颂》丨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阐释

I.Allegro moderato (第一乐章 中庸的快板)Wilhelm Furtwängler - 富特文格勒:布鲁克纳E大调第七交响曲(原典版)

II.Adagio. Sehr feierlish und sehr langsamWilhelm Furtwängler - 富特文格勒:布鲁克纳E大调第七交响曲(原典版)

III.Scherzo. Sehr schnell - Trio. Etwas langsamerWilhelm Furtwängler - 富特文格勒:布鲁克纳E大调第七交响曲(原典版)

IV.Finale. Bewegt, doch nicht schnellWilhelm Furtwängler - 富特文格勒:布鲁克纳E大调第七交响曲(原典版)

杨松斯指挥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

交响曲中的《愚人颂》

——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阐释

(一)因信称义的告白

尽管是布鲁克纳最流行的交响曲,多数人可能并不知道这首第七交响曲有“英雄”的绰号。真是万幸!因为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与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在精神气质上如此截然不同。

我不敢说这是一部“反英雄”的交响曲,但至少是一部“非英雄”的交响曲。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中简单化地把西方文明解析为“英雄与圣徒”的二元论。然而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也不能称之为“圣徒”交响曲。

我愿意它称之为“凡夫俗子”交响曲,这是你我这样的凡夫俗子的“心路历程”或“天路历程”。

时髦的维也纳人认为,他智商较低,情商更不算高。而且他一辈子都被自我怀疑所纠缠。大多数的德奥作曲家都是一生坎坷,不为人知。但只有一位作曲家被公开地当成傻瓜加以嘲笑。

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让我想起美国电影《雨人》、《阿甘正传》主人公那样的愚人。因此,这绝不是一部英雄赞歌,而是一部当之无愧的“愚人颂”(伊拉斯谟)。

说起布鲁克纳真不容易。少数人过于强调作曲家的天主教背景,容易成为令人生厌的经过宗教坩锅“蒸馏”的布鲁克纳;更多人则强调布鲁克纳“常人”的一面,用以迎合远离宗教文化的现代人,从而制造出一个经过“商业包装”的布鲁克纳。

然而,天主教是布鲁克纳一生全部的精神支柱。由于他是通过谱曲来祈祷的,因此他的信仰(我指的是交响曲而不是正统的天主教弥撒曲)突破了罗马天主教信纲的樊篱,达到了高度个人化的新教神秘主义精神与中世纪天主教禁欲主义的统一。因此,我们可以使用新教的概念和词汇,甚至通过东正教的马赛克玻璃透视一个真正具有普世大公精神的布鲁克纳。

“新教徒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真正的天主教信仰!”莫扎特这句话表现了一种天主教的正统优越感,以及莫扎特本人天使般的纯真,而布鲁克纳极为难得地批评过一次新教徒也只是针对汉堡的路德宗新教徒勃拉姆本人而非新教本身——“我们是天主教徒,而勃拉姆斯为人冷漠,非常合乎新教徒的胃口!”

巴伦博伊姆指挥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

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的坐标点,处于童真状态的莫扎特天主教精神与信仰斗士的巴赫路德派信仰的中间点上——布鲁克纳在此表达的,是一个举止笨拙、困惑不已、自我怀疑的乡下佬如何通过完全“虚己”而弃绝自我,从而达到完全的解放。正如马丁·路德所说,“信心坦然步入黑暗,以接受完全的救恩”。

在我的唱片收藏中,富特文格勒、约胡姆、切利比达克各有两个录音版本,汉纳佩茨布什、伯姆、卡拉扬、夏伊各有一个版本。一个月来,伴随着自我心灵的挣扎,我一再倾听这些录音,经历着类似干但丁《神曲》中的艰苦跋涉,往往由于目睹如此之多苦难深重的灵魂而昏厥。

