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浊酒一杯家万里
浊酒一杯家万里
一
夕阳渐沉,一群飞鸟披着霞光落入森森柏树之间,眼前的建筑挡住了湍河,只有隐隐的水声掠过我的耳膜。几辆汽车从街上驶过,碾碎了这片古朴的诗意,“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范仲淹的词句瞬间出现在我的脑海,从飞檐流丹的楼阁后面,极目远眺,那绯色的云霞染红了湍河两岸和朱连山的山头。
这是在邓州的一个傍晚,我走在大街上,向暮色中的古城告别,直到漫天繁星升起,直到明亮的银河低垂在远山的高峰之上。
我是从习家营转道,来到邓州的。
初秋的田野尚无萧疏之态,空气中飘着水果的香味。路两边,满是叫卖白桃和甜瓜的农民,他们的心里,充满着对丰收的期盼。
时值八月,坦荡如砥的平原青葱似玉。穿过种满高粱的田野,我踏上一条浸染着初秋凉意的道路,道路笔直地伸向远方,丛生的杂草中,飘浮着一簇簇蓝紫色的花朵。
宽阔的南水北调明渠就在眼前,从绵延起伏的群山逶迤而来,清澈见底的碧水悄无声息地向北涌流。岸边铺展开茂密的芦苇,左望不见边际,右眺也不见边际,那一派芦苇所蕴聚的气象,在人初见的一瞬便感到巨大的神往与心旌摇曳。我想,这一河碧水在送达京津冀的同时,它的血脉是否也北通巫峡,南极潇湘?
走在邓州大街上,当年那特有的人力板车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辆辆快速驶过的汽车。要不是大街上那颇具地方特色的酒店名称,要不是街头路灯下那一幅幅醒目的标语,要不是广场上那巨大的范仲淹雕像,很难想到, 这就是被称为“三省雄关”“豫西南门户”的邓州,就是诞生千古名篇《岳阳楼记》的地方。
在这里,韩愈、寇准、赵普、范仲淹先后任职于此,“医圣”张仲景诞生于此。范仲淹设教于花洲书院,范仲淹的儿子——官至宰相的范纯仁,北宋理学创始人之一的张载,元祐时的邓州知州韩维,均“从师范仲淹学于花洲书院”,到处都留下名人的足履。
出邓州市城区,向东南行不远,便走进一处竹柏掩映、亭台错落的园林式建筑,这便是当年范仲淹知守邓州时创建的花洲书院了。那里曲径通幽,碧水荡漾,高低错落的古树点缀其间。走进光影交叠的时空间隙,感受着亮与暗的交替承转,灰墙黛瓦隐约尚存的优雅气质,总让人想起一个远去时代的温情,想起在春风堂的窗棂后面,一个清癯瘦弱的老人,挥毫在书案上写下的千古文章: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秋风萧瑟,吹动浅紫色的窗幔,也拂动老者的须发,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想到改革在封建官僚集团的反对下草草收场;想到一路走来看到的黎民百姓生存的艰辛;想到四次贬谪遭受的打压排挤;想到好友欧阳修、韩琦、富弼、杜衍、尹洙、滕子京等支持新政,无端蒙冤被赶出京城......他的眼前,仿佛再现朝堂之上唇枪舌剑的硝烟;再现战马嘶鸣、黄沙扑面的西北战场;再现田地荒芜、民不聊生的沿途所见,耳畔也仿佛吹来洞庭湖的风声雨声。
沉思良久,他继续写道:“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二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明亮而又短促,恰如庆历新政。
公元1040年,西北战场狼烟四起,西夏的铁骑扣响了边塞的大门。七月,经韩琦举荐,仁宗皇帝重新起用范仲淹。三月知永兴军,四月改任陕西都转运使,五月为龙图阁直学士、陕西经略安抚副使,总揽鄜延路方面的军机事务。作为西北战场的主帅,范仲淹带着其长子范纯祐日夜兼程奔赴边关履新,在风沙漫天的西北熬过了四年。四年里,深谙兵法的范仲淹面对强敌采取积极防御、择时出击的战法,捷报传来,战火弭消,为内外交困的大宋带来希望的曙光。
