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锋 (29)
许锋听了李哥讲了阿云的经历,心里又堵又乱,没有心思再和李哥聊,胡乱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小健蹲在湖边,伸手拽草,无聊的扔到湖里,一缕一缕的枯茎浮在波上,又被推到岸边。许锋走到他旁边,看他弓着背头低下去,不说话,许锋心里突然对男孩烦起来,拿出车钥匙:“我要走了。你要是想回家,往西一直走就回到镇上了。”
小健站起来,有点慌的看许锋,又看看周围空荡的田野和湖水,张了张嘴,嗫嚅了几个音节,不知道在说什么。
许锋走到车旁,拽开车门,坐进去,甩上门,发动车子,猛地一转方向盘,车轮磨着泥土嘎吱响,扬着尘土急转。
许锋憋着一股火气,快开到镇上,两边人家多起来了,晒太阳的老人坐在长凳上眯眼,厨房里飘出炸肉圆子和熬鱼的香气,狗们卷着尾巴快活的窜。车子慢下来,最后靠在路边停住了。许锋握着方向盘,长吁了口气,又转动钥匙,掉头往回开。
他一边开,一边注意着路边,但是一直都没有看到男孩,到了湖边,没人,他从窗口左右看,看到了,在南边。
他开过去,小健拖着脚走的慢腾腾的,听到车子的声音回头看。
“小健,你不回家?“
“不回去。“
“那你去哪儿?“
小健垂着眼,过了会儿说:“不知道。“说了,又继续往前走。
“你上来吧,想好去哪儿了再走。“
小健摇了摇头,“你不用管我了。
许锋提高声音:”上来!没有计划胡乱走,是没脑子的人才干的事情。“
小健立住了,看看许锋,许锋盯着他。
小健上了车。
一路上两个人没说话,许锋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沿着湖,往南开了一阵,快要出镇界了,前面是一条岔路,车子停下来。
小健看他。
许锋没有去过邻镇,这里的人家道路他都不认识。他看看小健,小健转过目光,看外面。两个人沉默着。
过了几分钟,许锋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小健问:“去哪儿?”
“去找一个算命的女人。“
小健疑惑。
许锋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说:“我离家出走,又回家后,我妈带我去算命,看我应不应该再上学。“
“你相信算命?”小健睁大眼睛,他觉得乡下人才迷信,许锋不像啊。
许锋说:“以前不信。”
“那你现在信了?”
“别问那么多。可以给你算一下,你应不应该回家。“
小健看许锋的表情,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许锋回忆了一下那个村的名字,设了导航,跟着导航指示开车。
他记得十五岁的时候,他和妈妈在大路、小路和田埂上转来转去,走了半天才到。现在路都改了,从前的路找不到了,从新修的公路开过去,只开了半小时就到了。
到了村口,以前这儿是一座拱石桥,石桥没有了,变成了水泥板桥,小河还在,没有人养鱼淘米洗菜,变成了野河,倒折的干芦苇占了一半河面。
他开进村子,村里人搬走了很多,村子显得小了,但是留下的人家比他家村子多,听得到人声、猪、狗和鸡的叫声,他不记得哪家是算命女人的家了,那时候户户都是红砖瓦房和灰砖围墙,现在基本没有围墙了,瓦房也都改成了贴马赛克的楼房。
他摁下车窗,问一个在门口洗菜的中年女人:“请问这儿以前有一户会算命的,还在村里吗?”