富特文格勒神秘颤动的引入和停顿延长,切利比达克雕塑一般对迷惘和狂喜的双重克制,伯姆在唯美之中表现的怀旧与乡愁,约胡姆对于笨拙农民的蒙恩状态的珍现,卡拉扬对于“浮士德博士终将得救”的坚定信念,一再使我得以窥见这个浮华躁动、灯红酒绿的世界本身包含的福音。

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本乎宗教,超乎宗教;本乎人类经验,超乎人类经验;本乎倾听,超乎倾听。

Bruckner: Symphony No.7 in E major - Ed. Nowak - 1. Allegro moderatoStaatskapelle Berlin - Bruckner: Symphony No.7

(二)星空和脉搏一起颤动

巴伦勃依姆说:“提起布鲁克纳的交响曲,小提琴手就会想到'颤音,连续半小时的颤音’。他们通常会很累的。”第七号交响曲以温馨的震弓奏出E—升G的三度颤音,这种朦胧的震颤堪称布鲁克纳所有交响曲的主要标志。大提琴奏出的主题,由于法国号和单簧管的闪现而妙不可言。熟悉布鲁克纳的人往往在感动中忘了最简单的问题这种震颤的立义对象是什么呢?”

发声学上这是弦乐的技术,让提琴手大感头疼的技术。这种震颤的开端公认来自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开头:天地鸿蒙初开,万物睁开惺忪睡眼。

这也是回忆和想象。布鲁克纳让我们如此感动,因为他唤起了我们的回忆和想象。想象的对象因人而异,可以是乡下孩子终生难忘的山外青山或凄迷草色,也可能是任何一次纯粹的少年回忆:秋雨如帘中的长街、雾霭中的楼舍、洁白的天花板或一个陌生人的背影。世界整体突然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这是关于尘土的一切,关于生活有限性的一切。我们“看见”了它们,从而超越了尘土,超越了生活有限性。

罗曼·罗兰以贝多芬为蓝本的巨著《约翰·克利斯朵夫》,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引用但丁的《神曲》:“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

布鲁克纳震颤,唤起不断流失、遗忘中的我们自身。甚至当我们仍在母腹中时,在视觉产生之先,我们就已经具有的倾听功能。那时候,我们能够听到的不仅有外界的天然胎教,也有“内在的声音”,即母体的心跳、脉搏、呼吸以及她的喜怒哀乐。

因此,布鲁克纳震颤不仅是开端,而且必须成为整部交响曲的“基座”和“支架”。它要使整部交响曲都处于震颤之中。因为从本质上讲,地球、太阳系、银河系一直处于震颤之中,并且因为震颤才转动和生生不息。而且,这种震颤必须唤起我们内知觉的震颤,我们平时忽视的心跳、脉搏、呼吁节奏。震颤,构成布鲁克纳宇宙的通奏低音。

勃拉姆斯在一首歌中说:“通往童年之路,何其美好/我若能知道那条路/该有多好!”但在不可逆的生命之流中,这是绝不可能的。但音乐可以在为我们打破视觉形象世界的同时,也为我们打破了时间的统治,为我们复现一条回归之路,这条路的尽头传来亨德尔《弥赛亚》的第一句话“安慰我的人民”。

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前无古人的演绎者富特文格勒,在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首乐章的表现当然无人能及。富特文格勒比霍金更好地描摹了一幅宇宙从“奇点”大爆炸的壮丽开端。何等美好的大自然!“你们生于尘土,必将归于尘土”(《诗篇》),我们确实是尘土,但这是上帝的尘土,他的美意本是如此。

从音乐上看,这种震颤把我们带回公元十一世纪。巴伦勃依姆说,布鲁克纳的“英雄”开始的整个部分像个战场,一方面是分解和弦作为和声的开始;另一方面,是细微的半音的间隔。这样的做法在布鲁克纳作品里更得到了发扬。正是在乐章的一开始——在开始的颤音后,就用了半音的写法。“整个部分完全是半音的体系,复古的感觉给我特别的冲击。我再说一次,中世纪的合唱式的开放和弦与19世纪半音体系的纯粹感受,给我的震撼是多么的大啊!”

