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上)

上图为钟新华女士在摄影

作家简介:钟新华,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松滋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在《长江文艺》《芳草》《广西文学》《新作家》等省级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纪实文学200余万字,出版小说集《亲爱的,你别走》《想要有人陪》。

编辑手记:拿起一本长江出版社刚出版的钟新华中篇小说集《想要有人陪》,心里感慨无限,那就是钟新华一直在坚守她的文学表达,坚守她的另一种生活方式。20年前读过她短篇小说《网》,那个情感燥动的女性形像依然浮现在眼前。后来,松滋作协召开过她的作品研讨会,似乎有过关于她创作属女性文学的定位。读了这部新出版的中篇小说集的首篇《等待》,感觉已非当年的《网》同日可语,实现了由一人之“网”向多人之“网”的跨越。我认为写女性情感,尤其是捕捉女性那种细腻且飘忽不定的情感是很难的,日常生活中我们看到的好比是可见的具体物体,而钟新华用小说表达的则好比是得用显微镜才能看到的分子、原子。《等待》中的女性小语和蒋韵,前者未婚,后者已婚,但情感都是没有归宿的,她们的情感在等待中游离,在游离中等待,是她们生活太累,还是生活给予了她们更多偶遇和宽容,拟或她们的情感追求至真至纯?我不敢下结论,但我相信这就是新时代女性情感的真实状态之一种。我没有系统读过钟新华小说,还是引用评论家李鲁平的评语吧——“她(钟新华)了解这些女性至为精细的内容,也能精准发现女性世界至为温暖、博大的品质,更重要的是她能够行云流水般地把这些女性心灵的律动转达给更多的人,从而让更多的人丰富了对女性的认识和感受。每一位从这部小说集获得了对一个新世界的认识的读者,理应对作家的努力表达尊敬和祝贺。”

等        待(上)

钟新华

站在天台上,才发觉天上飘着雨。雨像飞絮在我头上飘落,细密柔润。微闭着眼睛仰起脸颊,雨丝吻过来。那一刻,姜昊的样子就在脑海里乍现。多么希望这温柔的雨就是姜昊啊。每次,当我特别想他的时候,我都会站在天台上,就觉得姜昊一定会从很远的那边走过来,我也会到未山风景区去小住,我相信,总有一天,他的脚步声会在旅馆的地板上响起。

可是姜昊离开我很久了。

他说他要把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好,有一天他会回来的,为了我。

我会回来的。等我。姜昊走的时候没有回头。

姜昊是一个业余摄影家。他说,摄影是他生活的全部。除了吃饭睡觉,他就会背着他的摄影包浪迹天涯。十年前,他还是一个国企的工程师,学工科的他并不爱好他的工作。他说,每天对着操作间密密麻麻的仪表,就会出现心悸会头冒冷汗会双腿发软。他说后来看医生才知道,患上了轻度的密集型综合症。那些密密麻麻的仪表像一团马蜂窝般让他惧怕。而一到休假,则是他最快乐的时光。聚集的恐惧和不安在走出车间大门就瞬间消散在空气中。他收拾摄影装备行走在古镇荒漠戈壁湿地……

我是在锦溪认识他的。

那段时间,我和笃笃刚分手。

我谈不上漂亮妩媚,但五官精致,肤色干净,属于耐看型。我有一双丰盈的耳朵,丰满的耳垂,有型的耳廓。很多女人在自己耳朵上打洞,让完美的耳朵有了瑕疵。我从不折磨我的耳朵。闺蜜蒋韵的耳朵上打了五个洞,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黄的白的水晶的耳钉。每次和她在一起,我眼睛总会习惯性的落在她的耳朵上。她就诱惑般的把她的脸仰起来,那明晃晃的耳钉就在我眼前闪烁。不试试吗?我知道她是故意逗我,因为我不与她为伍。妆饰不是我的风格,低调简洁才是我的生活态度。很多男人喜欢他们女人身上女人味多一点,或许妆饰点缀就是他们理解的女人味。

