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宇英:中国景观如何把乡村作为方法?

安道设计所在的“16号星球”

从杭州东站出发,一路向北 6 公里,石桥路边上有一座创意产业园。上个世纪,这里曾经是杭州纺织机械厂,杭纺机转制之后,一大片工业遗存迅速成了新一代创业者的聚居地。往树影婆娑的园区深处走,路过几家工业设计公司、科技公司、电影工作室之后,来到曾经的杭纺机 16 号楼,现在它叫“16号星球”,是安道设计的总部所在。

作为中国景观设计民营阵列的 TOP3,安道身逢其时,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过去二十年,正是中国城市化进程最迅猛的二十年,安道和它的同行们打造了这个时代一批又一批光鲜靓丽的城市景观,无论一线大都市,还是中小县城,无数人的新生活正是在他们设计的这些景观空间中完成了最华丽的转身。

2015 年,安道设计在新三板挂牌上市,成为了该领域最早上市的机构之一。2019 年,安道营收超过 1.26 亿。2020 年,安道员工突破 500 人。

一进入“16号星球”,犹如意外闯入热带雨林,汩汩流水声和大片的绿叶植物,构成了所有访客对这家公司的第一印象。原纺织器械厂,屋顶高悬,纵深幽长,各种工业遗迹与丰茂的热带植物仿佛连接着两个时空。

安道将一楼空间全部打造为公共区域,一侧墙壁上的几个生态缸里,蜥蜴趴在木头上,壁虎躲进石穴里,猪笼草静悄悄地捕蝇吃虫,据说还有些雨蛙不知藏身在哪个角落;而巨大的中庭纵贯天地,通透明亮;钢结构搭建的二层三层,是主要的工作区域,5 年下来,原本宽敞的工位已显得拥挤,几百人在这里办公,仿佛一个大剧场,或者像是霍夫曼电影《纽约提喻法》中的场景,热闹非凡;其中,一条盘旋而下的银色管道连通着二层和三层,在“16号星球”中非常醒目,而通过银色管道呼啸着盘旋下楼也是设计师们热衷的一种选择。

安道设计总裁曹宇英

28 岁时,曹宇英创立安道设计。那是 2001 年,中国刚好跨入千禧世纪,像中国大多数城市一样,那时杭州刚好进入城市化的快车道。可以说,安道应运而生。而 20 年后,按曹宇英的说法,安道已不仅仅是一家景观公司,而是一家规模庞大的“创意设计服务和生活方式内容提供商”。

曹宇英的办公室在这座“超级星球”的第三层,见面时,他戴一副黑框眼镜,黑色短袖 T 恤,黑色马丁鞋,蓝色牛仔裤裤脚微微挽起,他正忙碌着为一叠厚厚的合同文本签字。下午时分,他神色略微倦怠,这是常态,安道设计的项目覆盖全国 190 多个城市,每年在各地有大大小小 300 个项目,每天都有无数的文本或合同需要他的最终确定。

他介绍说,“景观和建筑设计依旧是公司的主要业务,但同时,商业空间策划、装置艺术创作、生活文创开发等领域,安道都开始涉足,如AHA、ZAN建筑、蘑菇星球、鲸空间等多个跨界子品牌也开始迅猛成长。”

这正是16号星球里每一位员工忙碌的原因。几乎每一周,安道都有新项目在全国各地开工或者竣工。

仅 2020 年,安道设计就入围或斩获了国内外 90 多个奖项。

“16号星球”的改造过程

午后的阳光从玻璃屋顶直射下来,打在三层和二层的环形办公空间,或打在中庭底层的热带植物上,散发出迷人的气息。采访的间隙,不时有电话打来,仿佛某种必要的打断或戏剧插入。

曹宇英说,用一个流行的词语表述,那就是中国的城市景观设计今天正在陷入某种“内卷”。一方面是当下的景观设计与地产的深层绑定,另一方面是城市化进程的席卷,这个行业迫切需要一种新的审美范式。

2018 年,安道接到嘉兴南湖区的一个乡村项目,一个两千平方米的农业玻璃大棚,原本种植花卉但因市场没落,闲置在稻田中央无人问津。当地人希望将它改造,重新利用。

曹宇英当时记得,与众不同的是,这是一个乡村项目,而怎样才能回到在地,回到乡村,回到当下乡村?