布鲁克纳的演绎大师们都洞悉这一点:要使整部作品保持在震颤之中,使布鲁克纳的交响曲获得一种整体脉动感的统一性,像通奏低音那样维持一种岿然不动。这是“布鲁克纳大教堂”矗立其中的大地、山河和蓝天。这种通奏低音更多地在我们心中回响,穿过富特文格勒有意延长的停顿,卡拉扬告别般的白发飘萧,约胡姆的酩酊畅舞,伯姆的梦里乡关,切利比达克的秋水长天。

Bruckner: Symphony No.7 in E major - Ed. Nowak - 2. Adagio. Sehr feierlich und sehr langsamStaatskapelle Berlin - Bruckner: Symphony No.7

(三)柔板:我已经渡过凶险的大海

我已经渡过凶险的大海

如一页扁舟,抵达宽阔的港湾

绘画与雕塑不再能安宁我的灵魂

因其已汇入上帝伟大的爱

呼唤我们皈依十字架的双臂

已经为我展开

这首米开朗基罗晚年诗作,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布鲁克纳最著名柔板的意义,特别是他强调第七交响曲的柔板与瓦格纳之死的联系:这一柔板是作曲家预感到瓦格纳之死而作。这有些煽情的表述,木讷的作曲家一再申明。

这位生性软弱的乡村管风琴师的伟大发现是教义性的,他确信生性刚愎的瓦格纳已经毫无疑问地完全得救。这是多大的一个安慰!瓦格纳,不仅出身即是让巴伐利亚人难以容忍的萨克森新教徒(萨克森州是路德派的起源地、避难所和大本营),而且还是一个著名的反基督者,街头暴动的革命者和通缉犯,挥金如土的登徒子。然而,在柔板中布鲁克纳表达的乃是瓦格纳必将得救的信息。这也是他的瓦格纳崇拜的心理根源。歌德在《浮士德》结尾让“瓦格纳前的瓦格纳”活该下地狱的浮士德得救,此时诸天使宣言:

凡自强不息者,临终我辈终能救!

众天使把浮士德从魔鬼手中抢入天堂。按传统教义,出卖灵魂给魔鬼的浮士德绝无可能得救,而且浮士德本人对得救全无兴趣。个人主义和无神论的解读认为,浮士德得救与其说是由神灵或人子,还不说是自救。

但反过来说,这恰恰是白白得救。

按奥古斯汀、路德和加尔文的说法,人在这个世界上绝无可能依靠自力得救。用加尔文“预定论”的说法就是个人之“完全的无能为力”。然而,唯有从这个坚不可摧、残酷无情的前提,才能推出的另外两个意义重大的预定论推论即“无条件的拣选”和“信者永蒙保守”——只有完全放弃对自我能力和善功的迷信,才能得到完全免费的救恩。所以,这一著名的柔板对布鲁克纳的重要意义怎么分析都不为过。这让我们想起使徒保罗的话:“上帝拣选的人,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得救。即使天地都废去,他们也依然得救!”这是与贝多芬完全不同的英雄主义,是巴赫和亨德尔式的英雄主义,圣保罗和奥古斯汀式的英雄主义。

在此,“跋扈将军”卡拉扬的最后录音以他人无可替代的灵魂感应力,演绎了这伟大的柔板。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大师,像临终前的浮士德博士一样,笑着和魔鬼一起站在指挥台上。这位毁誉参半的权力主义者,洒脱地唱起自己的天鹅之歌。从尘世的意义上,大师失败了。这位工程师加生意人、暴君加奸商、机会主义者加“纳粹分子”,费尽心机建立柏林爱乐帝国,甚至在柏林留下“卡拉扬路”的标牌。但最终他像李尔王一样被自己的“臣民”赶出了帝国。死亡的脚步声来得如此坚定。但他坚信没有虚耗此生,卡拉扬式的永不餍足和钢铁意志,归根到底战胜了——时间。布鲁克纳弦乐齐奏的醇厚温暖,是怎样一种无限的向往和深情!铜管恰到好处的“放”、木管尽善尽美的“收”,让人联想起古老的赞美诗“我心渴慕,如鹿渴慕溪水”。