我的男朋友笃笃说,他喜欢我的耳朵是因为我和很多女孩不一样。他说他迷恋我的耳朵。我们在一起有了七年,七年的时间不算短。他的眼睛专注于我的耳朵。只要我们独处,他就会让我的耳朵进入到他的嘴里。他潮湿温热的舌头在我的耳朵上纠缠,弄得我奇痒难于忍受。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亲昵的方式。但我无法拒绝他。我心软。他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我已经到了为父母为他人谈婚论嫁的年纪,而独独不是为了我自己。我忍受我的不悦,委屈自己适应他的亲昵方式。可是,最终他背叛了我。后来我才知道,他认识了一个耳朵比我生得更好看的女孩子。我们分手了,我没有痛苦不堪或者惆怅迷惘,相反有种解脱。七年的青春就这样给了这个有着怪癖的男人。

为了安慰自己,我请了假,想去锦溪散散心。

锦溪是一个古镇。因为不是节假日,游人不多。我找了一家简易的客栈。

洗漱完毕,就到旅馆的大厅打听什么地方的茶水好喝。老板把手臂朝前面指指,我探出头看到有一块褐色的牌子悬挂着,乌汲茶舍。

我对茶的钟爱从某些程度上胜过对一日三餐的喜欢。我可以忽略一顿饭,可是绝对不会忘记一杯茶。蒋韵说奇了怪了,老人有喝茶过度会掉眉毛的说法,可是小语,为什么你的眉毛这么浓,不是浓简直是密集。我很受用蒋韵的这句话。如果每个女人都对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有喜好的话,那么我爱的就是自己密集的眉毛。对着镜子,我的眼睛大部分时间都会停留在眉毛上,浓密光滑,就像用画笔画上去的。我眼睛不大,但漂亮的眉毛掩饰了我的不足。可是笃笃无视我精致的眉毛。

茶社客人稀少,显得有些冷清。可是我喜欢。屋子里环绕着古典音乐,思绪就在这种恍若梦境的音乐中飘逸。老板进来了,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一脸的笑,问我喝什么茶。我说,绿茶吧。小伙子一声好咧。

我喜欢喝绿茶,我们那里盛产绿茶。那成片的茶林到了收获的季节就成了最美丽的风景。蒋韵的舅舅承包了一片茶林,每年,我都会和蒋韵到茶林帮忙采茶。我们没有采茶的经验,只是在茶树里窜来窜去,看着采茶姑娘们娴熟的采茶技术,就会把她们当着镜头后面的背景,做出一个个新潮而又老土的动作。我们没进作坊,不清楚茶叶是怎么炒制出来的,但每次离开的时候,蒋韵的舅舅总会给我们准备几大包茶叶。那些茶叶我们一直会喝到第二年新茶出来。

可不可以给你拍张照片?

有人在说话。我看看周围没有别人,是在和我说话。我的眼前出现一张俊朗的脸。我的思绪跳了回来,回到了这个古镇,这个充满古典气息的茶社。我咧开嘴唇,这是我心情不错时候的表情。我看着镜头,微微的仰起脖子,手里的茶杯停在半空中。我被定格在了对方的相机里。和很多熟悉的场面一样,事后,男人为了表示感谢,给我买了单。我们并没有怎么交流,我也不太习惯和陌生人说话。走的时候,他要了我的电话号码。

回到曼兹,我的情绪有所缓解。对笃笃的记忆只是他留在房间里的东西,比如衣服,鞋子和洗漱用品。我打电话让蒋韵帮我送还给他。蒋韵的声音夸张得有些过分,说,你还想和臭男人笃笃藕断丝连吧?我就说,世界上他妈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很不满意她的措辞,干嘛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没来得及说话,蒋韵又告诉我,她要陪老公去逛街。我找到了打击她的理由。我说蒋韵,刚才不是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吗?现在又要陪老公逛街,你说你的话谁信。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那双烟熏妆的眼睛一定睁得像金鱼状。小语,我几时给你说过陪我逛街的老公是男的啊,干嘛女人就不能做我老公呢?我说的不是家里的双人徐,太巧了,我正要带来你看看呢,很帅。我网上打捞上来的老公,洋葱。

我跌坐在沙发上。和蒋韵认识了这么多年,我突然发现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我一直以为蒋韵只是特立独行,活得比较自我。结婚多年,蒋韵都不要小孩。不要小孩是她的自由,作为朋友,我们从不干涉彼此的私人生活。现在,重新审视蒋韵,好陌生。其实,在我的生活中,何止是对蒋韵,我对恋爱了七年的笃笃又有多少了解呢?七年的时间很长,我最美好的七年给了笃笃。女人有多少个七年哦。

