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雨迹云踪6】秋草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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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草情思
张建文
小草唱着歌，从绿色的梦中苏醒，小草跳着舞，舞出青春的蓬勃。它们蓬勃的生命染绿了整个天地，也染绿了我们每个人的心灵。它们拼出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精髓，轰轰烈烈地迸发出无比的辉煌。于是它们筋疲力尽却无怨无悔，它们心满意足了，因为曾经辉煌过，尽管那么短暂。
小草你是美丽的也是伟大的，多少文人把诚挚的情意凝聚到笔端，极尽其美丽的言词将你赞颂，你是绿的天使，生命的象征，你是无私的代表，顽强的代名字……谁不对你珍爱和景仰？
可是，在我心的深处弥漫着连天的秋草。萧萧秋风起，漫山遍野的荒草疲惫地涌动着如诗的波澜，那里闪烁着怀远的金光，流动着我绵绵不绝的情思。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夕阳无情秋草有恨，深深的遗恨就是我不再扑进那深深的秋草，不能再演绎出那秋草编织的梦幻般缤纷的故事来，那秋草的辉煌，那秋草的故事，已然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而今却是“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不，不是芳草，我是独钟情于秋草的。但见秋草，我的思绪就要灵动起来，就要将我带进那童年的时光……
童年的故乡的天地里，仿佛只有荒凉，所缺少的正是“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春华景象。故乡，除了有一些贫瘠的田地外，真可谓水瘦山寒。水是纤细的，一到秋冬，似乎就要枯竭；山，也不是山，只是一些小丘而已，别说一棵高大的树，就是连灌木丛也几乎没有；所有的只是满坡的荒草和人们的叹息。
于是，秋来了，母亲就叫我每天去割秋草，用来做燃料，就可以省下买煤的钱了。我想，这关系着一家每日的生计，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每天放学后，就起劲地割草。
其实，做每一件事情都自有它的乐趣，只要是真心去做。发现一蓬又密又深又粗壮的草，心里仿佛立刻升起了一股希望，寒冬那旺旺的火立刻在心里蓬蓬地燃烧，周身都觉得暖融融的，眉头舒展手足有劲了，枯黄的秋草就在刀下嚓嚓地脆响，你会觉得那其实也是天籁般悦耳的音乐。各种草有各自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其香十分浓郁，那是非常醉人的，我至今都还迷恋那醉人的香。割的草多了，一扎扎一捆捆藏在屋檐下，高高的，便很有一种成就感与它一同升起。那高高堆起的草垛，甚而激起了我们一种野性的情趣。下雨了，我总要从草垛的下面抽出几捆草来，草垛就出现一个大大的窝来，我和弟弟们就躲进这草的窝里，听凭雨水在外面叮叮咚咚淅淅沥沥地响，我们只管闭着眼，尽情地享受着这原始的安稳和野性的陶醉，这在我，比起母亲往灶凼里塞进柴草燃起旺旺的火还有趣得多，现在想起来依然还有那种“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的韵味。
不是每家都去割草的，也不是就我家去割草的。在我割草的时候，相邻的另一个山头上，有一个比我还小的姑娘也常在那儿割草。我想，她家也买不起煤么？看她的穿著却是光鲜，远比我们这些孩子亮得多。也真是的，草就那么好烧么？我看八成是眼红罢了。
