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翔:翰札已死,不复存在,今天全是伪翰札!

在荣宝斋的“文房拾贝·刘正成翰札书法品鉴会”上,书法家刘正成、演员张铁林的罕见手札信件展出。在品鉴会上,张铁林说:这些书法家“已经完全没有拿手札太当回事”。另一方面,书法家曾翔却说今天的手札全是伪翰札,这种形式和书法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场争论的背后,以我们的眼光来看,一个是站在书法本体的立场,一个是站在人文精神的立场,实是殊途同归。但与此同时,我们应该看到,这场争论背后,当今时代潜在的自然书写的危机开始被揭示出来,这很可能成为下一场书法回归的方向性探索……
曾翔
曾翔:翰札已经死了,今天全是伪翰札
我一说一般都是不太好听,能得罪人,在今天这个场合,刘老师是我老师,无论从书法艺术本身和学术,我在很多场合,一直把他树为我学习的一种标准或者标杆,但是尽管我这辈子也达不到他那个标准,但是我觉得,可能有一种追求的认知,这是我的判断。
因为我从小就是一个农民,一个农村的孩子,你想能达到刘老师那种境界,它不可能的。这个你别老觉得,好像你写了几个破字,就觉得怎么样了,其实在这个地方,没有咱们说话的权利。按过去士大夫那种要求的话,咱们没有这种机会,是吧?这就是毛主席解放了全人类之后,发现农民也能当家作主了,也能有话可说了,于是乎,今天才有咱们说话的权力,在这儿发言。
刚才大家说的,我觉得特别对,就是在强调书写文本内容这样的一种重要性的同时,我强调的是什么?一种书法的本体的精神,我觉得如果说把书法本体的东西丧失了,文本是没有价值的。刚才明诠说了《祭侄稿》多么伟大,如果颜真卿不会写字,他写一个《祭侄稿》,我们全国人民,全中国、全世界的人谁不死个侄子,谁不死个父亲呢?不死个女儿、不死个妻子呢?谁也没有把这个伟大的作品留下,我想不仅仅他写了一个《祭侄稿》的内容那么伟大,我觉得还是他本身具有书法本体的东西,我想那是第一位的,那个文本我认为是第二位的;当然他这个相得益彰,这是更重要的。
颜真卿《祭侄稿》局部
所以我觉得,为什么我们今天有很多误区?就是因为大家搞不清这个,所以大家把书法家简单地看成一个就是会写字的。
什么叫做书法家?首先看这是个文学家,这是个诗人,这是个历史学家,这是个教授,这是个学者,这是个官员,但是我们今天的误区就是,他们把书法看成是一个简单的写字,所以觉得好像其他的就高于书法,我认为这个是错误的。
所以我们今天,我们佩服刘老师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本身文体相符,今天这么多人坐在这个地方,就是觉得这个人首先是个书法家,这个书法家本身具备的还有相关的素养,那我们怎么去看书法家?首先是看他够不够书法家的标准?我觉得这个是最重要的,如果忽视了这一点,我们今天不谈什么手稿翰札,没有用,我们写手稿翰札多的是,为什么就是赵之谦行了呢!不是因为赵之谦死在路上了,不是赵之谦买了个官,他的手稿才那么珍贵,那是什么?还是因为他写得好,还是他有书法的本体能够称意,这就是我今天坐在这个地方的原因。
倪瓒  致茂实书札一通
很多人老觉得自己是个学者、是个官员,是个其他的,我觉得那都是跟书法不靠边的。我们首先要考证他的书法是不是够标准,这是我们今天在这儿讨论刘老师的价值,我觉得这个要搞清楚,这个很重要。
他的文写得好,那是书法本体外面的事。我们首先要考虑他的书法文体是不是具备跟历史大师能够比肩的这种文明,然后再去考察他是不是一个文学家,他的文写的是什么,写的白日依山尽。如果王羲之写白日依山尽,我想不次于其它,他写不了,他回到唐朝了,他穿越啊,怎么就不可能呢?所以我觉得不要这样,我们作为书法人,一定要瞄准了你这样的一个价值观,当然,于明诠写的我非常赞成,但你要达到那个高度,你要具备这样的一种素质。
