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开枪” | 冯内古特《Der Arme Dolmetscher》

以下是8篇中的第六篇,原作发表于《亚特兰大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1955年7月号。


Der Arme Dolmetscher[1]

[1] 德语:“军队译员”。
我惊呆了,在1944年的某一天,在前线的兵荒马乱之中,得知我已被任命为译员Dolmetscher 啊拜托,为整整一个营做,而且要驻扎在一个比利时镇长家里,就在齐格菲防线[1]的炮火射程之内。

我脑袋里从来没冒过自己够格做dolmetsch的念头。我够格获得这个职位是在等待从法国转调到前线那会儿。还是学生的时候,我靠着死记硬背从一个大学室友那儿学到了海因里希·海涅《洛雷莱》[2]的第一节,在营指挥官的听力所及范围内干活的时候,我碰巧把这些诗句无精打采地吟诵了一遍。上校(一个摩比尔[3]的酒店侦探)问他的副官(一个诺克斯维尔[4]的干货推销员)这歌词是什么语言的。副官摒着不下结论一直等到我磕磕巴巴地念完“Der Gipfel des Berges foo-unk-kelt im Abendsonnenschein.”[5]

“啊相信是德国话,上校”他说。

我唯一懂得的德语用英语来说是这样的:“不知为何缘故,我会如此悲伤。一个古老的传说,在我心中无法遗忘。空气清冷,暮色苍茫,莱茵河静静流淌。山峰煜煜闪烁掩映着夕阳。”[6]
上校感到他的角色自带有作出迅速、果断决定的义务。在Wehrmacht[7]被扫除之前他作出了几项极品命令,但他那天下达的是我最喜欢的。“这要是德国话,那个人在干什么操蛋的活儿?”他想要知道。两个小时后,连队文书叫我把桶放下,因为我现在已经成了营里的译员。
上调的命令没过多久就来了。那些掌权的都很厌烦,对我力所不及的声明听都不听。“你讲的德国话我们觉着够好了”,副官说。“我们去的地方跟德国佬没有多少话要讲”。他亲切地拍了拍我的来福枪。“这就是你们大部分译员要做的事”,他说。副官知道的所有东西都是从上校那儿学来的,他心里的想法是美国陆军刚刚揍过了比利时人,我要驻扎在镇长那里确保他没搞小动作。“另外”,副官总结说,“根本就没有别人能讲德国话了”。
我乘着一辆卡车跟三个满肚子怨气的宾夕法尼亚荷兰人一起去镇长的农场,他们在几个月前就申请过口译工作了。在我明确表示根本竞争不过他们,我希望二十四小时内就被撤掉之后,他们热心做起准备,足以让我打出我是一个Dolmetscher的有趣信息他们还在我的要求下破解了“Die Lorelei”。这让我掌握了四十个词(相当于一个两岁婴儿),可是我用它们连一杯冷水这样的话都组合不起来。
卡车车轮每转一圈都带来一个新问题:“'军队’是哪个词?……我要找浴室怎么说?……'生病’哪个词?……'井’呢?……'盘子’呢?……'兄弟’呢?……'鞋子’呢?”我镇定自若的导师们累了,其中一位递给我一本旨在让德语对散兵坑里的人容易点的小册子。
“少了头上几页,”捐赠者解释说,这时我在镇长的石头农舍前从卡车上跳下来。“用它们做卷烟纸了”,他说。
我敲镇长家门的时候是大清早。我站在台阶上像是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要拍着除此以外空空如也的脑袋念出那一句台词。门打开了。“Dolmetscher我说。
镇长本人,又老又瘦,穿着睡衣,把我领进一楼安排给我的卧室。他边打手势边用嘴说出他的欢迎,暂时来说洒一点“Danke schön”[8]算是合适的dolmetsch活儿了。我准备用“Ich weiss nicht, wassoll es bedeuten, dass ich sotraurig bin”[9]掐断进一步的讨论这应该可以送他啪嗒啪嗒上床去了,确信自己有了一个听说流利,尽管一肚子Weltschmerz[10]的,Dolmetscher这个计策没什么必要。他并不理会,随我去巩固我的能力。
这当中主要就是那本残缺的小册子。我将它宝贵的每一页都依次审视了一番,为英语转换为德语的简单而欣喜。有了这本小册子,我所要做的就是将手指顺着左边一列往下移直到我发现了我想要的英文短语,然后把印在对面右边一列那些乱七八糟的音节念出来而已。“你们有多少榴弹发射器?”比如说,就是Vee feel grenada vairfair habbenzee?表示“你们的坦克纵队在哪里?”的无瑕德语证明并不比Vo zint eara pantzer shpitzen?更麻烦。我口吐出这些短语:“你们的榴弹炮在哪里?你们有多少机枪?投降!别开枪!你把你的摩托车藏到哪儿去了?举起手来!你是哪个单位的?”
