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

飞机的白色机翼划过下午两点半的蓝色天空,公交车的刹车第一万零一回刹住机车,远方的树木与楼群纷纷站立起来,微风吹不动树枝的绿,河水忘记流动。只有车辆反复截割着街道与漫布在街道上的空气。

这样的天气适宜发生故事。我突发奇想,给自己以前的电话号打了一个电话。过了一会,电话被接了起来,看来是有新主人了。但我听到非常熟悉的声音。喂,你好。我说,李白白,你在忙什么。他回答说,我在图书馆看书,不过请问你是谁。我问,你真的是李白白吗。他说,是啊,你有什么事吗。我又问,你是在北京的积水潭女子师专读书的李白白吗。他说,对啊,你到底是谁。我说,我是,不过我可能打错了。然后我们同时沉默。他先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有些不敢相信刚才的对话。难道现在同时存在一个数年之前的我,同时存在两条时间线,甚至更多,同时向前推进,并行不悖。也许我可以见到从前的自己。告诉他,我是以后的他。并劝说他不要走我现在的路。那样做他会不会就和我不再一样。于是我又打了一个电话,问他这个周末有什么安排。他说没什么安排,不出意外的话,是去图书馆看书。你到底是谁。我说,我是你的朋友,我想去北京看你,等我到了你就知道我是谁。他说,你是哪里人。我说,我是内蒙的。他说,哦,我内蒙倒是有许多朋友。我说,是啊,因为你也是内蒙人。他说,你什么时候来呢。你来的话可以告诉我。我说,好的,差不多就在这周末去。我当即买了一张车票,在一个夜晚,枕着铁轨,咯咯噔噔地,向着北京泅渡。

到达北京已是第二天早晨了。我背着一个小包,走出车站,又走进地铁站。由1号线换乘2号线,地铁在地下飞驰,发出火车穿越隧道一般的无尽的呼喊声,仿佛是声音本身与回声的结合。带着一丝腥风。在积水潭下了车,还是熟悉的街道。我曾经提着拉杆箱在夜晚校园阒寂的街道上行走,发出轰轰的箱轮滚动声,招牌依旧亮着,但店铺均已关门。然而场景切换成白天,我走进校园。校园里的人们很悠闲地漫步,大多数学生正在教学楼里上课。我走到教七的时候,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从前的讲授文学理论的老师。他讲课时语速很快,像机关枪扫射一样。而且声情并茂,有时还辅之以模仿动作,他常会给我们放映一些电影以佐证自己的观点或做出自己的评价。我想着我以前也听过他的课。我将注意力转移到听课的同学,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他正坐在第三排,桌子上放着一个水杯,一本展开的小说,上面压着一个笔记本,笔记本的旁边有一支笔。他偶尔会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几个字,时而以手扶额,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我轻轻喊了一声,他似乎听到什么似地朝窗外转过头来。这时我已经走远了。

等到他下课,和同学们一起走出来,我没有和他相认,给他打电话。我望着他疾步走向食堂。我随在他后面。食堂里一定有很多人,人群汹涌澎湃。他拿着一张饭卡,走到卖酸辣粉的窗口,窗口前排起了长龙,他也排在后面。一步步向前挪动。还好食堂工作人员身手敏捷。他终于打好了饭,自己加了一些辣椒,在众人中找到一条路,又在一排长椅上找到一个空缺的位置,坐下来,开始吃饭。他吃起饭来就像埋头完成作业一样,筷子是笔,在田字格的碗里书写着。