曾翔认为,手札是否值得收藏?首先需要看书法本体的水准,其次是文本
所以,我们今天在检验一个作品是不是值得收藏,不论认为是不是自己写的,或者是他自己写的诗,或者是自己写的词,或者是自己抄的,都不重要。关键他的作品本身是不是具有能够跟历代大师抗衡的这样一种水准,我觉得这个是它的根本,然后再考验它背后的因素。
一看,于右任,他是这样一个出身,我想一定是站在这个角度,为什么今天我非常强调这样一个问题呢?就是我们当代对书法的认识有混淆。北大、清华、人大出来一个人物,什么某某是个教授,以为他的书法就怎么着了,两回事,那跟我们民国时期的教授是两回事,不如禽兽,也不是野兽。
所以你们不要看这个头衔,我们还是要看他作品本身,要通过作品本身再研究他这个人、他的学术背景,我觉得这个是根本,如果说我们研究诗,我们不看他写字,我们就看他白纸黑字,印刷体就可以了,这个诗写得好不好,我们一目了然,我们跟诗来说。
于右任手札
我们今天做书法,不要简单地去说文,简单地说书法背后,是不是他自己写的,我认为这个东西只能作为一个参照。像刘老师在当代这样一种学术位置,我认为绝无仅有了,凤毛麟角,书文并重。当然他过去可能并没有把书法当回事,但是一不小心,他就在书协摘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但是他并不是以他的文或者是他的其他的名义来摘取这样的一个位置,我觉得他是书文相配的一个人,但这样的人已经凤毛麟角了。
我认为翰札已经死了,在今天不复存在,所以今天全是伪翰札,包括刘老师今天写的,他也是效仿的,他不是为翰札而翰札,是为写翰札而写翰札,不是这样的,我给张以国写封信,跟他探讨一个问题,不是这样,他是找到了一种翰札的形式,这种形式跟书法没有关系了。
郭沫若翰札
所以,我们今天说的是一个学术问题,刘老师是我老师辈的老师,我一直很崇敬他、尊重他,所以我觉得,刘老师这样的人在中国已经很少了,现在就剩下几个人,南方有个曹宝麟,北方像石开先生也能做到这样,但是他不做,王镛先生也能做,其他的人恐怕就不在我话下了吧。再老一点的,我也没看懂,我也不太看懂,我也不想看懂,所以我就看懂这么几个人,上海还有个沃兴华,也就这样,就没有什么值得我看懂的人了。
但是我要说明一个问题是什么啊,不要把书法本体背后的东西强调在书法之上,我觉得要是这样,书法将不会存在。
刘正成
刘正成:我的翰札一点不“伪”
曾翔虽然一再申明刘老师是我们的老师,称赞写这样的翰札在中国当下只有曹宝麟、石开、王镛这样三五位书法家,但仍然按纳不住激动情绪愤疾地说:现在已经是信息时代,大家都用电脑了,这个翰札就是伪翰札!
我感到很冤枉,最后发言申辩说:我的翰札一点不“伪”!
曾翔说“伪翰札”,怎么来判定“伪”与不“伪”呢?有些展览会上确实有“伪”,它给染上仿古颜色,看起来像古代的翰札,因为它使用文言,从字形和气息上像是宋、元的味道,有的还故意涂两个圈,就像给赝品制选上点包浆。不过,这些都是外形式,关键问题在“本体”(借曾翔词汇,因为这个哲学范畴太复杂),即它“写什么,怎么写”的实际状态。
这些年学术界在追问“当代性”,我想这个问题确实重要,这也是确定真伪的标准。在我的理解,所谓当代性,即是艺术品与生活的关系最重要,我在想,我的这两册翰札书论清人书法,无论论其人还是论其言,均是我近些年研究明清书法的学术札记,并非无病伸吟之物。当然,这些札记也可以录入电脑,发于网络。但是,我又为什么不可以诗意地用毛笔写在稿笺上呢?