这个项目安道的设计师们做的很用心。设计师们认为要改变乡村,“打开未来的钥匙并非造景,而是如何激活空间”。他们用一个个立方体在大棚堆叠分隔空间,将传统市集和当地传统“聚族而居”的民居概念,接入现代,打造一个全新的生态农业综合体。

竣工后,这个空间被命名为“喜悦公社”。

位于嘉兴南湖区的“喜悦公社”

从外观上,喜悦公社依旧好像一个蔬菜大棚,但内部空间划分成“食集”、“市集”、“艺集”,人们可以来此展示、交易农产品,吃沙拉,办婚礼,都不成问题。高高低低的空间设计也呼应了外部的稻田和丘陵的形态。“你想象一下,在稻田里结婚,你不心动吗?”曹宇英回忆道。

之后,喜悦公社在嘉兴吸引了各种各样的人,周边村民、创业者、游客……渐渐地,一批批工作室入驻喜悦公社。“到现在估计有 60 多家工作室,变乡村创客中心了。喜悦公社现在一年光卖产品就有千万。”

这个乡村项目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不仅在国内外斩获了前所未有的众多奖项,而且也深深地启发了曹宇英开始思考下一个二十年的故事:那就是如何有效而真实地对乡村景观进行连接。

“喜悦公社”内部

“连接”这个词语,是法国当代哲学家德勒兹的术语,是一种新的生成方式。而换成地道的生活语言就是,在中国的社会进程中,前二十年是城市景观的打造,但今天乡村作为一种破败或被掏空的景象已经凸显无疑,而如何恢复它的生机,如何以乡村作为方法而开始连接乡村的景观,这是最迫切的问题。

乡村在曹宇英脑海里有很多美好记忆。他出生在浙江台州,在奇山秀水的天台县长大,自然是他最好的伙伴。就像他们那一代人一样,小时候他几乎一到夏天就泡在溪水里,耳朵听见的是山林里热闹的虫鸣鸟叫。而他的父亲一辈子都在收集天台山本地的民间故事,五六十年如一日。虽然他长期生活在城市,但乡村作为一种方法,可以说早已深入他的心灵。

嘉兴的喜悦公社的成功后,安道又做出了江南秘境非遗馆、宁波的澥小白自然学校等乡村项目。

下一个二十年,在进行乡村景观连接的尝试中,安道已开始上路。“乡村项目也许在商业上看不见短期价值,但是乡村自然有它的长期价值和社会价值。未来的 20 年,乡村可能会焕发真正的活力。” 曹宇英说道。

宁波澥小白自然学校

《出色WSJ.》:你怎么理解“景观”?

曹宇英:以前甚至没有“景观”这个说法,原来是讲园林、风景,几年前大家还在争论景观到底是风景园林还是环境艺术。我觉得叫什么不重要,我们如何认知今天所做的事,在当下时代中的价值,这个很重要。

原来讲园林,更多是服务于私家或者皇家的避世需求,造一个乌托邦、桃花源式的地方。而今天景观是要走向公众的。此前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园林都是服务于私家的。私家园林打开以后,对公众的美学、思想教育在这样一个空间释放。逐渐演变,产生了“景观”的概念。景观脱离了服务一个具体受众,走向更开放的体系。

我认为景观包含两个部分。看得见的部分和看不见的部分。公园、广场、街道、小区绿地,这些都是看得见的景观。人在空间中的行为模式、休憩模式、娱乐模式、交往模式,也是一部分。两者叠加。那么做景观的出发点就不仅仅是做一个物理空间,而是关注物理空间如何承载人的行为模式,人对空间的体验、人如何使用空间、人如何跟空间产生关系,产生情感的连接。

《出色WSJ.》:是否可以描述,景观设计在中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迁?

景观行业在中国真正发展起来也就这么 20 多年。如果我们放在地产的角度来讲景观,可以比较典型地看出经历过这么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追求装饰性的建筑,大约是 1998-2008 年左右这 10 年之间,用装饰性的技术和手法美化建筑。再后面十年,我们走向文化自信,试图寻找和构筑自己的文化符号,但这个阶段仍然停留在美学和视觉的角度。原先景观设计总是基于空间、形式和风格,我认为接下来应该基于人,基于生活的场景,本质是为了创造一种好的生活方式。

尤其在这个高度内卷的市场,成本控制、工艺、结构都已经做得很极致,再走下去,怎么办呢?把着力点放在更细更精美,还没有跳出内卷的怪圈。这个时候就应该要跳出去看问题,把空间理解成让故事和情感发生,让人与人产生温暖连接的地方,注意力从那些物理元素上离开,那空间就可以变得特别有意思,这在我看来才是有前景的。景观是一个过程,在一个空间里,清晨和傍晚的光影在变化,人的活动也在变化,不断地等待这些过程、不断地产生变化。

“喜悦公社”改造后

《出色WSJ.》:在中国的城市化过程中,也即在整个中国社会的转型当中,乡村的腐败和空心化非常严重,作为一家国内头部的设计公司,你们最初是怎样关注乡村的?当前的乡村处在什么样的状态中?