有一个朋友和他打招呼,坐在他旁边。他们一起说了几句话。他吃完了,等了朋友一会,两人一起往宿舍里走。他的朋友是和他选修过同一节排球课的同学。他们虽然在不同的学院,但有大致相同的志趣。因此成为朋友。他们回到宿舍后,各自告别。李白白在床上躺了一会,但睡不着,一个上铺的舍友盘着腿坐着,一直在玩电脑游戏。他坐起来。在阳光煊赫的午后,沿着一条林荫道去了图书馆。用学生卡刷开门禁,走过一楼大厅,按了五楼电梯,等了一会后上楼。在图书馆看了一会书,好像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或者问题,又翻回前面去看。这本书是《红与黑》,我知道,我想我大概看到了大二的自己。大二时候我开始读一些经常听闻其名字但并不阅读的世界名著。读着读着,他感到一阵倦意,于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看着他睡觉的身影,我走上前,为他披上一层薄薄的衣服。走下楼梯,出了图书馆,在学校四处游荡。图书馆对面巍然屹立着文学院楼,在我初到学校时文学院还只是主楼的一个附庸,只占了一层楼的位置。毕业的时候,已经兴建起来。在五楼还举办了一个毕业酒会。一个同学的恋人从远地赶来向她求婚。五楼有各个老师的办公室。有一个老师喜欢做木匠活,在办公室里放置着木头、钉子、锤子、斧头,时而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做了木桌、木椅,又做了木箱、木柜,计划在淘宝开一家木器店;一个老师喜欢民谣,人们常可以听到他在办公室里纵情歌唱的声音;一个老师喜欢喝酒,他边喝酒边大声朗读《离骚》。他的酒柜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一个老师将办公室当做健身房,里面悬挂着沙袋,旁边是一副拳击手套。地下还有哑铃。另一边放着跑步机,动感单车;还有一个老师喜欢饲养大型动物。他养了豹子、狮子、老虎,这些动物每天都发出震撼人心的咆哮,他每天提着两桶生肉喂食它们。也不知道他的办公室哪里有这么大的空间。当然,也有喜欢读书的老师,如果打开他的办公室的门,就会看到如同迷宫一般的重重高耸的与天花板平齐的书架。要找到他也相当困难,他像是一个毫不起眼的配件一般镶嵌在书架的某处。正背着身,埋着头,依靠投射进屋的依稀阳光辨认书页上的文字。

这就是我们奇奇怪怪的老师们。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知识。我至今感激着他们。但想一想大二时候的我,并没有认真地听课。记得在上傍晚一连六节的古代文学史的课时,我一连睡了四节课。还有一次,我用达利、马蒂斯、马格利特的画册构筑了一道绘画围廊,与老师的文学史相抗衡。

我在文学院大楼里逡巡了很久,遇到几个陌生面孔,他们谈笑着从我身边走过,我竟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然后我一级级地下楼,记得装修工程接近尾声的时候,还有三脚架,水泥之类的材料,一切都还很粗糙,就像世界刚刚开辟的时候。有人在空旷的楼层里排练话剧,大声喊叫,充满戏剧性地说话,大声笑闹。那时地也很滑,我和一个同学在楼梯上走着,他就要滑倒了,他的身体像地震时的山峰一样向侧边倒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我迅速地伸出自己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使他不至于下坠——这时我们就像身处悬崖边上一般。我向悬崖下探出手,他的身子悬在悬崖下,一手扪在崖石上,一手抓住我的手。我们都说,抓紧,不要放松。他的头上沁出汗来,我们的手紧紧攥着,手心里也生出汗来。过了一万年,我们的身体联结在一起,成为虬曲的松枝,每天在云山雾海之中餐风饮露——他终于没有摔倒。他惊魂未定地说,吓死我了。我帮他揪了揪耳朵,小时候我受到惊吓时家人就会这样做。他向我表示了感激,但我知道,这样的感激通常转瞬即逝,转化为其他的情感而在夜晚的梦中出现。

走出大楼,天光还是烂漫。向左转是错落的宿舍楼,向右转是教学楼。对面的图书馆与我背后的文院楼如同相对而出的两岸青山。我站在堤岸之上,看碧涛汹涌,千帆竞发。不时传来船夫的歌声。再认真辩听,才发觉是自行车叮当作响的声音。学生们走出图书馆,纷纷涌向停在路边的单车。在激烈的战争中,大家都需要坐骑。在浩瀚的宇宙中,大家登上宇宙飞船。

我一眼看到了李白白,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是他的女友,他们并肩走着。我应该告诉他他以后的妻子不会是她吗,那样对他们会不会有益处呢。就像一个人在看电影之前就被人告知了电影结局。我决定还是做一个旁观者好了。在这时候,她爱他更多一些。大概因为她更懂得爱的含义以及如何去爱。在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人并不了解爱。我只是希望李白白,也即曾经的我不要过分耽溺于这段感情,以免在感情中断时无法安然抽身。我希望他能够明白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曾经的美好都会化为乌有。