蒋韵真的带来了一个人。那个她称之为老公的女人。女人长得不错,只是乍一看,分不清是男是女。一身灰色的中性T恤配上一双跑鞋,短发几乎贴着头皮。蒋韵对我做了个手势,说,洋葱,我的老公。最懂我的老公。今天她刚到,在外面开房也不方便,有困难,找闺蜜,呵呵,我就想到了你这里……你别急,我们占不到多大的地方,要不,我们睡地板……我看蒋韵对我眨巴着眼睛,那两排刷过睫毛膏的睫毛厚厚的像栅栏,我努力在她脸上寻找熟悉的感觉,却发觉厚厚的栅栏屏障了我的洞察。

洋葱双腿交叉,斜倚在沙发上,宾至如归。她在我面前掏出一包烟,麻利的叼一支在嘴上。烟雾袅绕,一会就弥漫了小屋子。洋葱吐了一个很圆的圈圈,对我笑笑说,咱家的韵韵就说你好,都把你夸成了一朵花。我诧异的看着洋葱。蒋韵却发出放肆的笑,上前喂了我一颗巧克力,说道,洋葱是告诉你,我平时在她面前说你好呢。巧克力化在嘴里甜中带苦,腻死人。赞我也好,喂我巧克力也罢,只不过是小小的收买。蒋韵是有家的人啊。当初她可是哭着喊着让我陪着去找双人徐,非他莫嫁。那时,徐波是经典咖啡吧的老板,长得帅气,腰包也厚实,还有个当局长的老爸。蒋韵舅舅办茶场做茶叶生意,和徐波长期有业务往来,一来二去的,蒋韵就成了徐波的女朋友。不久就闪婚。蒋韵和徐波的感情因为舅舅的离去有了些微的变化。蒋韵说,咖啡吧日进斗金,但每次只要她踏进店子的那一刻就会闻到里面糜烂腐朽的味道。昏黄的灯光,暧昧的眼神,颓废的音乐让她陷入极度的狂躁。但她总会在自己承受不了的时候抽身而退。舅舅的茶园就成了她的疗养院,小住几日,狂躁的心会归于安静。可是舅舅死了,茶园也不在了。她极度狂躁的时候爱上了品牌店,拼命刷卡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和她逛街,我就紧张,只要是进了品牌店,她的眼睛就会亮,那种亮很像是黑夜中饥饿的狼,闪烁着吞噬的欲望。店里进了新货,有了打折,她就把自己的码子报上,直接让营业员包着。她靠在柜台上递过金卡,没有表情的挥挥手说,刷。有一次,在一家皮草店提了一件两万元的皮草,也这么没有表情的挥挥手说,刷。营业员在POS机上弄了一阵,对她露出一个尴尬的笑,说,美女,你的卡余额不足。蒋韵脸上本来没什么表情,听了这话,脸骤然红了,就把手里的苹果噼里啪啦一阵狂按,对着电话大叫,徐波,送钱来,民主路象牙店。蒋韵狂躁的样子让我心悸,生怕她着急会上火,上了火会头疼。但听到象牙店这三个字,我还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太形象了,店子里的衣服怎么看都一般,可是吊牌上的价格永远让我不会下决心买。每次看到蒋韵在这里义无反顾的刷卡,我的心就疼。一件吊带,也就一尺布,标价一千。一条短裙,标价两千。一条围巾,标价五百。怎么看都不值。但对于蒋韵,不是值不值,是喜不喜欢。喜欢就买,不管它贵或者实不实用。

我搞不懂蒋韵怎么喜欢上了女人。

我把房间让给了她们。正好可以给自己找个借口,把笃笃的东西送过去。出了小区,夜色阑珊中竟然没了找笃笃的欲望。犹豫着到底该去旅馆开个房还是去爸妈那凑合一夜。爸妈那里我还真的不敢去。这么晚了,爸妈该是睡下了,如果没有休息,一定会因为我的终身大事唠唠叨叨个不停。和笃笃分手之后,我害怕回家。以前,每个周末我都带着笃笃回去。帮老人们洗洗涮涮,顺便给院子里的园子除草浇水。家里的小猫会找我撒一会娇。妈每次都说,看你们两个人啊,也老大不小的啦,该结婚了。看,小猫都要做妈妈了。