女人关了水龙头,端着洗菜盆,走过来,好奇的朝他车里张望,笑着说:“大年三十来算命啊。她家还在,就是东面第四家,有围墙的那家。“
许锋说:“哦,谢谢!“
女人头上蓬着新烫的发卷,啧啧嘴:“她家现在有钱呢!北京、南京的人都开车来找她算命,还有不少当官的出钱让她算命。你是哪里人啊?“
许锋用土话回答:“我就是本地的。走了,谢谢啊。“
他开到算命女人家门口,叫小健下车。
院墙很高,没有开窗,院门虚掩着,门顶飘着一排艳红的刻花门笺,墙上嵌着一顶闪亮的照妖镜,大门两边贴着烫金字的对联,门上有一个白色的门铃按钮。
许锋摁了门铃,听到里面铃声响起。
半天没有人声,他又摁了两下。
过了会儿,有脚步声过来。
一个女人走到门口,她眼神温和,身材苗条,看不出来年龄,三十多,四十多都有可能。
许锋说:”请问今天可以算命吗?“
女人微微皱眉:“我妈不在,有人请她,晚上才回来。你过了年再来吧。“
许锋仔细看她,看出来一点儿二十多年前小姑娘的样子。那时候她乱散着头发,脸蛋红皴,还会逃学爬树。没想到现在看起来竟是个体面成熟的女人了。
女人要关门。
许锋忍不住说:“你还认识我吗?我初中的时候,我妈带我来算过命。我和你都在镇中上学。“
女人扶着门,惊讶的看他,看了会儿,笑起来,鼻梁中间皱起两条笑纹:“我记得。我妈说你命很好。你数学竞赛获奖的,那时候数学老师都拿你给我们做榜样,我们都烦死了。你考上大学后,你妈还来过我家,谢我妈。“
“是吗? 我妈没有和我说过。”许锋说。
“你这个高材生,我妈很得意的,经常跟别人说早就算出来你要飞黄腾达。” 女人问他:“你现在事业成功吧?”
许锋听出她声音里有一丝调侃:“你还是不信命吗?”
“谁说我不信?“女人反问。
许锋记得碰到过她逃学,在槐树上吃花蜜,拿命中注定当逃学借口。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那次记得很清楚,一想,他就能记起一个小姑娘调皮的问他信不信命。
“你记得我有一次碰到你,你逃学,还说既然什么都是命中注定,就不用上学了。”许锋说。
“记得。”女人笑:“那时候经常逃学,后来被老妈抓住了。那也是命中注定啊。”
许锋问:“那你信命?”
“有时候不信不行啊,人总有难过的事情、办不了的事情、想不通的事情,相信了命,才能说服自己。“
许锋听了,楞在那里,过了会儿勉强问:“你也这么想吗?“
女人看他心思重重的样子,说:“我们别站在门口说话,进来坐吧。”
许锋说:“不用了,我原来想再算一次命的。现在不想了。谢谢你。“
“不想算命了?”
“嗯。谢谢你。“
许锋让小健上车,然后开动车子,对女人挥挥手告别。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女人走到门外,仰头看天,伸展了几下胳膊。
以前有个小姑娘在旧屋摘花,爬到水边树上吸花蜜,满不在乎的逃学。那个小姑娘是不信命的,她自由自在,没有难过的事、办不了的事、想不通的事,她随手把摘的花扔掉,她轻松的从树下跳下,她不怕,她快活,她没有过去和将来,也不会有一天要面对、相信命运。
许锋紧闭了一下眼又睁开。
小健在后面问:“你为什么不想算命了?”
许锋回答:“我们中年人算命就是自己骗自己。“
“那你还说要给我算命!”小健确定了许锋带他找算命的女人,是和他开玩笑。
“你们少年人不用算命。我错了。”
小健想开口说许锋跑这一趟,纯粹是浪费时间,但他看到了许锋冷淡灰暗的表情,不敢再说话。
两个人安静的一路到了许锋家的村子,许锋突然停下车。
小健看看窗外,路边是一家空宅基地,房子拆了后的碎砖瓦还留了一些,散落在树下草间。
“这是哪儿?“
许锋没有回答他,再往前开几十米就到家了。但他觉得很累,心像落到一口空井里去了,提不上,没有力气。
他看着前面的路。
这条路他从小到大走过很多遍,他对走在这条路上最早的记忆是大概五、六岁的时候,个头小小的,脚踩着土路,心里什么都不想,那是往家走呢?还是往外边去呢?
但他还是得回去。他看到了他妈站在家门口张望。他妈穿着臃肿的羽绒服,叉着腿,眼睛眯细了缩在皱纹窝里,在往这边看,隔着几十米,也看到她的脸在太阳下发黄,妈妈也是个老太太了。
他妈给他打过电话,他没接。
他鼓起一点精神,开动车子。
车到了家门口停下来,妈妈连忙迎上来。
“小锋,你怎么才回来?我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我手机不小心静音了,没听到。”许锋下了车。
他拉开车门,让小健下来。
“妈,这是小健,我朋友孩子,他在我家先待两天。“
他妈吃惊的看小健,又看许锋:”他不回家和大人过年啊?“
“他家里有点事。”
小健有点窘,手垂在裤子两边,叫许锋妈妈:“奶奶,你好!”