庆历三年(1043),当西北的狼烟暂时熄灭,北宋与西夏正在讨价还价,准备媾和之际,仁宗把目光投向在宋夏战争中表现卓越的范仲淹,把他调到中央,出任宰执,主持改革。范仲淹久负人望,早年知开封府期间,就因为“明敏通照,决事如神”,被京师老百姓称颂:“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一时间,宇内瞩目,希望这位贤臣能刷新政治,兴致太平。
九月,临危受命的范仲淹应仁宗的要求,上《答手诏条陈十事》,提出十点改革主张。上书虽是出自范仲淹之笔,但其中的改革思想与措施却是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的共识。所以《答手诏条陈十事》就是庆历新政的施政纲领,这些措施经过仁宗皇帝的首肯,以诏令的形式次第颁布施行。
然而仅仅一年多的时间,由于“庆历新政”触犯了封建大地主阶级的利益,在保守派的反对下草草收场;加上为好友滕子京仗义执言受到无端攻击,悲愤之余,乃上书皇帝,自请降职外放,再次被贬谪到数千里之外的西北邠州。
对于六十不到的范仲淹来说,邠州岁月,是他最艰难的时光。冷落外放,面对边关冷月,羌管悠悠。“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长烟落日,寒风如刀,四十多岁就落下的肺部疾病折磨着他,每至秋冬反复发作,举步无力,寝食难安。无奈之下,范仲淹上书朝廷,请求调离,退居闲职,以便寻医疗伤。皇帝总算体恤了这位老臣的艰难,批准以“给事中、以前资政殿学士、知邓州军州事”的身份,派他去管理邓州军政事务。
按照朝廷的惯例,以照顾老臣的方式退居于政务清简的州都,这样的恩眷一般须是七十岁左右的老臣才可以享受,对一个五十七岁的范仲淹如此呵护,有点破格了。但仁宗皇帝对范仲淹的新政早已心生厌倦,以这样的方式打发他离开中央决策层,也算是一种中庸之道,对于双方来说还算体面。
一场震动朝野的新政虽然是“雨过地皮湿”,未能改变大宋王朝的困局,却为后来王安石的变法吹响了前奏。
1045年冬春之际,范仲淹父子冒着寒风开始了南行苦旅。
积雪皑皑的秦岭空濛而高远,黄河的涛声渐渐隐去。烟雨灞桥的垂柳已渐渐隐在了身后,如同一朵烛火被风雨浇灭的前夕,大宋王朝笨重的牛车,正不紧不慢地行驶在坎坷的烟尘故道。暮色苍茫,寒意渐浓,渴盼的春天姗姗来迟,一如远去的繁盛王朝,只留下一道道山峦和一轮冷月,照得周围的山岭凄迷朦胧,变幻莫测。迎着积雪映出的那缕微光,范仲淹思忖即将赴任的邓州,无限感慨回荡在心间。
从陕甘交界的邠州到邓州,今天的公路距离大约五百公里,但在宋代,这是一条蜿蜒曲折的苦旅之路。乘车骑马、舟楫劳顿,中途还要渡过波涛汹涌的泾河、渭水等十几条河流;翻越冰雪覆盖的秦岭山脉,走商洛,过漫川关,按照最快的速度,范仲淹父子也要跋涉半月以上。行走在秦岭的千山万壑中,范仲淹对于人民的命运和他所处的时代,更加有了切肤而恒久的体验。
上次出京,是在四年前。他从越州调任陕西都转运使,先到京城报到,然后西行赴任。时值阳春三月,范仲淹轻装简从,一路上虽不说意气风发,但至少也可以说跃跃欲试,很有一点天降大任舍我其谁的豪迈气概。但如今赴任邓州,虽说承蒙皇上体恤,生活条件稍有改善,但已被免去西北战场主帅和参知政事的范仲淹却难说豪迈。眼前景,心中事,一切都不似当年。在干旱和蝗灾的反复蹂躏下,豫西大地绿意惨淡,连树叶也被蝗虫扫荡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无助地伸向苍天。此情此景,让范仲淹不由得心生感慨:“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数年风土塞门行/说着江山意暂清/求取罢兵南国去/满楼苍翠是平生”,吟着这样的诗句,范仲淹带着简单的行李,带着体弱多病的长子范纯祐,从数千里之外一路风尘来到邓州。
三
