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尼古特画像,作者:Ron Kammer
以下是8篇中的第二篇,原作发表于《科里叶志》(Collier's)1951年4月28日。(正准备贴出这一期,想到与这篇小说的主题正相反,墙国人擅长的是遗忘术,甚至连善忘也是最容易被遗忘的。)
记忆术
阿尔弗莱德·穆尔黑德把报告扔进他的外发篮,微笑着想到自己已经能够核对事情而不用查阅录音和笔记了。六个星期前,他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现在,因为他参加了公司为期两天的记忆培训班,所以名字、事实和数字都像牛蒡附在艾尔谷犬[1]身上一样紧附着他的记忆。这个培训班,实际上,间接清除了他毫不复杂的生活里几乎所有的重大问题,除了一样——他无法击破他与自己默默倾慕了两年的秘书,艾伦之间的那一层坚冰……
“记忆术是改善记忆力的艺术”,培训班的教官开讲了。“它利用两个基本的心理事实:你对自己感兴趣的的东西比没兴趣的东西记得更久,并且图像比孤立的事实更能铭刻在你的头脑里。我会让你们看到我指的是什么。我们现在拿穆尔黑德先生来当我们的豚鼠。”阿尔弗雷德已经坐立不安了,就听那个人念起一份毫无意义的清单,叫他背出来:“烟,橡树,轿车,瓶子,黄鹂。”教官先讲了一些其他事情,然后指了指阿尔弗雷德。“穆尔黑德先生,清单。”“别泄气。你这样完全正常,”教官说。“但是我们要看一下能不能帮你做得更好一点。让我们构造一个图形,一件愉快的东西,一件我们愿意记住的东西。烟,橡树,轿车——我看到一个人在一棵繁茂的橡树下面休息。他在抽一支烟斗,背景里是他的车,一辆黄色的轿车。看到吗,穆尔黑德先生?”“好。现在再看'瓶子’和'黄鹂’。这个人旁边是一个冰咖啡的保温瓶,有一只黄鹂在头顶的树枝上啼鸣。这样,我们就可以毫不费力地记住这幅幸福的画面了,对吗?”阿尔弗雷德不确定地点了点头。教官已经继续讲到其他事情了,随后又再次向他发问。“烟,轿车,瓶子,呃——”阿尔弗雷德避开了教官的眼睛。等全班的窃笑平息下来之后,老师说道:“我猜想你们都认为穆尔黑德先生已经证明了记忆术就是胡说。完全不是。他已经帮助我得出了另外很重要的一点。用来帮助记忆的图像是因人而异的,差别很大。穆尔黑德先生的个性显然和我不一样。我不应该把我的图象强加给他。我再读一遍这份清单,穆尔黑德先生,这回我想让你来构造一幅属于你自己的画面。”这一课结束时,教官再次叫到了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飞快地念出了这份清单就好像是字母表一样。这个技巧太捧了,阿尔弗雷德自忖,他的整个余生大概都能记住这份毫无意义的清单。他依然可以看见自己和丽塔·海华斯[2]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面分享一支烟。他将一瓶美酒斟满她的酒杯,而在她畅饮之时,一只黄鹂的翅膀拂过了她的脸颊。然后阿尔弗雷德亲吻了她。至于“轿车”,他已经把它借给阿里可汗[3]了。他的全新才能的奖赏是辉煌而即时的。晋升毫无疑问是来自于他对商务细节档案柜一般的掌控。他的老板,拉尔夫·L. 斯瑞勒,曾经说过:“穆尔黑德,我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变得那么多,像你在几个星期之内做到的那样。好极了!”他的快乐从未中断——除了被他与自己的秘书之间的忧郁关系打破以外。尽管他的记忆像一架捕鼠器一样有效,无力感仍会将他紧紧抓住,每当他想到要跟那平静的褐发美人谈情说爱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拿起一捆发票。第一张是给达文波特点焊公司的。他闭上眼睛,一个微光闪烁的画面便出现了。这是他两天之前构思的,当时斯瑞勒先生给了他特别的指示。两张达文波特[4]彼此相对。