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世界呐喊

总有人喜欢向世界呐喊。他们分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凭着自己单薄的力量,以倨傲的态度张大嘴向世界提出自己的抗议。仿佛一把把锯子在切割世界的脚。他们是时代的歌者,智者,也是时代的不幸者,流亡者。

在一个炎热的夏季,处处都燃着白色的火,单是看见光影,便会涔涔地出汗,我专意寻着街上的林荫走。走过路边美仑美奂的维也纳国际酒店,一个中年男子站在竖直掼下的阳光下,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衬衫。他站在临近维也纳酒店的一块凸出的高地,愤怒地挥动自己的拳头,拉着一道白布横幅,上面写着,抵抗维也纳酒店。他一边挥拳一边像复读机一般大声向路人宣布道,维也纳酒店监守自盗,勾结黑暗势力。

当我走近时,他仿佛要凑过来,贴住我的耳朵对我大声吼叫,说,维也纳酒店监守自盗,勾结黑暗势力,骗人血汗钱。我感到他的脸像一面鼓一样擂出巨大的声响,每个毛孔都浸着汗水,有如从水中捞上来的一面月亮。我慌忙向后躲闪。他的脸像是蛇头一样越伸越长,一直紧紧向我迫近,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脸也不断放大,像素变得模糊。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实际上他的身体也在动。他对路上的每个人都步步紧逼,大声宣布自己对维也纳酒店的判决。维也纳酒店门口的一个保安看起来很有些烦躁,背着手,在门前来回踱步,帽檐下面的脸显得年轻而又带有一丝忧郁。他紧咬着嘴唇,眼睛时而望向前方,时而瞪着地面。有几个携着妻小穿着荣华的人进进出出于酒店玻璃门。他们毫不理会路上的一切。我带着好奇走进维也纳大酒店。一楼是一个巨大的大厅,天花板上挂着许多明亮的吊灯。左侧是柜台,两个女服务员在柜台后面与文件和顾客周旋。一个手提着皮箱的戴墨镜的房客掏出房卡退房,服务员接过来,为其办理退房手续,拨了一个电话请示,退还押金。右侧布列着电梯、步行梯、卫生间等诸如此类的设施。

我怀疑黑暗势力就隐藏在楼道的拐角或是客房的门后或是其他什么阴暗的角落。他们就像灰尘一样暗在巨大建筑的犄角旮旯。如果确实如此,那么闪亮的灯光是多么富有讽刺的意味啊。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我从步行梯一级级地走上去。我仔细地检查过了门后,窗台,但每一层楼梯上都没发现黑暗势力的痕迹。在一层楼上,我听到欢笑饮宴的声音。我推开楼道门,一道哄闹的走廊呈现在我面前,犹如待我剥开的橘皮。我缓缓走进去。一边摆列着各式各样的包括糕点熟肉之类的食物,飘逸出馨香美丽的味道。旁边还站着戴着白色高帽的厨师。他们端正地站立着,仿佛一个个站在商店橱窗后的模特。再往前走就是一个大厅,嘈杂的欢笑声从里面不断地迸发出来。正对大厅门首的是一个大鱼缸,咕咕咚咚冒着泡的水里放着无根的草,嶙峋的怪石,游动着几尾鱼。

我走进大厅,里面摆着数十张圆桌,最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屏幕,上面播放着烂漫的歌舞。底下人们互相敬酒,取笑。似乎是宴会场面。我坐在一张桌子上。服务员走过来,向我展示了他们的菜单。我要了一个菜一碗面。我感受到了一个大将一般调兵遣将的快乐,服务员领命而去。在等待的当儿,我的耳朵与眼睛被人们的欢笑、快乐的氛围裹缠着。屏幕上的歌舞者仿佛要走下来与人们共舞。

吃饭时候,我又想起了那个抗议者。我仔细留心每一个人,尤其是这里的工作人员,难道他们的脸上藏着奸诈的阴影吗,难道他们的笑容背后有着刀剑吗。他们被笑容裹住的脸仿佛被叶子包住的玉米,糖纸包住的糖。我又将自己思考的矛头指向抗议者,难道是他无理取闹吗,他用抗议来标榜自己苏世独立的情操,释放自己的一腔热血,引发世人对于世风不古的感慨。他这样做的理由实在太多了。那宽阔白净的横幅,横幅上遒劲有力的文字,高亢嘹亮的声音,慷慨激昂的神情是那么引人注目,仿佛一个舞台之上的明星,绽放出耀眼的星光。