小册子突然就到头了,一下把我的魂灵从发狂砸向郁闷。宾夕法尼亚的荷兰人点烟烧掉了所有后方讲的客套话,这本小册子的前半部,弄得我什么东西都用不上,只剩下徒手格斗的机智应答了。
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的时候,我能演的一出戏在我头脑里成形了……
DOLMETSCHER(对镇长女儿):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我太伤心了。(拥抱她
镇长女儿(怀着顺从的羞涩):空气清冷,暮色苍茫,莱茵河静静流淌。
(DOLMETSCHER 抓住镇长女儿 ,将她全身抱起走进他的房间。)
DOLMETSCHER(轻轻地):投降吧。
镇长挥舞着鲁格尔[11]):啊呀!举起手来!DOLMETSCHER 和镇长女儿:别开枪!
(一幅地图,上面显示着美国第一军的部署情况,从镇长胸前的口袋里掉出来。)
DOLMETSCHER(闪开,用英语):这个据称是亲盟军的镇长拿着一幅显示美国第一军布置情况的地图做什么?为什么我要用德语跟一个比利时人搞dolmetsch?(他从枕头下面抽出.45自动手枪瞄准了镇长。)
镇长和镇长女儿:别开枪!(镇长扔掉鲁格尔,蜷缩,冷笑。)
DOLMETSCHER:你是哪个单位的?(镇长依然阴郁,沉默。镇长女儿走到他身边,轻声哭泣。DOLMETSCHER面对镇长女儿。)你把你的摩托车藏到哪儿去了?(又再转向镇长。)你们的榴弹炮在哪里,嗯?你们的坦克纵队在哪里?你们有多少榴弹发射器?
镇长(在恐惧折磨下崩溃):我——我投降。
镇长女儿:我太伤心了。
(由宾夕法尼亚荷兰人组成的警卫队入场,做例行检查,这时刚好听到 镇长和镇长女儿坦白自己是空降到美军战线后方的纳粹特工。)
约翰·克里斯多夫·弗里德里希·冯·席勒用同样的词语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了,而它们是我仅有的词语。我根本没有蒙混过关的机会,也没有任何乐趣,要在十二月里给一个整营当口译员却连说“圣诞快乐”这点都做不到。
我铺好自己的床,拉紧我行李袋上的束带,悄悄穿过黑灯瞎火的窗帘溜进了夜晚。
警惕的哨兵指引我来到营部,在那里我发现我们的大多数军官不是在埋头研究地图就是在装载他们的武器。空气中有一种节日精神,主任参谋正在打磨一柄十八英寸的长猎刀,一边哼着“你是不是来自迪克西?”[12]
“哎哟,我的天,”他说,见我站在门口,“那个'白活荷兰话的’来了。说吧,小子。你不是应该在镇长家里吗?”
“不行啊,”我说。“他们都说低级的德语,我说高级的。”
主任吃了一惊。“他们配不上,是么?”他的食指抹过他那把杀人钢刀的锋刃。“啊想想我们没准很快就会碰到一些能说高档德国话的,”他说,然后又加上一句,“围得严严实实。”
“我们会干掉他们就像我们在南卡罗莱纳和田纳西干掉他们一样,”上校说,他在家的时候耍奸使诈从来没输过。“你留在这,小子。我打算让你当我的私人译员”。
二十分钟后我再次陷入搞dolmetsch的苦斗之中。四辆虎式坦克开到营部的大门口,二十几名德军步兵跳下来端着冲锋枪把我们赶到一起。
“说点啥啊”,上校命令道,到最后都那么有种。
我的目光顺着我那本小册子的左边一列往下走,直到我发现了最能恰当表现我们情绪的短语。“别开枪”,我说。
一名德国坦克军官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瞧一瞧他的擒获。他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比我的小那么一点。“你们的榴弹炮在哪里?”他说。

[1] Siegfried Line,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德军西部防线。

[2] “Die Lorelei”,海涅1824年写的短诗。

[3] Mobile,美国地名。

[4] Knoxville,美国田纳西州一郡。

[5] 德语:“山峰煜-煜-闪烁掩映着夕阳”。

[6] 海涅:《洛雷莱》。

[7] 德语:“国防军”。

[8] 德语:“非常感谢”。

[9] 德语:“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很遗憾”。

[10] 德语:“世间悲苦”。

[11] Luger,奥地利军械设计师鲁格尔(Georg Johann Luger,1849-1923)发明的手枪。

[12] “Are You from Dixie?”,20世纪初美国南方乡村歌曲。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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