曹宇英:我是这么觉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乡村,每个人心中的乡村都是回不去的乡村,要把乡村作为一种方法。

大家对乡村都有一种情结,尤其是我这一代人,但乡村的现实和我们的心中想象有非常之大的差距。不过人们依然还是会把乡村作为某个阶段的精神归宿。乡村以一种不同于城市的形态存在着,乡村不能城市化,也不会城市化。

乡村面临的问题很清晰,没有产业,没有活力,原来美好的东西留下的可能也不多了。人与人之间的地缘关系、人和自然的亲密关系、人和生产劳作的依赖关系、人和作息的自然关系……这些原本美好的关系都没有了。而这些关系恰恰是今天最奢侈的。

这些年,关于乡村的口号不断升级,从乡村整治到美丽乡村,再到现在的乡村振兴。这也说明,大家意识到“美丽乡村”对乡村来说,利弊相生。如果大家都用一种方式改造乡村,乡村的原真性其实是被破坏了。从环境、交通的角度,现在乡村的确更好了,但活力还是激发不起来。

《出色WSJ.》:你理想中的乡村的景观是什么样的?在今天,城市和乡村应该怎样连接?

曹宇英:如果一定要说一个画面,可能就是桃花源记里的那种乡村美,阡陌纵横,鸡犬相闻。现在我们提出的方法是——把乡村做为一种未来美好的生活方式。让城市里的人、让我们的孩子更深层次地理解乡村,让乡村的生活方式成为未来很多人的一种生活状态。首先要解决的问题,让城市的人能够进入乡村,带来更多的机会、资源,那乡村自然就会活起来。但同时还要能够维持乡村中那一部分我们认为乌托邦的生活方式。

所以要把乡村原本的在地文化挖掘出来。把乡村里善的文化、美的文化、闲的文化,每个乡村的人物故事,传统手工艺等等都挖掘出来。让孩子们、城市家庭们,感受到乡村原来是多么美好,激发人们保护乡村的情感,也会有人进来消费。

消费产生之后,反过来激发村民对自身乡村文化的认知,有些很有历史感的藏着文化底蕴的老房子老门窗就不会再被扒掉扔掉了。有了人气、消费,空心现象就会缓解。当然这种短时停留是第一阶段,第二阶段应该是人们能长时间停留,或者不间断地有人停留,那么乡村整个会因为人的到来、使用率提高而迸发活力。来到乡村的人,如果有搞文化的、搞创作的、搞设计的……他们自发地在现有基础上做二次创作,那是乡村生活内容就迭代了,又生长出来新的、属于当代人文性的东西。

所以今天我们做设计,并不是说到了乡村,把它不好看的改了变好看点,而是真正沉下来,把乡村原真性美好的一切东西都挖掘出来,让大家看得见、摸得着,能体验、能消费。

“16号星球“内部

《出色WSJ.》:现在有一些乡村景观建设的方式很明显是带有表演性的、被观看的。在你看来,在这个过程中面临的最大问题,或者误区是什么?

曹宇英:是这样的。现在吸引人来到乡村的手法,都套用一些模式化的方式,比如弄了一大片花田,放点气球,开几家农家乐吸引大家来玩,乡村文化的表达也很简单,村口竖头牛、马的雕塑等等。这种急功近利的,期望一夜之间就打造乡村的方式,其实是对乡村美的挫伤,进一步拉低了乡村代表的美。

今天在中国尤其需要找到我们自身的一套美学原则。在美学这个层面,我觉得日本做得不错,我很欣赏侘寂美学。侘寂美学主张非常质朴的。中国人的美学原则的书,或者审美意识的书,好像挺少。宗白华的《美学散步》我看了四五遍。但我们现在没有那种精准的描述美学词语落下来到设计里,村里人也能懂的就更没有,都是片段的模糊的。因此也就缺少了设计的核心。

《出色WSJ.》:安道为什么比较早,且花了很多精力在乡村,从商业角度来讲,这块业务可能不能给公司带来很大收益,你是怎么考虑的?