我看着笃笃,笃笃也看着我。

妈妈生气了,你快三十了啊,你和笃笃也谈了这么多年,考验的时间也够长的了,我和你爸爸也只认识一年就结婚了。这不是挺好的吗……我找不出理由反驳她。很多次我都想和笃笃把婚礼办了,可是每次我都不愿主动提及,我仿佛有一种预感,我们终究有一天会分手,只是没想到会是笃笃提出来的。

我想我还是不去打扰爸妈,就在小区旁的旅馆将就着住一夜吧。

刚安顿下来,手机突然唱响。在这寂静的夜晚,我浑身的毛孔像猫遇到老鼠乍开来。我特别害怕晚上的电话。第一反应,会不会是爸妈的电话。爸妈有高血压,如果是他们的电话,这么晚一定是出现了状况。我抓过手机,显示的并不是爸妈的电话。

喂。喂。声音不熟悉。也不是手机里保存的号码。一定是那些广告或者诈骗电话。我很想骂一句什么再挂断电话。

不要挂电话。是我。我啊,听不出来吗?电话里的声音很急促。我是姜昊,记得我吗,姜昊,锦溪给你拍过照的摄影师。

我停顿了一秒钟,脑子里搜索着关于锦溪和摄影师的记忆。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我给他留过一个电话。

我后天来曼兹。

来曼兹?

可这和我有关系吗?我现在有家不能回去,男朋友也离我而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只是想来看看曼兹的美景。你有时间吗?能不能给我当几天向导?在这寂静的夜晚,这让人郁闷的旅馆,姜昊的声音让我突然有种释放的轻松。

姜昊就这样闯进了我的生活。

姜昊就生活在和我毗邻的城市,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曼兹的地理位置处于湘鄂边界,三分之一平原,三分之一丘陵,三分之一山区。在分界的地方有一处叫未山没有开发的自然风景区和溶洞群。我虽然在曼兹长大,却也很少出门,街都不常逛,更不说那些风景和溶洞群了。姜昊的到来让我无所适从,我们不熟悉,我有义务陪他去游览风景吗?姜昊说他是在网上查到那些溶洞群的,他要去拍一些照片。一家地理杂志要举办溶洞风景摄影比赛。

我向单位请了假。我把钥匙丢给了蒋韵。当我拉着行李箱和蒋韵告别的时候,蒋韵从凌乱的床上爬起来,给了我一个有力的拥抱。然后附在我耳边柔柔的说,不要贪玩哦,早点回家,不然会想死我的。我苦笑了一下,看着床上的洋葱,又看看蒋韵,说,人想多了会虚脱。

如果把这次我轻率的答应陪姜昊看成是我人生第一次没有思考就决定出发的经历,那么只能说,这七年时间,除了单位和父母家,我所有的业余时间几乎都和笃笃在一起。笃笃像一个贪吃的孩子,在我的耳边纠缠、耍赖。这七年,我觉得我不是一个女孩子而是一个母亲。所有对爱情的想象都在现实面前短了路。

我带着姜昊在未山风景区找了一处农家旅馆。这家古朴的农家饭庄提供吃住,费用很便宜,关键是饭店坐落在一处半山腰,来往的人很少,环境幽静。农家旅馆是一对夫妻开的,男老板常年在外面采购,一般都是女老板打点生意。这么一处幽静的地方,如果不是蒋韵告诉我,我怎么也找不到这里。

白天,姜昊背着他的摄影包出发了,直到晚饭时刻,才能看到他一脸尘土出现。我们会一起吃晚饭。白天的时光是闲散的,我睡到自然醒,会到厨房让女老板下一碗板面。放了香葱生姜和香菇的板面会刺激我的鼻子和味觉。在女老板的眼皮子底下美美的吸溜着面条,满足了胃,就会泡上一杯普洱,靠在躺椅上品茶。山上的上午有些凉,虽然是初夏,但风吹拂在身上仍然凉飕飕的。女老板会提醒我山上和城里的温差。一边到我房间拿出夹克递给我。我感激的看她一眼,

