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江:事物之间 |《西部》头条诗人

秦安江

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委员,兵团作协副主席。作品见于《诗刊》《星星》等刊,入选多种年度诗选、选集。出版诗集、散文集《洪水》《半山笔记》等。

事物之间(组诗)

我和我

我与我在时间上竞走

起点和终点都已设定

看谁走得快

我终于很累

走了很长路程

都快走到老年了

另一个我却走向反面

越走越远

一直走向童年

两个我较劲

互不相让

都认为可以赢得对方

白云上面是蓝天

早晨和夜晚哪个先来到

哪个最后隐去

方 向

我循着人们头顶望去

到处都是方向

你应等我

或告知你的行走路线

你把我撂在人堆后面

耽误所有人的时间

要么根本关闭天空

让楼上,让河水边的豪华大厅

无处躲藏

或者你不露头,不招手

就走掉算了

事物之间

事物之间是有距离的

从一个事物到另一个事物

中间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从此事物终点到彼事物起点

谁也估不准时长

中间有拥堵、抛锚、晚点

有此认识,人生才能从容

才能一环扣一环,一个节点接一个节点

才不会捉襟见肘,头破血流

不至于改签,让所有人等一个人

让你正点到达,而延误别人

八月的阳光

八月的阳光比水软

比铁硬

它像石头、树木

像草、棉花、飘荡的云

还像鹰的爪

虎豹的牙齿、鳄鱼的眼泪

以及博格达山顶上的光

和地平线遥远的一个黑点

像玛纳斯河涨满水的河床

秋天一眼望去的麦浪

喘息、劳动中的号子

以及生活的呵斥声

它像母亲的一声叹息

或者恋人无尽的秋波

八月的阳光像坚硬的现实

永远铁青着脸

像疲惫的心灵

一下瘫倒在地上

玛纳斯河边

无论站在玛纳斯河边的山坡,还是苇丛

那里的草把一切淹没

那天在往回走的路上,我身边

啪啦啦飞起两只天鹅,它们瞬间

就弧形地爬到半空,翅膀一下一下扇动

那两点白,在天地的绿色间缓缓移动

喀拉铁克山随想

1

风从正面走来,也不停下

绕过我走向身后,只是擦肩而过时

它银色的衣衫拍打了我

我感到它身体的凉意

可我并不介意

我戴着月光的草帽,牵着风的小手

任目光飞出去几丈远又收回来,让耳朵

跑出去几里以外

把能捡到的声音都捡回来

2

光阴,这条长长的列车

穿过我们的生活

我们从未见过车头

也见不到尾,它只是

长长地在我们生活中轰鸣

3

厚厚的阳光被空间切割

一如这水

飘在河里是一面闪耀的镜子

装进罐里

一桶黑暗

4

记忆的车往回开

沿途不时有熟悉的面孔爬上来

它们身穿生锈的衣服

头发胡须缺乏修理

吹去灰尘,面颊还富有弹性

只是几位重要伙伴

不知去了哪里

一个中午

我躺在吊床上摇晃

天空透过树叶像下雨一样

落在我的脸上和身上

青草在我手边,一棵棵被我摸住

又一棵棵离开我

有些草一次次扎我屁股

像温和的蚊子友好地蛰一下

又蛰一下

我另一只手捧着《聊斋志异》在胸前

我时而看文字,时而抚摸青草

时而透过树叶看蓝天

一个中午我不能专注于一件事物

时针在游离中一步步走远

我的一生犹如这个中午

时光从我身边渐渐走远

一个走路的人

——写给父亲

他走向一个人们看不见的地方

他套上穿了一生的衣裳,包括上面的灰尘

他是躺在一张飞翔的床单上

被翻烂的尘世托举着走的

他出发时已在大地走了一个世纪

他是从楚地的田埂上走出

他驾驶道奇奔走过一九四二年的滇缅路

后又跟着一面红色旗帜走到天山脚下

一辈子在车轮上颠簸着走

风吹绿荒漠又吹白他的头发

最终他走完应该走完的路

两手松开走向永远

他把什么都松开了

牵着的手、记忆、疼痛

以及他世界里的全部

却把温热的灵魂留给我

他是飞翔着走的

让我不得不仰视

那个地方他不曾告诉过任何人

我却随时能看见他

最后悔的事

你在一边垂手而坐

粉红色衣衫与灰色天空,正好形成

犄角支撑。我不应忽略你

这是我最没料到,也是我后半生

最无意的一件事

谁都可以不在,即使在也当作不在

而你,我居然没看见

没有扭过头,稍稍退两步

或从你后背穿越到前身,这是我

后半生最后悔的事

一个复杂的人

我是一个复杂的人

简单的事做不了

比如考厦门大学、写一手好字

拿枪打死一只兔子,都是我的强项

出门找厕所、晒太阳、与陌生人谈话

我就做不了

今天早晨四点半

一条狗在遥远的草原吠叫

把我吵醒

让我在海边面朝北方站到天亮

不知这是一件复杂的事

还是一件简单的事

你没来

我与所有人的邂逅都是为等你

我一遍遍问所有人:你来了吗?

所有人说:我们快等了整整一生

你曾做出很快要来的样子,让人期待

你把脚步迈得山响,让人隔着时光倾听

因为你的欺骗,我一生过得心神不宁

我遇到了我的青春

一个周末,我们在花坛边相遇

他那么亲切,有说不完的话

脸上绽放一朵又一朵鲜花

他绕了很多弯没说清从哪里来

我最后一次问他,你要去哪里

他说了六个字,我倾尽全力也没听清

他憨憨地笑了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我的青春

继而我泪如雨下

刀 疤

我左腿胫骨皮肤上,有一处凹进的刀疤

类似黄豆,色深于周围

像一个唐突的遗址,落魄而边远

又像一个被挖走树后留下的残坑

那是少年割麦,一次镰刀的记忆

小小流血事件,创造了永久温暖

一块不经意的疤痕,成了我体内

出走多年又回归的故人

选自《西部》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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