曹宇英:在我看来,短期价值、长期价值、社会价值这三种价值,我们每做一件事都要考虑两到三种价值,单一维度价值考虑是不可以的。乡村项目可能的确短期的盈利价值很难实现,但我始终认为这件事有长期的价值。未来乡村运营有比较大的空间,乡村的问题不能单一用商业化的角度,或者单独做一个景观,做一个环境,造个房子建个广场,乡村的价值不在于此。但如果未来可以通过梳理乡村的生态系统,用内容运营为乡村带来效益,形成一套闭环系统,这才是乡村的长期价值和社会价值所在。

《出色WSJ.》:安道最早开始做乡村项目是什么时候?

曹宇英:是五六年前了。2018 年,在浙江嘉兴,我们做了一个叫做“喜悦公社”的项目。比较成功,这个项目也坚定了我的信心,验证了乡村能够成为一种未来的美好生活方式。

当时做喜悦公社是田园综合体刚刚提出的时候,我们已经有城市综合体,但田园综合体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恰巧有业主来接触,说农田里有几千方的废弃的大棚,政府也不要,他也不要租金,能不能费用低一点,改造成一个有意思的东西。于是,我们后来就把这个大棚改造成农产品的展示、交易和体验中心,当中有三个空间分别作为“食集”、“市集”、“艺集”,人们可以来这吃蔬菜沙拉、蔬菜果汁,购买农产品,也可以来这里做研学课程、活动,把一些时尚的东西引进来。

但当然在地的永远是最重要的部分。所以在室内空间我们用盒子堆叠出乡村的自然格局,有稻田有广场,广场后面有一些小山地,山地里头有一些小房子,用简单的方法呈现在地的风貌。

后来慢慢地吸引就很多人过来,这个大棚里卖的产品越来越多,据说现在光产品每年就能卖 1000 多万。工作室也进来了,到后来有 60 家工作室入驻喜悦公社,这里就转变成乡村创客中心了。

当地百姓的反馈也很好,经常去那边逛,尤其城里的年轻人把婚宴也摆在那里。你想想看,在一个稻田中央的大棚里结婚,你不心动吗?在稻田中的大棚里走秀,你不心动吗?很多时候时尚就在于这样强烈的对比。

所以说,我们一旦用美学把乡村里美好的东西结合起来,呈现出来,就很有意思。

“16号星球“里的人们

《出色WSJ.》: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你对乡村的关注跟你小时候的经历是否有关?

曹宇英:我小时候一直生活在浙江天台的县城,暑假里一到现在这种天气,老早就跑到溪水里游泳了,一天到晚泡在外面。现在孩子找不到这样的空间。我爸爸是做民间故事的,做了一辈子,五六十年间不断收集本地的文化,把它写成书。他编过一个故事很有趣的,叫做“九龙造天台”,就是说天上的九条龙造了天台城的故事。今天我们说 IP,这不就是做 IP 内容嘛。

父亲做民间故事的影响其实蛮大的。我发现乡村的每一个角落,不管是方言的、人物的还是流传里的神话故事,都很有趣,也是最有魅力的东西。这些才是人们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的核心理由,一定要去挖掘它们。

《出色WSJ.》:安道从新三板退市,是否为主板上市打算?另外,从整个景观行业的角度讲,接下来有什么方向或想法?

曹宇英:的确有再往主板上市的想法。

景观设计如何能在相对高度内卷的时期,既能入圈又能出圈,我认为这是目前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问题。就是说激烈竞争导致现在越劳累越辛苦,但越得不到好的回报的局面,解决这个问题,出圈是一个方式,那就需要景观在更大的市场维度发挥力量。

在地产市场,行业内的竞争比较激烈,那么面向政府端的文化基础设施、生活基础设施、绿化基础设施,都是我们的机会。往乡村往不同地方走,开拓不同市场减少对地产的高度依赖是一个方式。

精准清晰地观察到我们所做的事情的本质,形成自己的价值观和产品观影响客户,这是让我们不至于被完全市场拽着走。

最终从景观设计出发,走向创意设计,主题乐园、数字艺术都囊括其中。所以现在这个阶段我定义安道是综合创意设计的服务者,不是景观不是园林绿化等等,最终我们要做的是一家生活方式的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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