我走下去。他还在那里站着,由于汗水的浸染,他就像一颗钻石一般,在阳光下闪出多棱的光彩,经过抛光与打磨。他努力地嘶喊着,仿佛一个破折号。他的声音越来越尖利,越来越像是滑板鞋与地面的摩擦。他被自己的吼叫打磨成了一片震动的黄铜。他的拳头仿佛一只上了发条的秒针,不断地挥舞着,由对大酒店的愤怒转而迁移到对漠然路人的愤怒,由对漠然路人的愤怒转移到对整个世界的愤怒。他的愤怒之火剧烈地燃烧。他知道自己对抗的其实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为敌。他像雅各一样,一心要和天使摔跤。他与世界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稳定而不可逆转的对峙。阳光为其加持了更加魔幻的法力,使他像一块太阳能电池一般源源不断地发挥着自己的力。

太阳时晴时晦,仿佛为他大放的异彩所遮蔽。我决心做他忠实的听众,于是我带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态度走到他的旁边。一个路人也走过来,他带着医生对病人的研究神情对抗议者展开了目光的审视与评判,他仿佛竭力想要看出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接着又有一些人围拢过来。他们都在盯着他多毛的嘴唇,仿佛围观着一只猴子。在众多的人面前,他没有丝毫怯场,慷慨陈词,历数酒店的罪行。罄竹难书,最后他说,用手指着维也纳大酒店。仿佛号召人们去攻伐它一般。

有一个人在听完他的陈词后,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像是握住一块璞玉似的,眼睛向上望着他,说,请你收我为徒。没等他说话,那人就半跪着说,请受徒儿一拜。他摸着那人的头,仿佛一个瞽者摸着自己的脸,摸得那么细腻,仿佛在时光的长河里摸一块圆滑的卵石。他闭住眼,默诵了一段经文,而后移开手,扶起那人。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围成了一个圆弧的城墙。他的信徒也越来越多,都半跪着,仿佛等待收割的麦子。他一个个摸着他们的头,仿佛在揣摩着其中的奥义。人群层层叠叠,后面的人踮起脚尖,再后面的踩在凳子上,或架在他人肩膀上。道路一度为之堵塞。司机不断地按着喇叭,匆忙赶路的行人舔着枯干的嘴唇,从众人中间艰难地挨挤过去。

交警过来了。他们试图驱遣人们,但人们将他们挤在中间,使他们像是蛋糕中的果粒,他们大声呐喊着,但被当中抗议者的呐喊所掩盖。有体贴的观众为他递上一瓶水,他一口气喝干了水,用瓶身做为话筒,向大家历数酒店的罪状。也许为了突出酒店的不义与他所受到的委屈,以及吸引观众的注意力,他又新加了许多近似的事例,他任由自己的想象力自由地驰骋。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大炮一般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发射出来。几个交警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汗,终于挤到最中心,他们同时向他伸出了擒拿的手。他见势不妙,将瓶盖拧牢,而后使劲扭曲塑料瓶身,噗地一声,瓶盖朝远远的天空飞去。像是直上云霄的烟花一般。接着天空中陆续响起了砰砰的声音,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将交警就要抓住他的手移开,解救出他来。乘着一匹高头大马飞奔出去。人们都惊叹不已。交警气急败坏地跺脚。但他们终于疏通了道路。人群四散开来。

交警打电话给其他分区的交警,描述了抗议者的相貌,要求协作调查。于是他们在全城设置了关卡,格外留心马和黑衣人。但过了大半日也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我嘿嘿而笑。转身朝酒店走去。我走上一节节楼梯,穿过一扇扇门,仔细谛听每一丝微小的声响。我又经过刚才吃饭的地方,一个正在吃饭的顾客似乎向我狡黠地笑了笑。我挠挠头,想起他是方才那个拜师的人。我走过去悄声问他,你的师傅在哪里。他露出惊异的神色,迟缓地摇摇头。

我在大厅里转了两圈,里面的侍者来回逡巡着,似乎在摆什么阵法。我不明所以地走出来,又上到更高的楼层。上到半途时候停下来,又翻下来。大厅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忙忙碌碌的食客,穿梭往来的侍者。我站定在原地,闭上眼思索了一会。忽然抬头一望,只见一匹马正吊在天花板上,上面的他就像坐在旋转木马上一般静静地坐着,嘴角还残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