我看了一眼表,已是下午。人们又浩浩荡荡地奔向食堂。食堂的人员做好了随时待命的准备。他们都深藏利刃,在预先布置的天罗地网中,捕获所有来吃饭的学生。学生们并不知道,迎接他们的将是残虐的杀戮。他们去到教工第一食堂,上了三楼,在香锅位置前停下来。他们选了一些菜,装进白色塑料盆里,就像在农田里采摘的农妇一般,而后递给打饭阿姨。阿姨递给他一个虎符一般的牌子,她贴近他,低声告诉他,你知道吗,这是可以号令天下的虎符。还有,我是一个好人。李白白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食堂里发生了混战。李白白跳到桌子上,高举虎符,对大家说,虎符在此,听我号令,众人都停止打斗,好像听到了升国旗声音一样。李白白说,大家把食堂里的刀刃都收集起来扔掉。食堂工作人员都亮出兵刃,说,现在已经晚了,你们中了我们的圈套。他们向学生们冲去。学生们陷入一片慌乱之中,李白白镇定自若地指挥学生反击。如同三国时的都督周瑜。学生举起椅子、餐盘抵挡食堂工作人员的进攻。酒瓶四裂,辣椒末、醋、芥末撒了满地。人们大声呼喊着,有人的眼睛被撒进了辣椒面,有人在瓜皮阵中滑倒,有人肚子里被灌了太多的醋。强龙不压地头蛇,学生从楼梯上往下撤,但楼门已经锁了。学生提起椅子砸门,还有的学生从三楼窗口往下跳。李白白拉着女友的手,从书包里拿出一把伞,打开,顺着窗户跳下去。伞兵从飞机上往下跳伞。我走到窗户后,看着他们平安地降落,如同一对在海中游动的水母,在空气中游泳。

我定了定神,隔着两桌,我看到他们正在一起吃香锅。她夹起一块金针菇喂给他,他笑着吃了。作为一个旁观者,或者曾经的亲历者,我竟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战栗。我要了一份干锅菜花,和原来的味道大致无差。我还记得之前来吃的时候,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一阵风一阵雨。一拨又一拨人。食物在嘴里咀嚼,张开口就会化为群蜂。但都没有什么意绪。多次来食堂吃饭的记忆相互重叠,成为一张魏碑拓片。肠胃负责运输粮食,粮草先行。总有人先吃完离开,总有人消失在遗忘之前,总有人孤独地吃着饭,总有人边吃饭边想着心事,总有人互相看着但不发一言。然而声音太多嘈杂,如同茅草一般盖住了电视机的声响。我吃得没有什么意绪。好像自己并不在吃饭,或者吃的只是一种虚幻的概念。

他们吃完了饭,我也吃完了。她要去操场散步,他不大乐意,但还是去了。绕着操场走了两圈,他们在看台坐下。从看台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高楼绵亘,一直接到天边。天边有时候会有晚霞。云飘忽无定,仿佛是一个省略号。操场跑道上的人或走或跑,散发着青春的活力。我坐在另一边,感觉从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从未如此遥远,远得难以望见。当我从前看到操场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我随时随地可以走下去,加入其中,自然而然地。但现在,不论我在操场里走或跑多少圈,不论周边有多少同伴,都不能再找到从前的感觉了,更多的是对于往事的眷念,好像自己并不在场。他们坐着,聊天,拥抱,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或者一直如此,恋爱变得如此程式化,仿佛走一个过场,一个既定的程序,就像神话一样有大致相似的母题,从这些母题延伸出追逐、约会、亲吻,就像杂技团的狮子向大家表演钻火圈,虽然进展快慢各异,但大同小异。在惊人的相似中,人们独独以为自己的经历最为与众不同最可以歌颂。而置身事外时,才会发现一切并无多大不同。而在如此雷同的事物背后,其实隐藏着丰富的意涵。正是这些事物背后的深意为日常简单的事物赋值,从而支撑起了另一个迥异于现实的类似仙境的存在,为人生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与向度。

他们仍在絮絮低语,就像飘飞的杨絮。每到夏天,杨絮就会漫天飞舞,像雪而不是雪。这些都离我很远,比天边的云还要远。

我听到她的啜泣声。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哭泣,他安慰她,做出解释,她不理他。他抱着她。她开始时一言不发,然后边哭泣边说话。她的语流湍急,溅起激越的浪花。

我一直坐了很久。他们也是。将近十点,东操场的管理人员开始让大家往出走,要锁门了。大家在夜色中迁徙,如同角马淌过河流,去往下一个地方。带着一身悠闲或热汗,凉风吹拂。