不少资深乐友指出,卡拉扬“天鹅之歌”有大师即将离世的明显征兆,还有一些更加敏感的乐友指出在其生命中最后两年的音乐会上,卡拉扬的艺术时常流溢出一种掩饰不住的莫扎特式的内心欢快情绪。这是富特文格勒的布鲁克纳乃至切利比达克的布鲁克纳都不可能达到“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境界。

“但愿来世我是一只雄鹰!”卡拉扬晚年这样说。鹰在从古罗马到基督教的宗教文明中是神奇的生灵。从但《神曲》到T.S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都引用过这个典故:垂死的鹰飞向太阳,首先双眼变瞎,焚烧,然后从泉水中更生。我们知道,从火焰和泉水中更生,就是基督教洗礼的本真含义。

1883年2月13日,在瓦格纳去世前一个月,布鲁克纳预感到不可一世的大师死亡在即。他沉浸在忧伤的回忆时,一个哀歌式的主题从心中油然而起,这就是《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的基本主题。瓦格纳突然去世的消息传来时,这个乐章已经写完最后高潮C大调部分。临别人间的卡拉扬,天机自发地与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第二乐章的秘密共鸣,它是如此打动我们。布鲁克纳本人要到第八和第九交响曲才为自己感受到“复活”的信息,卡拉扬在这儿已经获得。

卡拉扬指挥完成这部交响曲三个月后去世,布鲁克纳第七成为他的广陵绝响。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卡拉扬的演绎甚至超越了布鲁克纳的想象,因为卡拉扬长揖人间而丝毫不染缠绵。

Bruckner: Symphony No.7 in E major - Ed. Nowak - 3. Scherzo: Sehr schnellStaatskapelle Berlin - Bruckner: Symphony No.7

(四)谐谑曲:永远是农夫

我们不愿意用“天主教精神”来概括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的宗教质感,主要是因为布鲁克纳并没有被中世纪天主教的忧郁性格或新教精神的禁欲本性所束缚。这位上奥地利农民作曲家既有文艺复兴之后维也纳的巴洛克乐观主义,也不乏古罗马希腊的酒神精神。

布鲁克纳早年做乡村教师时就经常通过在乡村舞会上演奏钢琴或小提琴来增加其微薄收入。他还非常擅长和喜欢跳舞,直到60多岁还活跃在舞场上。有些时候,这位憨态可掬的老头还喜欢喝葡萄酒。

这一点值得关注,特别是在演奏交响曲中富有舞蹈节奏的部分时,指挥家要避免呆板、沉闷的速度。富特文格勒独一无两的自由速度固然妙不可言,但必须把这种舞蹈“跳得”足够憨态可掬。而富特文格勒别出心裁的舞蹈有点像哥萨克骑兵之舞,有一种亦农亦兵的赳赳气概。马勒的谐谑曲的舞蹈总是有点怪模怪样,像是戴着表情夸张面具的死神,布鲁克纳的舞曲不折不扣是“农夫蹦擦擦”。这里更接近贝多芬理解的乡民劲舞,这里可以看到《田园》交响曲对布鲁克纳的影响。

也许只有布鲁克纳继承了贝多芬对大自然的理解——一种永恒痊愈的力量,永恒祝福的起源,酒神复活的大地。我认为,这里也是特别“奥地利化”的一部分,处理得最好的往往也是纯粹的奥地利指挥家例如伯姆。只有伯姆表现得出贝多芬《田园》的惊人质朴,切利比达克能够演绎出地道的农夫,但是过于缓慢的节奏使农夫醉舞多少有点程式化,有点像宗教祭仪上的巫师之舞。这固然有助于我们清晰地看到每一个舞蹈动作,但我们需要的恰恰是眼花缭乱、头重脚轻!伯姆最大的妙处在于为舞曲间歇注入一种绝无仅有的思潮起伏之感,一种对大自然之恰如其分的乡愁。这种乡村式的缠绵,甚至为铜管染上一层薄薄的夕阳之色。