拉娜·特纳[5]披着一张紧身的豹皮,躺在一张上面。另一张上面是珍·罗塞尔[6],裹着一条电报做的纱笼[7]。两人都向阿尔弗雷德飞吻,他凝望了她们一会儿,随后才心有不甘地让她们渐渐淡去。他草就了一张便条给艾伦:请确保达文波特点焊公司与达文波特电线电缆公司在我们的账务记录中未被混淆。六个星期前,这件事肯定会从他的脑海中溜走的。我爱你,他加上一句,然后用一个墨水的长方形小心翼翼地把它划掉。在某方面,他的好记性是一个诅咒。通过将他从翻寻档案柜的无数小时中解放出来,它给他多了那么多的时间去担心艾伦。他一生中最充实的时刻是并且一直是——甚至在记忆培训班之前——他的白日梦。其中最美味的梦境主角都是艾伦。他要是给了她拒绝他的机会,而她几乎肯定会这么做的,她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幻想之中了。阿尔弗雷德不能让自己冒这个风险。“穆尔黑德,” 斯瑞勒先生说,“有很多小事务全堆在我身上。你可以接过一部分吗?”“不是,我的意思是,”斯瑞勒先生说。“我觉得你写下来的话会好一点。事情多得不得了。”阿尔弗雷德的钢笔已经干了,可他不起身又勾不到铅笔,所以他撒了谎。“好的,拿了一支。说吧。”“首先,我们正在争取很多大型防御工程的分包合同,而这些工程将会使用一系列新的代码。任何以十六A开头的数字都将标示它是其中之一。最好打电报告诉我们的所有工厂。”在阿尔弗雷德的头脑中,艾娃·加德纳[8]用一支步枪进行了一次英姿勃勃的军械操练。印在她毛线衣上的是一个巨大的16A。“对,头儿。”十五分钟后,阿尔弗雷德,一劲地冒着汗,连说“对,头儿”达四十三次才挂断了电话。在他的头脑之眼前出现的是一场令塞西尔·B. 德米尔[9]最绚烂的梦想相形见绌的选美。在阿尔弗雷德左右排开的是他曾经见过的每一个电影女明星,每一个都挥舞着或穿着或举着或坐着或跨骑着某样阿尔弗雷德可能因为遗忘而被解雇的东西。这图象宏大无比,最细微的干扰都可以将它打个粉碎。他必须在悲剧发生之前拿到铅笔和纸。他像一个追踪猎物的人,躬身屈背,无声无息地穿过房间。他拿到了铅笔和便笺,才透了口气。画面有点起雾了,不过还在。阿尔弗雷德一个接一个思考着这些女士,写下她们的信息,才让她们消散而去。随着她们数量的减少,他开始放慢她们的离场来一一品味她们。现在安·谢里丹[10],排在倒数第二位,骑着一匹西部小马,用一支灯泡轻拍着他的额头来提示他通用电气公司一个重要联系人的名字——布朗克[11]先生。她在他的凝视下满脸红晕,下得马来,消散而去。最后一个站在他面前,抓着一捆文件。阿尔弗雷德怔住了。那些文件似乎是唯一的线索,却没有唤起任何记忆。他伸手将她揽到怀中。“现在,宝贝,”他喃喃地说,“你心里在想什么?”“哦,天哪!”阿尔弗雷德说,放开了她。“艾伦——对不起,我忘了自己。”
[1] Airedale,一种大硬毛㹴狗。
[2] Rita Hayworth(1918-1987),美国演员,舞者。
[3] Ali Khan(1911-1960),巴基斯坦常驻联合国代表,丽塔·海华斯的第三任丈夫。
[4] Davenport,人名,亦指一种坐卧两用的长沙发。
[5] Lana Turner(1921-1995),美国演员。
[6] Jane Russell(1921-2011),美国电影演员。
[7] Sarong,马来西亚、印尼等地的传统服装,裹在腰部的长条布。
[8] Ava Gardner(1922-1990),美国演员,歌手。
[9] Cecil B. DeMille(1881-1959),美国电影制片人。
[10] Ann Sheridan(1916-1967),美国演员,歌手。
[11] Bronk,与 bronc(北美野马)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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