李白白,我喊。他回过头,但没有看到我。他说,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我。她说,这是你的幻觉。我走近他,和他打招呼,但他依旧没有看到我。他和她说着话。她笑着。难道他们并不能看到我。我再次喊,李白白。他左右看着,说,我又听到有人在叫我,你没有听到吗。她摇头说,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你应该放松自己的精神。

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两个偶尔交会但终将分离的世界,两条明暗的时间线,就像两个相交的圆。说不清哪个更虚幻,过去抑或未来。现实无处可寻。

他们去了学校附近的酒吧。酒吧里很喧闹。两人坐在一个幽僻的桌子旁。他们要了一扎啤酒,两杯鸡尾酒。他们喝酒。他喝得更多,也许他的内心异常愁苦,就像下着一场冷雨。肠子愁苦。他们用醉眼看着对方,好像身体内还有两个人,身体是舷窗,两个人中又有两人,如此循环往复。我只点了一杯加冰威士忌。时间中蕴含着酒液,在生命的巷道中跌跌撞撞。

我打算第二天就走。第二天,也许他们在图书馆看完书后,会去外面吃羊蝎子,要辣锅。骨头入水很深,味道很好。又去旁边买加冰的奶茶喝,吃过饭后去看电影。千篇一律的恋爱程式,像是一个公式,虚情或实感,假意或真心,如同调制的化学试剂。付出的真心愈多,化学反应越激烈。而爱情超脱于事物的表象,在无聊赖的事情背后,大抵寓着无穷的热力与意蕴,就像火山下滚烫的岩浆。如此,即使程式大致相类,而旨归的不同,使得事情的发展呈现出一百万种可能。一千零一夜与马丁的早晨。每一次入梦,都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不会做梦的人是丢了钥匙的人。

我走到外面。天光黯淡。蟋蟀在草丛中鸣响。远处不知名的光与近处的路灯光联成一片,仿佛一片荡漾的湖光,涟漪清浅。树木的绿荫黑魆魆的,在地上划出炭笔一般的蛮横影子。我踏着波纹,负着手,对于一切还是不大了然。走出东门,是一个十字路口,我的手机响了。我接起电话,是李白白。他的声音中带着滃郁的酒气。他说,我忽然想起了你,你到底是谁。我说,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他笑了一声,问,那么,你来了吗。我说,我来过了,你有什么事吗。他说,没什么,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喊我,但我不知道是谁。那时我就想到可能是有另一个我,不仅仅名字相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说,明白。他说,当然,我是谁或你是谁都不重要,我们都是刍狗罢了,我们是多么微不足道啊,被多少人看轻,经历多少狼狈,穿越多少风雨。我说,你喝多了,你的女友不在你身边吗。他说,我没喝多,你怎么知道我和女友在一起。我说,我有千里眼。他哦了一声,那你还很有本领啊。那么,你猜一猜我现在在做什么。你在厕所。他问,你怎么知道,莫非你就在我们身边。我说,我猜的。你不知道吗,我,江湖人称神机军师。他说,真是太巧了,我也是神机军师,你是模仿我吗。我想起来,那个酒吧的厕所有一扇木门。通过木门,木门。我忽然想到什么。木门的那边就是另一重时空。穿过木门,就是穿过一个虫洞,穿过语言的歧义与灯火的微暗。像是古音的旁转、对转与旁对转,相互转化,相互成全。他按了冲水阀门,水哗啦啦地流出来。他问,你怎么不说话。我说,我刚才想厕所的门是木制的。他说,是啊,你不会是别人派来行刺我的杀手吧。我说,我在你的酒中下了毒。他说,这倒是一桩好事,我早已看穿了这一切。生活是顶没有意思的。我想要个痛快。话说回来,你如果来了的话,记得给我打电话,我想看看你到底是谁。我说好的。他走出厕所,周围人声喧闹,碰杯声、叫嚣声、划拳声声声纷纭。他不再说话,但没有挂电话。我将手机举在耳边,像是举着一块炸药。我聆听着过去时光的声音,心情平和而宁静。过去是一席流动的盛宴,过去是一片寂静的喧闹,过去是一种湍急的缓慢。我从过去中来,但某些事在我的记忆中并未发生,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和她去过学校附近的酒吧,倒是和朋友们去过。也许当我们回看时,一切都已经如筷子入水一般错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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