许锋妈妈听小健说的是普通话,怀疑的看许锋。
许锋带了一下小健肩膀,示意他进去,又问他妈:“午饭做好了吗?我们都饿了。”
他妈一拍手,“啊呀,肉还焖在锅里,不要烧干了。”她急忙往厨房跑。
许锋带小健进堂屋,打开取暖器,招呼他坐下来,“先吃饭。”
小健没吃早饭,早就饿了,看着许锋妈妈端了热腾腾的菜上来,肚子里翻动,不由自主地坐下来。
许锋给他分了筷子,从电饭煲里装满了一碗饭给他,许锋妈妈把菜都端上来,也坐下来,三个人一起吃饭。
小健很饿,吃的快,许锋注意到他挑食,红烧肉只吃了廋肉,肥肉剩在碗里,吃鱼只吃鱼肚上的肉,芹菜有点老,他吃了一口,就没再动过。
吃完了,小健总算还知道不能等着别人替他收拾碗筷,站起来把自己的碗送到厨房去了。
许锋妈妈趁机问:“谁家的孩子?”
“李成宏家的,我早上去找他有事,刚好碰到他打孩子,孩子跑出来,没地方去,我先带回来。”
“听说李成宏儿子是他第一个老婆生的,他现在又带了个小老婆回来。怪不得这个孩子跟他处不来。”他妈低声说。
看到小健走进来,许锋妈妈不说了,收拾了桌上的碗盘,拿去厨房洗。
小健看了看,堂屋只有饭桌和凳子,他坐回到凳子上。
许锋对他说:”你要是还不回家,可以住在我家,但是我初二要去外地,我妈也要出去给亲戚拜年,你要是留在这儿,要自己做饭,你行吗?“
小健手插在口袋里,脚尖左右摆动,慢慢的说:“初二车站就有车了,你能把我送到县里车站吗?我要回南京。”
“你回南京家里?”
“我不回家。我熟悉南京,我知道到哪儿能找到工作。”
“你能找什么工作?”
小健有点不好意思,还是说了:“我会跳街舞,我可以教别人跳,也可以表演。”
许锋有点意外:“看不出来啊?你学过街舞?”
“嗯!”小健点头:“我喜欢跳舞,我爸不管我,我自己报了街舞班,认识街舞社团的几个人,他们说我跳的很好。”他说着忍不住耸起肩膀,舞了几下手臂,一起一伏,节奏感很强。
“恐怕不容易挣钱,外面的跳舞班太多了,表演的人也很多。”
“我知道。”小健偏偏头,露出不在乎的样子:“哪个工作都不容易。我不需要豪华的生活。我爸那么有钱,但看他那种生活,我觉得钱没那么重要。”
“那你上学怎么办?不上学,没有文凭,将来很难找工作。”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你不是说少年人不用算命吗?上学找工作成家挣钱,这种模子,都是人给自己套上的,然后还告诉自己说这就是命。”
许锋看他说的锐气,又想到他那么挑食,笑了笑。
下午的时候,小健决定要回南京,又觉得想好了出路,就自在的在村里四处走,许锋看到他沿着田埂,又往南边河堤去了。
许锋妈年纪大了,下午都要睡一会儿,已经躺到床上,东屋的窗帘拉上了。
他走出院子,带上门,站在菜田边,给晓兰打电话。
晓兰还是没接。
他给岳母打电话。
岳母倒是接了。
晓兰一定已经告诉她妈许锋出轨的事情,岳母的口气很冷淡。
许锋叫了声“妈!”,又问她和岳父最近都好吗,岳父的关节炎最近有没有犯。
岳母说:“我们都很好,不用你费心。”
许锋问:“我上次给爸寄的保养关节的保健品,家里还有吗? 我再托美国的朋友买几瓶回来,那个药。。“
岳母打断他:”不用,我们自己在杭州看医生,治的很好。“
许锋不知道再说什么了,他问:”晓兰在吗?”