那天，我早些去，径直到了她割草的那个山丘。我高兴了，原来这里的草更是丰盛。待我将要割好满担草的时候，那姑娘拿着扁担和镰刀来了。她气冲冲地立在我的面前，大声喝斥着说：“你，凭什么来霸占我的山头？”
“你的山头？凭什么是你的山头？”我知道她是邻村邓家院子的，认识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你常在那个山头，我常在这个山头——就是我的山头。”她愤愤地说。
我也蛮横起来：“谁的都不是，是大家的山头，大家都可以来割的。”
谁知道这姑娘比我还倔：“你常在那儿割，我常在这儿割，这是在心里默认的。你今天这担草就是我的，你不能挑走。”
“我偏要挑走，你又能怎么样？”我捆好草挑起就要走。
她拽住我的草，用力扯，扯得满地都是。我真火了，上前就要揍她。但见她泪眼婆娑，我又缩回了手，恃强欺弱是不光彩的，尽管她不太讲理。我只好软着说：“那你也去我那个山头割一担罢。”
她见我这样就细声细气地说：“那，这一次就算了吧，以后我们互不侵犯好吗？”
面对这样一位横蛮而又可怜兮兮的女孩，我真有点无可奈何。不就是一些枯草吗，也值得如此计较？我妥协了。她也就高兴了。她竟然又帮着我把她扯得满地都是的草收捡拢来。
又过了几天，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居然比夏日里的雨前还憋闷。我在割草，女孩也在割草，我在这个山丘，女孩在那个山丘。我们彼此都看得见。我的草割得差不多了，她的草也差不多满挑了。可是雨来了，好好的晴闷的天，怎么说来就来了，也像夏天的雨，只是没有那么猛烈，而是淅淅沥沥的。我知道这雨一下起来就不像是夏天的雨，会没个完的，便急忙把草捆起来，快点挑下山去。一回首，却见女孩仍在割草，仿佛她不与我同一块天似的。我忍不住大声喊着：“下雨啦！”她才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然后急急地拾捡草把子。见她那慌慌张张的样子，我不禁担忧起来。这山头离村庄还有较长的路程，那么弱小的身子挑着那么大一担柴草，在雨中行走，那将是怎样的光景哟。
我急忙把自己的柴草滚下山坡，然后飞也似的跑上女孩的那个山头。
我挑着女孩的草把子走在前面，女孩跟在后面小跑着，很快就到了我的那两捆草旁，可是雨越下越密越下越急，眼看我们的衣服都会被打湿，再往前走，我想，这女孩子会被淋坏的。我见我的草就躺在那陡直的高高的土坎下面，立刻有了灵感，傍着这笔直的土壁，用这四捆草搭成一个简陋的草棚，急忙将女孩推进草棚里。我站在外面，为自己得意的杰作而得意。
女孩伸出一只手来拉我，却拉不动我，我不敢进去：“不，我不要紧。”
“那，你搭这个棚就为了我？”
“当然……你是女孩子。”
“女孩子？你，瞧不起女孩子！”她走了出来，“那，你进去，我在这淋着。”
“不，我不是那意思。”
“不是？那我们一起淋着还是一起进去？”
在这女孩子面前，我真是无可奈何，只得与她一起挤了进去。我很别扭，很不自在。里面那么窄，两个人挨得那么紧，浑身都不是滋味，虽然我们才十三四岁，但谁都晓得男女有别，是不能这样在一起的。
可她倒好，一个劲嘻嘻笑着，笑得头都埋下了，几乎要贴在我的怀里。我僵立着，伸直了脖子，闭上了眼睛。她一抬头，见我如此模样，竟然放声大笑，着了魔似的，那双手竟抱住了我的肩膀，使劲地摇动我的身体。我吓坏了，说：“别，别这样。”
“怎样啊？我们不就是躲雨吗？”
“是这样，就是躲雨。”
“这雨还真不小，真好，却有这样躲雨的好办法，有个这样的哥哥真好。”
“谁？”
“我若有个你这样的哥哥真好。”
“有弟弟吗？”
“没有。”
“哦——”难怪，只是她常来割草。“你叫什么名字呢？”
“雪梦。”
“真好。”
她歪着头看我一眼：“什么真好？”
“嘻嘻。”
“嘻嘻。”
雨，起劲地下着，有意要捉弄我似的。草的香气和身旁女孩的气息，熏蒸得我几乎要发晕。
雨，还在下，我以为下了半个世纪。
可是，当雨停下来我们不得不走出那草棚的时候，心里直埋怨老天怎么就不多下会儿呢，其实，这雪梦就像雪一样的纯洁，梦一般的美丽……
以后的日子，我们几乎是约好了似的，一放学就去割草。我们结伴而行，就像两兄妹，你让着我，我帮着你，不再分我的领地你的山头。