刘正成论书手札之一
当下性、唯一性、一次性或不可重复性是完整地体现在我的翰札上,从而包含着行为性。我的这些札记是我的独立的学术思想和艺术观照,基本雅训的文言修辞,同时流溢着我作文章过程中下意识的书法美的表达。如果这是一个美的创造过程的话,它具有行为艺术的一次性特征,即不可复制,不可重复。
大家知道,可重复的艺术行为,是秀,不是行为艺术!为什么《兰亭序》《祭侄稿》《寒食帖》都有凃改的痕迹?因为这是不可复制不可重复的原稿。我的这些札记虽然没有涂改,或者我后来发现有错漏,因为我喜欢整洁而故意沒有涂改,但确实是未有誊抄过的原稿。
我在发言中借日本书法家手岛右卿的《崩坏》为例,引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名言“写什么与怎么写”来论证“写什么”也很重要。《崩坏》之所以上世纪六十年代在西班牙获世界艺术大奖,就因为让西方人想到毕加索表现德国法西斯野蛮轰炸西班牙城市的《格但尼卡》的悲剧——虽然手岛右卿或许是有感于广岛的原爆。如果他用同样的造型写了“创造”二字或根本不要字成吗?
谢无量手札,涂改痕迹明显
曾翔说“书法本体第一,文本第二”,而我说“写什么与怎么写”是他所谓的“本体”中的化学成份,文本不是分离于“本体”之外的第一第二的东西!《崩坏》获奖,让世界重新发现了东方的书法艺术,这值得中国立志创新的书法家思考!
二十年中国书协展览评审经验,在匆忙的当代生活中,确实几乎无法顾及书法作品“写什么”。曾翔先生来到品鉴会时已经开会,也许他只瞟了两眼挂在墙上的“怎么写”,而並未去看看我的“写什么”。
会议结束散场时,听说他捧场收藏了关于康有为的一札,除了感谢朋友情谊之外,也希望他把拙作带回去时有机会仔细看一看后,还希望与他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但是,我同意于明诠借用《兰亭序》《祭侄稿》《寒食帖》之所以定评于书法史上三大行书的说法,书法作品的艺术史价值除了判断“怎么写”以外,终归要仔细审视“写什么”这个问题!这是文化缺失的当代艺术现状的短板!
张铁林
张铁林:当今书法家们,没有拿手札太当回事
我对刘老师写这么多的手札特别有感触,我时不时就觉得他像堂吉诃德一样的,特别是在今天这个社会,不要说爱好者,就是书写者,这些书法家们,已然没有完全地拿手札太当回事像刘老师这样把手札当做重要的书法研究的一个部分的学者,也是比较有限的,所以从精神层说,我觉得刘老师特别像堂吉诃德,这里面宣示了两个概念:
第一,像古人说,你看刘老师写这个东西的状态,其实今天开这个会还有一个意思,刘老师想告诉大家,我今天写的手札,不比你古人写得差,大家一看就知道了,实际这里面有一个潜在的含义,当然我是主观的感受,我觉得刘老师向古人宣示,说我们没有把你们的优良传统断下来,至少在我这儿,还在传承中,我们还是有一批人对手札的研究是非常严肃的,我们对手札的传统是很敬畏的。
赵孟頫行楷书翰札
第二,对于现在的大部分书法家是一种宣示,告诉大家研究书法不仅要从厅堂的大幅开始研究,手札的收藏、手札的研究也是重要的研究书法的一个方向、一个重点。我们刚才听刘老师整个书法史发表的过程当中,手札这种形式的发展在书法的发展当中占了非常重要的一个地位和篇幅,体量非常之大。
我从小就喜欢写日记,小的时候,我爷爷是中医,我就用毛笔写点小字,我就喜欢小字,所以我就很容易在拍卖会上,人家预展的时候,我就去看小字的东西,小字的东西便宜,我说的起码有15个年头以上吧,我买手札的年代,可能都不止。其实我买手札的状态当中、客观上说明了社会上不仅是收藏家对手札这个东西的轻视、便宜,大家都不觉得它是什么书法作品,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误区,只发生在当今社会。
张铁林面对媒体,展示赵之谦手札收藏
不仅如此,整个书法界对于小字,特别是手札这种形式的漠视,至少大家不太在意这个东西,我们至少在过去,刘老师当值,挥着大旗那个十几、二十年的书法,早期的书法,特别在中国活跃的时候,小字作品的展览恐怕很少吧,都是那个大条幅这一类的东西,是这两年才开始的,这近十年,我们才开始倡导,大家开始重视,眼睛又回到了小字的书法这种状态当中。
手札的文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研究中国书法传统的窗口,希望热爱书法的、研究书法,大家都不能放了这个战场,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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