和女老板慢慢的熟悉起来,她脸蛋长得清秀干净,身体也肥瘦有致,完全看不出是开餐馆的。在我的印象里,餐馆女老板一般都是大嗓门粗身段,大声的吆喝生意,成天闻着油烟味,练就了她们强壮的身体和粗大的嗓门。

旅馆的人很少,女老板并不介意。因为生意清淡,我们总能找到很多机会搭讪。女老板叫余小轩。一般都是她亲自下厨。她的腊肉炖酸菜特别好吃。我每天都点这款菜,如果是一个人吃,我会点小份的。如果是大份的,我就会想出各种理由让她陪我一起共进午餐。整个白天我都有充足的时间。对我来说,二十多年来,头一次享受这种没有约束,没有琐事缠身的日子。我让小轩在靠窗户的地方摆放了一张桌子,一日三餐在这里用。没事的时候我会帮小轩端个菜拿个碟,小轩做饭我就抱着手臂站在旁边,菜肴的香味一点一点的飘过来,当那种致命的诱惑就要让我发疯的时候,小轩就轻轻的笑说,菜熟了,饭也好了,我就会意识到我那一副饿坏了的馋虫样。小轩呵呵笑。

我发现,我喜欢上了酒。酒是私房酒。在小轩餐馆的周围,那视线可及的坡地上,都种满了高粱。到了收获季节,小轩的丈夫会请来酿酒师酿上几大缸高粱酒。我参观过他们的地窖,就在不远的一处洞穴里。这个地方是喀斯特地貌,所以山上到处是溶洞,洞里湿度大,温度低,是藏酒的好地方。

在我这里吃饭,不品尝我的高粱酒真的是遗憾。小轩抱出一小坛酒。这么多年,我还没有独自饮过酒。开心的时候,失意的时候,痛苦的时候,沮丧的时候都没有。现在,我有了饮酒的冲动。

酒对我来说,就是水,让我柔软了。高粱酒进入我的腹腔,那个理智的小语不见了。一切在我眼里柔和飘忽,窗外的树木绿色葱葱,在风中摇曳着,摇着摇着,就化着了蒋韵舅舅茶场的茶叶。我就拉着小轩的手,叫着,蒋韵,你看满山的茶叶好绿好绿,我们帮她们去采吧。小轩敞开怀大笑,附和着我说,好啊好啊,我们去采,把那些树叶都采下来……

我因为了小轩的话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看着小轩意味深长的笑,我会不依不饶的让小轩帮我把杯中的酒喝完。

酒让我们迷失,迷失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女人间的话匣子打开了。

我七年的恋爱故事在她听来不可思议。她夸张的叫道,真的?七年时间,只是迷恋你的耳朵?七年时间,说分就分?请问,当初你遇到的并不是你想要的感觉,为什么不早点分手,你的青春就这样让人家在你的耳垂上满足而流逝着?小语,看起来,你的样子聪明灵动,但听起来,那个傻女人和你一点也不搭界。

是吗,我真的傻吗?在心里我千百遍的问过自己,我很傻吗?七年的时间,最美的年华,我却容忍那个最终抛弃我的男生在我的耳朵上满足。

爱情是什么呢?我在心里问自己。

小轩说她其实也很傻,但她不后悔。感情这个东西只有自己清楚。我和小轩互留了电话。

我现在才明白,小轩为什么看起来是那么的精致,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味道是从小生活的环境赋予的。父母在单位掌握着升迁大权,在家里对女儿的终身大事也一样有着绝对的权威。他们通过各种渠道的考察,为女儿物色了一位权力部门的副局长,副局长其貌不扬,矮小黑瘦,秃头鹰鼻。父母把副局长的照片带给小轩之后,小轩笑岔了气,说这个男人比葛优都丑,至少葛优个子高,至少葛优皮肤没那么黑,至少……小轩说了一半就噎住了,因为她看到父亲的脸色变得特别难看。母亲也绷着脸,语重心长的说,小轩,人家是张副市长的儿子。女人后半辈子靠山很重要。你看我和你爸爸,工作了一辈子,靠自己才这么艰难的坐到了这个位置,如果我们基础好,也不用这么辛苦……