以堂堂副宰相之才智,治理一个邓州,当然是驾轻就熟的事。他重教化、轻刑罚、废苛税、倡农桑、办学堂,创立花洲书院,勤于政事,恪遵职守。切实解决百姓的疾苦,仅一年的时光,邓州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以致“庭中无事吏归早,野外有歌民意丰”。
庆历六年,范仲淹的同年好友滕子京派人来见范仲淹,求范仲淹为自己整修的江南名楼岳阳楼作记以传久远。因为“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为著。”滕子京贬官岳州后,经过苦心治理,使岳州出现了欣欣向荣的面貌。对老友的成功,范仲淹十分高兴,给江南名楼岳阳楼写记,也让身处邓州的他思绪万千。
范仲淹的朱姓继父,曾经任过洞庭湖畔的安乡县令。他跟随继父在洞庭湖畔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期,对洞庭湖优美的风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到了站在岳阳楼上,远眺洞庭湖的美丽景色;想到了滕子京贬官后,为治理好岳阳所做的艰苦努力;想到了自己在邓州做地方官的感受;想到了自己遭受挫折的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文章超越单纯写山水楼观的狭境,将自然界的晦明变化、风雨阴晴和“迁客骚人”的“览物之情”结合起来,从而将全文的重心放到了纵议政治理想方面,扩大了文章的境界。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想象力比记忆力更重要,借助于瑰丽的想象,借助于迁客骚人的登楼异情,阐发关于人生信念的博大命题,借洞庭之杯,浇胸中块垒,范仲淹文思潮涌: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岳阳楼记》把记叙、写景、抒情、议论融为一体,动静相生,明暗相衬,文词简约,音节和谐,用排偶章法作景物对比,成为杂记中的创新。这样的美文,在六朝和唐人的山水游记中实属罕见,一下子就震烁文坛光芒万丈了。
于是,千古奇文就这样诞生在豫西南这个偏僻的小城,诞生在花州书院的春风堂里。
在十一世纪苍茫的夜色里,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精神面貌演变的历史进程中,《岳阳楼记》如同一颗灿烂的朝日凌空升起,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写入光风霁月般的人格境界和精神风范。只是可惜,范仲淹的文治武功掩盖了他的文学才华,文学才华掩盖了他的学者之名,说他是“卓冠群贤”,学接三代,气贯千古的名家,绝非浪得虚名。
他是仁宗时代鲜有其匹的政治家、文学家、军事家和教育家。他的名字如日中天,是北宋时代政坛和文坛的精神领袖。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是范仲淹的学生,一代文豪苏轼是欧阳修的学生,江西诗派“开山之祖”黄庭坚又是苏轼的学生。王安石称范仲淹是“一世之师”,这些人对范仲淹的人品学识高山仰止,视为楷模,在清正廉明和忧国忧民上和范仲淹一脉相传,都是范仲淹的铁杆粉丝。唐宋八大家在北宋就占了六位,且都集中在仁宗时代,不知为什么,唯独少了范仲淹的名字。
其实,单凭一篇《岳阳楼记》,范仲淹就有资格跻身八大家之列。
四
一场并不多见的秋雨,在夜幕降临时从天而降,打湿一片片厚重的青瓦屋顶,远远近近的街灯在暮霭中灵动闪烁,不华美,也不张扬,朦胧而富有诗意。
走进昏暗的范公祠,天色昏黄,冷风凄凄。近旁花草带雨,远处竹树摇曳,一如后来者的追怀与怅望。
祠堂在花洲书院之内,坐北朝南,青砖灰瓦,与东部的书院和百花洲及南部的砚池和景范亭遥相呼应,浑然一体,古朴典雅,庄严恢宏。
