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关佞佛,不是侯景:铁钱和梁武帝失败的原因

梁武帝萧衍明智勇武,聪明文思,在开创梁朝的过程可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而在他统治的早期,萧衍勤于政务,励精图治,治国的成绩也蔚然可观,被史家称为

布泽施仁,悦近来远;享国五十年,天下且小康。

但是,老年的萧衍刚愎自用,朝政昏暗,最终运去英雄不自由,

在侯景之乱中身死台城,自己而得、自己而丧的结局,令后人感叹不已,也视为殷鉴。

(梁武帝萧衍,464—549,南朝梁的建立者)

梁武帝的兴旺盛衰,后人总是想对其原因做出理解和解释,大体有两个比较突出的看法。

其一是

佞佛

。比如程颐认为:

梁武帝英伟之姿,化家为国,史称其生知淳孝,笃学勤政,诚有之。

终其身无他过,止缘好佛一事,家破国亡,身自馁死,

子孙皆为侯景杀戮俱尽。可不深戒!

其二是

误纳

侯景。

康熙帝认为:

昔梁武帝亦创业英雄,

后至耄年,为侯景所逼,遂有台城之祸。

蔡东藩说:

高欢能防景于身后,而

梁主衍不能察景于生前。

杜弼谓年既老矣,髦又及之,正不啻一梁主写照。且误用从子渊明,自覆全军,

昏耄之征,一至于此,无怪其终困死台城也。

但后世史家也有不同的看法:

说到

佞佛,

据统计,梁朝僧尼只占总人口五十七分之一,而北周北齐僧尼合占总人口的十分之一;所谓群臣出资“一亿万”为梁武帝赎身也算不得特别巨大的金额,至少不会比北魏开石窟的费用大。回到当时,虽有些人认为梁武帝的崇佛不免过分,但普遍不认为其是亡国之因。最突出的证明是,尽管梁朝亡了,继而新建的陈朝诸帝崇佛虽然也许超不过梁武帝,但也不遑多让,陈朝开国皇帝陈武帝陈霸先崇佛处处步梁武帝的后尘,包括舍身赎身等戏剧化的举动,之后的陈朝诸帝也都亦步亦趋。

(蔡志忠漫画梁武帝与达摩)

其实,

梁武帝崇佛,除了本人的信仰之外,也是意识形态建设和文化归属感构建的需要。

当北齐奠基人高欢酸溜溜地说出:

江东复有一吴翁萧衍,

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

这句话的时候,

某个侧面证明了梁武帝的成功。

至于

侯景,虽然是造成梁朝大乱和梁武帝本人在饥渴交攻的惨况中逝世的祸首,但侯景之乱是结果而不是原因,归因于此,情理不协。

那么,梁武帝的“专听生奸,独任成乱”到底表现在哪个方面呢?

可能很多人想不到的是,这主要是一个经济学问题,或者更具体一点是货币学中的通货膨胀问题。

在梁武帝即位的第一年,也就是

天监元年(502),

废除了宋、齐以来民怨沸腾的比例财产税,将税收制度改变为主要是向成年男女收取租粮、调绢(布、丝、绵)。

梁朝向百姓征收实物而非钱,貌似比宋、齐宽大,但埋下了后续的重大问题。

普通四年(523),

梁武帝找到了一个

新的“神奇”货币政策手段,那就是铸造和发行铁钱,并全面禁止铜钱流通,

史称

“尽罢铜钱,更铸铁钱”。

梁武帝发行的

这种铁钱,与之前在社会上通行的足值旧铜钱的官方兑换比例是1:1,因为铁的价值远远低于铜,一方面盗铸私铸纷纷出现,另一方面,原本拥有大量铜钱的人因为铜钱禁止流通,遭受了巨大损失。

从梁朝的法律来看,盗铸私铸是要判处死刑的,因此,总体来说,梁武帝铸造和发行铁钱获得了巨大的“铸币税”和更为巨大的“通货膨胀税”。

(梁朝的通货膨胀非常严重,但因为不是铜钱造成的,在相关专门史中记录不多)