可是，冬天来了，秋草也被割完了，我也就不能常见到雪梦了，“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我是枯荷么？那是一定的。因为我的心在千遍万遍地说，“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
“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我企盼着的又一个秋来了！可是，我长大了，要出集体工了，放学后是不能常去割草的，只能在生产队里不开工的时候。那天我去了，雪梦欣喜起来：“文哥，你终于来了！我以为你家不烧秋草了呢。”秋草还是要烧的，可我仅仅是为了秋草么？我心里暗喜，雪梦，你早就在割草了！可是她告诉我，她明天不再割草了，她爸爸在部队里当上了不小的官儿，她和妈妈都要去爸爸那儿了。
我心里凉透了。“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雪梦要走了，将离我而去了，那一定是个很好的地方。我自然要祝福她的，虽然我很悲伤。
雪梦郑重起来：“文哥，你不要难过，我会常想你的，我不会忘记这秋草的。”
呵，秋草——雪梦！都将离我而去了，离我而去的该不是整个世界吧？我真的很悲哀。才刚刚萌生的那春芽怎能经受住这无情的风雨？莫非“浮云世态纷纷变，秋草人情日日疏”么？
“不会的，文哥。”雪梦含着泪，那是很美丽的花，是含羞草上点缀的朝阳下晶莹的露珠。“我是多么的不想离开……离开这秋草的，可是……”
我懂，雪梦。人总是要仰望点什么，也需要向外看的勇气，不能囿于井蛙之天而泯灭突破樊篱的渴望。只要勇于走出去，定然别有一番天地。
我真替她高兴且无比的钦羡。只是，只是不能再一起割秋草了，不能再看她生气地把我的草扯得满地都是，不能再在那诱人的草棚里挤挤挨挨躲避风雨了……
“那……雪梦，今天还会下雨吗？”
美丽的梦，又那样歪着头看天空——天空是一片美丽的晴朗。她狡黠地一眯眼：“文哥真坏！”她便学着我的样，把我们的草捆码起来，于是我们又嘻嘻哈哈挤挤挨挨藏进了草棚里。没有风也没有雨，只有那番心雨在滋润着我们美丽的情怀。
我突然想起来：“既然明天就走了，为何……”
“我这些天努力割草，割了很多很多——唔，你以为我给自家割的吗？我妈是不肯烧这些草的，满屋的烟，满屋的烟尘……”接着我才明白，原来她是给邻居五保老奶奶割的。老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也不灵便，为灶凼里能生火，也常去割草，可几次摔在泥坑里爬不起来，差点要了老命去。雪梦这美丽的精灵，求得妈妈的同意和支持，将老奶奶的燃料给包起来了。
我的天！不是一担两担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是一年又一年！这雪梦，这美丽的天使！这哪里只是草，这是比金子还闪亮的温情，我的眼前骤然升起一颗美丽而新鲜的太阳！
“文哥，我只有对你说——”她凝重起来，“我走了，今后——”
我握住她的手，她不惊异，觉得自然，我就热烈地握她的手，说：“你是应该相信我，雪梦！我会替你做下去的！你就会少一份牵挂，不过……”
“还不过什么呢？”
“不过，你会多一份思念呀。”
她努力地点点头，泪眼泱泱地望着我……我便在心里说，“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了。
以后，我就接着割，既为自己，也为老奶奶。再后来，我上高中了，我弟弟就把满担满担的草堆在老奶奶的灶膛旁……
如今，时日相去久远，也不知雪梦你在哪儿，还记得那满地的秋草和秋草搭成的雨棚么？在我的心里时常都涌起那金色的秋浪，也时常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雪梦，雪梦，你可知道，“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