岳母声音尖利起来:“你还有脸找晓兰?”
自从晓兰说要离婚,带了囡囡回杭州,许锋就知道有一天要面临岳父岳母的指责,岳父母不和他们住,退休了在杭州跳舞写大字逛西湖,过的很自在,平时没有什么用到许锋的地方,许锋创业又很忙,所以和岳父母相处的不多,感情上也不深,听岳母这样不留情面的训斥,许锋觉得难为情,连忙赔罪:”是我对不起晓兰,我知道错了,妈,请你们原谅我。”
岳母心里一直堵着气,这时一股脑的发泄出来:“许锋,晓兰嫁给你,完全配得上你,我们当年没有嫌弃你家里穷,单亲家庭,学历还比晓兰低,只看重你为人可靠,我们不求晓兰大富大贵,她身体弱,我们只希望她有个疼她爱她的丈夫,家庭幸福。这么多年,晓兰和你同甘共苦,一直支持你,陪伴你,你开公司,忙事业,家里的事囡囡的教育从来不用你操心。我们舍不得晓兰,跟她说我们过去帮她,但是你妈一直跟着你,晓兰也不让我们过去,怕三个老人不好相处。夫妻是修来的缘分,人一辈子有个人爱你支持你是莫大的福气,但是你不珍惜,把晓兰对你的付出和爱当成理所当然。你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快活,你出轨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对晓兰、对囡囡是多大的伤害!“
许锋说:“妈,对不起!我。。”
“八月份晓兰到杭州出差,我就觉得她状态不好,我问她,她说是工作忙,还替你遮掩。”岳母说着,声音就哽咽了,“晓兰从小就乖,我们也没让她受过苦。她过年回来,憔悴的不得了,廋了一大圈,一点笑容都没有。我心疼啊!你怎么对得起她!”
许锋不住的道歉。
岳母继续说:“虽然女人也有事业,但是婚姻对女人太重要了,嫁错人,要走出阴影,重新开始,对女人太难了。我真的后悔让晓兰嫁给你。要是晓兰嫁给一个安心一份工作的顾家男人,她今天就不会这么受伤。我宁愿她像她姐那样,嫁给一个老实男人,做个简单工作,顺心的过日子,也好过有个能挣钱的丈夫,但是丈夫出轨,家庭破裂!”
许锋说:“妈,我爱晓兰,我爱囡囡,我不想失去她们。我以后一定好好对晓兰。您让晓兰接我电话,我想和她和囡囡说话。”
岳母说:”晓兰已经下定决心和你离婚了。我和她爸不会劝她的,人活一辈子,难得痛快!我们不是那种为了面子让儿女受委屈的老人。不管她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她。她不接你电话,你就不要给她打了。 “
许锋的心凉了,他原来想岳父母肯定会责骂他,但还是会劝晓兰和他和好的,晓兰骨子里这么冷硬,原来和她母亲一样。
岳母要挂电话,他急忙说:“囡囡呢?那您让囡囡接我电话。”
岳母沉默了一下,说:“我问囡囡,看她肯不肯和你说话。”
许锋不安的等,过了会儿,电话里传出囡囡的声音:“爸!”
许锋连忙回应:“囡囡,你和妈妈还好吗?”
囡囡说话带了哭腔:“爸,妈妈要和你离婚,真的!“
“爸爸知道,不用怕,爸爸妈妈会和好的。“许锋安慰她。
“不会的。妈妈很认真的,我劝她原谅你,她不肯。我知道她在杭州找工作。“囡囡哭了:“爸爸,我不要和你分开住。”
许锋的心揪起来,囡囡这么大了,在他心里,他其实总还觉得她还是个小肉团:“囡囡,爸爸过两天去杭州找妈妈,她现在是生气了,过了气头,爸爸向她赔礼,你帮爸爸再劝妈妈啊。”
囡囡忍住哭,她原来也怪爸爸,但她现在很怕爸爸妈妈离婚,“爸爸,你快点过来。我想你。我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不要分开。”
许锋哄了囡囡好一阵,囡囡才依依不舍的挂了电话。
许锋收了电话,才发觉自己眼里含着两泡泪,急忙慌乱的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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