(铸币税简单地讲就是发行货币的收益)

此时,北魏正好爆发六镇起义——北魏

正光五年(524),

北方六镇戍卒和各族人民发起大规模动乱——梁武帝趁机于

普通六年(526)发动大规模北伐,我们注意到,此次北伐之前,梁朝并没有向民间征收重税,也没有用于专门目的的财物积累,基本可以确定,梁武帝就是从铸造发行铁钱之中获得了巨大财富。

(群臣支付同泰寺一亿钱为梁武帝“赎身”,某种意义也是将铁钱投入流通)

(梁与北魏对峙形势地图)

在我们现代人看来,这种货币政策如果毫无节制,无疑是饮鸩止渴,当百姓依旧以实物纳税时,对其财富的无形掠夺更为暴烈。

也因此,梁朝陷入了经济上的困局,民生凋敝,苦不堪言。

散骑常侍

贺琛

上书梁武帝劝谏:

今天下守宰所以贪残,良由风俗侈靡使之然也。今之燕喜,相竞夸豪,积果如丘陵,列肴同绮绣,

露台之产,不周一燕之资,

而宾主之间,裁取满腹,未及下堂,已同臭腐。又,畜妓之夫,无有等秩,

为吏牧民者,致赀巨亿,罢归之日,不支数年,率皆尽于燕饮之物、歌谣之具。

所费事等丘山,为欢止在俄顷,乃更追恨向所取之少;如复傅翼,增其搏噬,一何悖哉!其馀淫侈,著之凡百,习以成俗,日见滋甚。欲使人守廉白,安可得邪!

诚宜严为禁制,导以节俭,纠奏浮华,变其耳目。

夫失节之嗟,亦民所自患,正耻不能及群,故勉强而为之;苟以淳素为先,足正雕流之弊矣。

梁武帝看到上书之后大怒,把贺琛召到面前驳斥:

卿又云:守宰贪残,皆由滋味过度。贪残糜费,已如前答。

汉文虽爱露台之产,邓通之钱布于天下,

以此而治,朕无愧焉。……我自除公宴,不食国家之食,多历年稔,乃至宫人,亦不食国家之食,积累岁月。凡所营造,不关材官,及以国匠,皆资雇借,以成其事。

近之得财,颇有方便,民得其利,国得其利,我得其利,营诸功德。或以卿之心度我之心,故不能得知。

所得财用,暴于天下,不得曲辞辩论。

贺琛当然不懂经济学,所以

他无法解释在名义赋税不高的情况下为何百姓生活却越来越贫困,只能归因于官吏的苛剥和奢靡的风气。

梁武帝的反驳中所谓

近之得财,颇有方便,民得其利,国得其利,我得其利,营诸功德,指的就是他铸造和发行铁钱获得的财富收益,

他自以为是

无中生有的独得之秘,

所以自诩为

或以卿之心度我之心,故不能得知

——

你根本不懂瞎逼逼个啥?

汉文虽爱露台之产,邓通之钱布于天下

这句话特别有意思,贺琛见不及此,根本没有指出铁钱问题,梁武帝却心虚地为自己辩护,说自己比汉文帝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但是邓通铸造的是质量并没有问题的铜钱,

虽然从中央财政的角度是铸币权部分归属于佞幸,不足为法,但比起梁武帝的用铁钱掠夺民财,实际要好得太多。

梁武帝的负面评价,其实主要还是在宋朝特别是司马光尽翻旧案之后

(长司马光十余岁的欧阳修还认为:梁萧氏兴于江左,实有功在民,厥终无大恶),

此前,主流的评价无不是颂其贤德而惜其凶终,对梁武帝是“恭俭庄敬,艺能博学”的礼赞,对他的败亡和梁朝的亡国是“行仁义而国亡”、“天何为而此醉”的感叹惋惜;但是,如果从经济学和货币学的角度看梁武帝,我们发现,他的败亡不但有其必然性,也有重大的咎由自取因素。

(《琅琊榜》中皇帝的原型参考了梁武帝)

所有命运貌似无偿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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