如果说伯姆是在醉中舞,那么约胡姆就是在舞中醉。约胡姆棒下的德累斯顿国家歌剧院管弦乐团,无与伦比的铜管艺术家们必定是喝了两大杯萨克森扎啤之后才上场的。第三乐章对他们简直是享受和礼赞。这是何等的情不自禁,简直令听者不知不觉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而且铜管与温柔敦厚的弦乐呼应得那么心心相印。

Bruckner: Symphony No.7 in E major - Ed. Nowak - 4. Finale: Bewegt doch nicht schnellStaatskapelle Berlin - Bruckner: Symphony No.7

(五)黑暗照亮了黑暗

布鲁克纳交响曲的惊人质朴,还在于它带来逝去已久的中世纪古老讯息。有人把这个信息上溯至马巴赫,在技术上确实如此。而从精神气质上看,甚至可以上溯至古典音乐概念产生之前,那是一种极度简单的心灵状态。布鲁克纳的作品是带有浓厚的中世纪的和11和12世纪的古老的元素,18世纪的形式世界和19世纪的和声世界。

巴伦勃依姆说:“任何指挥布鲁克纳的人都要有一种能力:在起奏的时候,就应该能够在心中听到作品最后的和弦的能力。指挥家必须要有这样通贯全篇的能力。如果不能在一开始指挥布鲁克纳作品时就这样做,他实际上未能理解布鲁克纳在动态与和声方面的构思。这个过程就像进入森林一样,你一定要清楚目的地所在。如果不行,你就会在树木中迷路。”

然而,我觉得巴伦勃依姆说错了,因为布鲁克纳森林中并没有目的地所在,只有坚持有一个目的地的人才会迷路。

布鲁克纳交响曲的“块状结构”,从管弦乐技术上看这确实类似于印象派意义上的“色彩斑块”。但是从精神层面看,它表现了一种本质上的多目标性或无目标性。正是为此之故,布鲁克纳交响曲不仅在奏鸣曲式上只是一个假象,而且在一定意义上看已经不是贝多芬意义上的交响曲。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富特文格勒认为布鲁克纳交响曲“表明了德国人对奏鸣曲式的忠诚”。布鲁克纳确实使陷入死胡同的贝多芬交响曲真正地焕发出生机,但是他从本质改变了贝多芬交响曲的实质。贝多芬交响曲的终点是胜利,布鲁克纳交响曲的起点就已经是胜利。勃拉姆斯费尽毕生力气使奏鸣曲式与浪漫主义情感达到“和平共处”,但那在本质上是室内乐式的交响曲。德意志奏鸣曲式的核心不在干形式,尽管其最高境界是形式。德意志古典哲学的形而上追求才是奏鸣曲式的魂。这种形而上的德国古典哲学追求的是真理,尽管从康德到黑格尔,从尼采到海德格尔,德国古典哲学发生了一次又一次地壳运动,但是其实质从无改变。布鲁克纳拾起了从舒伯特那里被遗忘的整体性的、形而上的超越本质的贝多芬交响乐,重新将之定义为一种对真的追求,大写的、祈祷的人。

约胡姆指挥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

从一开始要注意整体保持的“布鲁克纳停顿”。对许多人来说,布鲁克纳停顿似乎是解决不可能解决的结构矛盾的笨拙办法。但从精神上来说,这却是思绪发展的自制、痛苦疑问的中止、自我沉溺的否定、内省反视的“刹车”,它使人随时随地从自我的流连忘返中解脱,是对个体人天生的自我沉沦倾向的“当下化的纠偏”。指挥家必须掌握那些突然抬头仰望的瞬间。