大门匾额"范文正公祠"为范仲淹28世孙、原《人民日报》总编范敬宜先生题写。正房外檐下悬挂着原河南省政协主席、范仲淹29世孙范钦臣书写的"崇德尚贤"金字匾额。抱柱联"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赵朴初先生的遗墨。东厢房抱柱联是清代易良俶知邓时所作:"姑苏人去三千里,宛邓沾惠百万家";西厢房抱柱联为民国将领冯玉祥先生所撰写:“兵甲富胸中,纵教他虏骑横飞,也怕那范小老子;忧乐天下,愿今人砥砺振奋,都学这秀才先生。”
在盛夏和初秋两季,我曾两次经过邓州,对范公的遗迹充满敬意。范公祠香烟缭绕,花洲书院弦歌不断,这座传范公薪火、承“忧乐”精神的千年学府,已成为莘莘学子及百姓祭奠英灵和缅怀先贤的追思之地。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既有横绝古今的思想高度,又有多情、丰满的人格特征,绝非干瘪、抽象的道义符号。有学者曾这样赞叹:“这种思想与情感上绝对的、决然的气势,迷漫八荒,充塞宇宙,足以弥合或超越所有的断裂与缝隙。”
范仲淹两岁失怙,少年求学,冷粥维生,刻苦到极点,生命的底色苍凉悲重,内心常有挥之不去的忧患意识。他一生崇尚与民共乐,这样的人,注定了人生不是轻逸享受,而是竭力奉献。其伟大之处正在这里,他与常人一样具有七情六欲,却能由己推人,再及于天下万物,实践着传统儒家完美品格的同时,又在思想和情感上实现了超越。他为宋代士人树立了新的精神气质和道德风貌,也为后世开辟了一块充满感召力量的精神高地。
邓州历史悠久,与它结缘的名人,如峰峦叠嶂,范仲淹当是其中高峰。在邓四年,他是邓州永不熄灭的荣光。
邓州任职期满,他将被调往荆南府(今湖北江陵一带),但是当地老百姓舍不得他离开,遮道跪求使者苦苦挽留。对于邓州,范仲淹是有很深的感情的,他已经把家从东京汴梁搬到了这里。面对这样热情的邓州人民,范仲淹也愿意继续留在邓州,亦上表请留,朝廷只好又让他多留任一年,一年后,他被调往杭州;再后来,又被调到数千里之外的青州,北宋的版图上,几乎到处都留下一个老者奔走跋涉的背影。
“浊酒一杯家万里”,或许,范仲淹自己也不记得他的家归属何处。离开京城后,他始终在外任职转徙,漂泊不定,依稀记得,他迈向人生尽头的履痕,最终停留在告别青州赴任颍州的旅途之中。
几番起落,范仲淹的初心却始终未曾磨灭。在给韩琦的信中,他写下这样的句子:“又今将佐不思报国,惟望侥恩。”虽然屡遭质疑,但他仍是那个迎着风雨、走进如晦长夜的范仲淹;是那个念着“仁君未报头先白”的范仲淹;是那个一面嘲笑曹孙刘“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一面却又感慨“人世都无百岁,忍把浮名牵系”的范仲淹。
入仕出仕又如何?因为心怀苍生,所以处处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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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朱湘山,河南南阳人,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经在兵器部525厂、荆门市人民检察院、海南省公安厅等单位工作过,八十年代起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穿越苍凉》,有作品入选作家出版社《灯盏:2019》原创作品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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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孟芹玲 何爱红 孔秋莉
主编:石 瑛 赵春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