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雪峰 | 想起宇子
一想起明天早晨要5点钟起床去上班,想死的心都有……这条蕴含清冷夜色的信息闯入眼眸时,已是深夜。我正斜倚床头,听 “呜呜”的风从窗外飞过凄厉与撕扯的轰鸣是它留下的余韵。我合上手机,微闭双目,听任风的余韵潜入我记忆的海底,直到浮出一段滴翠的华年过往。
是她,宇子,她的率真,如一泓清泉,漾在我的眼里,心底。过去如是,现在亦然。
【一】
多年前,当高大、茂盛的白杨们把一身葱茏交与那个青青校园的夏日,我和宇子相遇于同一间教室。相邻的座位,不喜规范的性格,使我们有了与学习之外更多的话题。年长于她的我总把她当亲亲的小妹,同进,同出,勾肩搭背的一对影子,不知羡煞了多少少男少女。
微风拂过的夏日,夕阳为大地披上一层霞光时,郊外就有了迷蒙如幻的诱惑,使那些安放于青春躯体里的驿动,总有挣脱藩篱的欲望。八中连接起了家乡的首府——文曲乡政府所在的文曲街与铺满草木的郊外。沸腾一日的校园在晚饭后有暗涌的骚动,被夕阳覆满金黄的白杨树下,就有三三两两结伴外出的影子,用不急不缓的节奏,丈量着校园到郊外的距离。或许,此刻骚动的缘由,正是我们这群被书本和考卷束缚的不安分少年恣意释放,大家或徜徉于被草木和秧苗包围的小路边,把歌声和笑声送给蓝天和田野;或在刚收获过的庄稼地里逡巡,希冀有一窝斑鸠或鹌鹑,在裸露着的一簇麦茬里乖乖等着我们。少年的心哦,总是游离于书本之外,总是向往洒脱无羁的野外。
距校园二里之外的爬鱼河,也是我和宇子的最爱。我们在河边大声说笑,大声唱歌,亦或默背诵读,也有静默无语的沉静。我们试图把所有的年少恣意都交付于这澄澈清幽的河水。河水淙淙,把两个青葱的影子,连同随身体一起长高的梦想,缓缓带向远方。波光粼粼的水面,游鱼嬉戏,鸭鹅欢唱;夕阳晚照,撒在水面波间,溅起霞光点点,如诗如梦。只是,它们没有瞬间羽化成碎屑,在以后的日子里,它们依然装饰着我们奔走的脚步,随我们辗转尘世的角落。
缘分起于自然。我们的父辈同为教师,也算书香门第,可我却无她的优越。我父亲执教于十几里外的偏僻乡下,她父亲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她在校园的家里有不少文学类的书刊杂志,天然的优势让我对她多一些依赖。她带我喜欢的书到教室时,下课后我们撇下外面的喧闹,抵头互读,看至开心处,就有相视一笑的愉悦充盈在两颗少年的心之间;有时课间无聊至相对发呆时,她会突然爆一句冷笑话让我几近僵硬的脸瞬间鲜活成一朵花;亦或悄悄扒近我耳语:某位老师的发型像火鸡,某某的脸如一张饼……而那些评论也恰好切中我的心思。不谋而合的灵犀,常使我对她生出几丝亲近。
时光如流淌在爬鱼河怀抱里的水,不容选择地一程程向前奔跑。那个白杨叶簌簌落下的秋天,我到远离家乡的古城求学,她继续在那间教室苦读。
【二】
此后,我们身处异地。我不知那些白杨们身长几许,叶片是否依然丰腴溢脂,亦或消瘦如一柄悬于土墙上的镰。爬鱼河的水是否清澈如月被思乡情愫可穿梭于古城与家乡间每隔二周的书信,成了我们知悉彼此的“云中锦书”。每每接到那封穿越无数河流与阡陌,历经七个日升月移,满含豫西南盆地的黄土,始缓缓抵达的信签,我都把它放于怀抱,于屏息浅嗅间轻轻启开,就有飘逸俊秀的小隶如春风扑我桃花面,顷刻,我的浅笑嫣然,就流泻于古城一隅那个红砖白墙、杨柳陌陌的校园。那一刻,我把自己想象成美丽的公主,拖着一袭白纱,阳光下,我在自己心的舞台上,旋转成我小小世界里最美的章节。
信的内容,不外是得奖,挨批;亦或少男少女间悄然萌动的情谊,被演绎成阳春白雪或意味深长的分分合合……这些满溢着书香的琐碎,如晨间的雨荷清露,滋蕴着一颗孤单的心。远离家乡,我这棵习惯了乡风黄土的小苗,突然被放置于城市的一堆繁华之上,失落、敏感,合着与生俱来的小心,一并袭来时,多想找一棵同类的植物来互诉衷肠。宇子的信恰好做了我渴望的那株庄稼。
倾吐,释放。饥渴的我适时地找到了可资安放思乡情愫的那盏青花瓷碗。课间,饭后,那间溢满粉笔碎屑的教室里,一个伏案抒写的影子,愿意把秘密打开,和家乡那个娃娃脸、黄头发衬托之下的那张笑颜分享。
当得知我的一篇文章在当时颇具权威的《作文与指导》报上发表时,有淡淡的惊喜从我平静的脸上滑过。记得是参加一个征文,指导老师是在当地教育界颇负盛名的宇子的父亲。最初是我的一篇拙作,经文青闺蜜晗女的一番修饰,被宇子的父亲推荐到当时视如圣殿的报社,竟然被采用了!这一消息衍生的惊喜本应于当年考试得了一百分的欣然与自豪相当的,可因时日太久,似乎已少了对这件事本身的热情。可后来因此而绵延出的欢喜,成了浸润那段青涩时光的蜂蜜。