在圣弗洛里安的小礼拜堂里,有三台管风琴,布鲁克纳经常在其上演奏或作曲。这里拥有很好的回音效果,在琴音荡漾的空间里,他一边演奏着自己的作品,一边遐想。布鲁克纳交响曲中俯拾皆是的突然中止或几小节的沉默,是作曲家在等待这里特有的回音效果:极强的合奏中止后,数秒钟内仍在空中回荡,作品的织体结构清晰可辨,犹如通过窗棂、立柱的阴影与回光。

我们能够感受到这一切,梅纽因说富特文格勒的绝妙艺术特点之一就是停顿——在停顿之中天籁响彻我们的精神“留白”。这一点,得其真传甚至青出于蓝的是切利比达克。特别是EMI全集中的第七交响曲,他甚至通过“漫长的”的停顿使音乐得到更佳的连贯性,真是妙不可言。约胡姆/德累斯顿的铜管棒极了,巴洛克时代或者说天主教传统破空而来。而且这是建立在德累斯顿国家歌剧院管弦乐团无与伦比的弦乐上的,萨克森弦乐艺术家们的演奏的肌肉感,从德语直译过来可以说“公牛一般”,用汉语说来就像“颜筋柳骨”所云的颜真卿楷书一般肌腱发达。至少在第七上,EMI绝对胜DG一筹。

不存在贝多芬式斩钉截铁的英雄主义结尾,也不存在勃拉姆斯余音袅袅的告别式结尾。勿宁说,对布鲁克纳来说,结尾是另一种开端。“我开新天新地,把世界更新了”(《启示录》)。

也许这就是惟一可能的终点。尽管在价值取向上完全相反,但柴科夫斯基的《悲怆》彻底反贝多芬的、完全的自我弃绝的结尾也许更接近布鲁克纳:对柴科夫斯基来说,人是全然无能为力的,绝无可能获得胜利。而对笃信天主教义的布鲁克纳来说,这正是个人得救的惟一希望。

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在汉语中“玄”就是“黑”。解构主义大师罗兰·巴特翻译这句话为“让黑暗更加黑暗,那就是通往一切神奇的大门。”在这一个点上,布鲁克纳的终点与起点合而为一。切利比达克说到第七交响曲时称:“渗透我们听觉和情感的一切美好感受是出发点。但音乐并不是美——美只是线索。音乐是真。与其说音乐是一种有魅力的东西,不如说音乐是通往永恒的独一无二的道路。在音乐中,物质材料不复存在。终点即是起点,萌芽即是直截了当的结果。”

因此,任何“完美的结尾”都将成为有限的存在物,从而使第七交响曲成为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所以,从富特文格勒到切利比达克,从卡尔·伯姆到约胡姆,我都没有找到“完美的结尾”。他们之所以成为无可置疑的布鲁克纳大师,就在于他们在结尾处将满腹狐疑的倾听者重新指引向交响曲的开端。

1886年,李希特指挥布鲁克纳“第七”,尽管作曲家开创了在每一乐章间歇不得不登台道谢四五次的历史纪录,但是仍招来汉斯利克一顿恶骂。汉斯利克有一句话说:“灵感稍纵即逝,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夜,沉闷的铺叙中狂躁的激情暗潮涌动。”然而,汉斯利克的感受并非虚假,这几乎是—种极为逼真的感受。因为,与自由主义的贝多芬不同,也与自然主义的勃拉姆斯不同,要理解布鲁克纳也许需要内心深处的宗教辩证法,在那里的刹那间,黑暗照亮黑暗,有限遭遇有限,否定撞上否定,死亡本身死亡了。

Symphony No. 9 in D Minor: II. Scherzo [Bewegt - lebhaft]Columbia Symphony Orchestra - Bruckner: Symphony No. 9 in D Minor

Symphony No. 9 in D Minor: I. Feierlich [Misterioso]Columbia Symphony Orchestra - Bruckner: Symphony No. 9 in D Min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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