少不更事的我们,爱把年少的简单做漫无边际的演绎。关于那篇小文后续的故事,后来在我们来往的书信里,被多次提起。许是生活拮据,许是乡下孩子特有的单纯,我们幻想要用那篇文章的稿费,去附近文曲街上比较有名的小吃店里“大吃”一顿。其实,不过是喝一碗胡辣汤,吃一块饼而已。那时对外面饭馆里的吃食,几乎没有印象,现在想来,更多的是因穷困而失去了对外面世界的欲望。每周四、五元的生活费,亦不容许对外面的世界有更多的向往。偶然和同学花掉两三天的生活费斗胆去尝了那家的烙饼和胡辣汤后,顿觉那是天下美味。只是后来未曾见到稿费,于是一场关于稿费的去向又讨论得轰轰烈烈,可谓用心良苦……
彼时的我们傻得可爱,彼时的我们好有闲……
【三】
后来,我毕业,成家,忙于自己的围城。一度,我们似乎忘记了彼此。可不拘于一种风格的她总能带给我惊喜。记得我刚上班时,那个薄暮夕照的黄昏,我租住的小屋附近那条尘灰满面的小街上,我和夫君正推车散步一身白衣的宇子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其时,我们身后那个小火车站的烟囱吐出的黑烟正一缕缕向天边倾泻,我的惊喜与适时升起的汽笛相互交织,并冉升成一抹亮色,辉耀着我这个被抛于荒漠的流浪者。第二天送她走时,我傻傻地让她带一罐头瓶的白水,说是路上解渴。就是来自这个小瓶子的感动满溢着她之后给我的来信。后来,我曾无数次地自责,怎么不知买一瓶饮料呢!怎么当时就那么天真呢……至今回想,我当时那个傻傻的举动,大约是在追寻我们曾丢失的那些空白,执意要在彼此的成人世界里留下一些纯真的念想,以纪念我们曾一起有过的成长。
那年春天,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带着一岁的孩子去看她。街西的那所学校,一间砖瓦结构的房间内,我把自己放置在被光线切割成方块的门口那只带靠背的矮木椅上,这个角度正好可以捕捉她脸上不时闪过的笑。她静静地讲述这些年的经历:上学,打工,恋爱……其时,她刚刚从一场旷世奇缘中走出来,正在开始新的生活。一张娃娃脸上永远洋溢着的笑意,提醒我,对面的女孩并非是当年那个不知忧愁的疯丫头,她,已是个大姑娘了!
此后,我们相见多次,每一次,从她那里得到的总能令我眼前一新:她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宝贝,并且在城里有了新房。其中的每一段,对她都有新的认识,率真中夹着的不屈服,是她性格中最为珍贵的元素。即使他们一家三口蜗居在学校那间不足二十平方的小屋里,而这间小屋要兼做办公室,卧室,会客室,她的脸上也是挂着笑的。尽管,她曾多次坦言对这里的厌恶。可是,她平静地选择了接纳。那年,我和孩子坐在他们拥挤的小屋前,望着她欢喜地进出那个被一波素白的葫芦花晕染的房间,洗菜,淘米,带孩子,我也逐渐安然。也许奔波是一生的宿命,梦想的高度需要一生的追逐,可踏实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不论衣着光鲜亦或脚踩泥土。
前年,当听说她在县城有了自己的店铺时,惊讶之情不亚于当年那个黄昏的街头,多年不见的我们彼此偶遇……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匆匆赶往乡下的学校,夕阳西沉之时,她又披一身疲惫,奔波二十多里,在孩子,家务与生意之间周旋。这些,在我,定是忙里添乱的疲累,可她只说,长大了真不好玩。语气里的平淡,少了一些无羁,夹着一丝无奈。是的,我们都是烟火女子,免不了世俗的苦累。
我们忙生活,忙工作,忙得似乎没有时间怀旧。觉得压力好大。得知她有第二个宝贝时,她的这条说说鲜明又刺目。压力也是动力。中学时数学老师讲的这句话被我奉为人生信条。尽管,我想尽办法要挣脱一切的束缚,极力在生活与生存之间寻找平衡,畅想梦里的清风明月与枝间飘雪总在眼前缠绵,向往那条清水长流、河边青青草的爬鱼河边,依然绕着我们的青葱。斜阳外,鸭鹅点点,流水绕青葱。年少时我们豪情万丈,青春时我们四处闯荡,直至中年这段被责任不断叠加的时光,期待从夹缝中寻找一块可以闲散地安放着我们互相堆积思念的田园。
当时光随风滑翔时,所有的所有,不过都凝成一句话,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便无锥心的思念。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汤雪峰,70年代出生于豫西南盆地一小村。那里人杰地灵,文风鼎盛,如渠水脉脉而来。小女子浸洇文脉,自幼染指书香,喜文,善读,爱做梦。如今谋生于鹰城平顶山,从事企业宣传,以文为生,简单随性。故乡的草木生灵,装饰着我奔走的脚步;故乡盛放的欢喜悲伤,是我抒写不尽的故思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