小轩说,在那座城市,她逃脱不了父母的掌握。可是,她心里已经有了男朋友,就是现在的老公。老公是自己的学长,他是自己在一次学校的活动中认识的,学长是高材生,人样子也长得帅。是很多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但他选择了小轩。选择了小轩也就意味着压力……父母的选择不能取代小轩对爱情的追逐。两个年轻人暂时转入地下。

逃避有时候是对现实的无可奈何。小轩和她老公躲到僻静的山里,在我看来是充满着无奈。我呢,答应陪姜昊到这里是不是另外一种无奈呢?

白天姜昊呆在旅馆的时间很少,多半是晚上,山里的夕阳坠入群山下面,看不到一丝影子,连星星都隐约闪烁在上空,姜昊疲乏的身影才出现在木质房屋的走廊里。姜昊每次出去都有新的收获。我会在他的叙述中分享他对于自然扑捉的快乐。他第一时间把照片导入电脑,细细的欣赏一遍,然后忍痛删除一些不怎么完美的片片。做完这些,他的目光就会柔和起来,用眼神示意我欣赏他的作品。

我不太懂得摄影,但我还是被打动。

我发现他特别喜欢拍阳光。有两幅画面让我喜欢。一副是《一米阳光》,另一幅是《阳光点灯》。都是用仰视的角度拍摄的,木质花棚上,青藤缠绕,阳光从缝隙投射进来,闪烁的金子般晶亮……一盏路灯站在马路上,阳光刚好歇落在灯泡上,让人产生错觉,太阳就是灯泡发出来的光……我看到了锦溪的风景,古镇那熟悉的景色一一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看到了乌汲茶庄的门楣那乌木般的色彩,看到了端着茶杯,脖子上扬的一个女人,思绪骤然穿越,不久前锦溪的那次旅游,和姜昊的第一次接触。照片上,我举着杯子,微微仰着下巴,嘴唇刚刚靠近杯沿,我的眼睛看着镜头……我发现镜头里的我比我本人要好看。我长得很一般,除了耳垂饱满,眉毛浓密有致,五官没有特别耐看的地方,但这张照片上的主角像是一部言情片里的一个角色,让人充满着遐想。

出来三天时间了,蒋韵的电话总会在我几乎要忘记她的时候打来。她的声音软软的嗲嗲的,她的问候在我耳边特别矫情。

小语啊,我想你了。想死我了。几时回家嘛。我的耳朵贴着手机,听到里面有人在啧啧的笑。

还想我,你身边不是有人嘛。我切了她。

呵呵呵。有人就不想你了吗?那是洋葱,她说也想你了。农庄的菜不错吧,酒也很好喝吧,只是,不要喝太多,当心醉酒出事哦。我可是很担心你哦。蒋韵的哦绵长而低沉,像是在暗示什么。我拿她没办法,和她说话,她从来没个正经的时候。还担心我,我倒是担心她。她和徐波毕竟还是夫妻关系,夜不归宿的,是个男人都会有想法。那个喜欢茶园的女孩哪里去了?

她和洋葱的好,在我看来就像她在店子里刷卡提回来的衣服,只是喜欢它们摆在那里的样子,喜欢就得提回家,然后在穿衣镜前试穿之后,就把它们挂进衣柜,再也懒得去看。蒋韵身边的男女朋友多如蚊蝇,但被她称为闺蜜的只有我。我从来没看她在外人面前哭过,总是一副拽得不行的样子。在我面前,她常常是哭得稀里哗啦。她会很长一段时间消失在我的生活里,打她电话不是忙就是没时间。而正当我忘记我生活中有她存在的时候,她却提着手包站在了我的门口。

我挂了电话。

又下起了雨。姜昊坐在窗前一语不发。小轩泡好了茶端进来,看到收拾相机的姜昊,很是慎重的提醒着,下大雨最好不要出去,山上的雷击和山洪会很危险。看着一语不发的姜昊,我让小轩放心,我不会让姜昊出门。

不出门,我和姜昊就有时间呆在了旅馆。

两把椅子两杯茶。我们对面而坐。

我喜欢摄影。姜昊看着窗外,喝了一口茶,真的喜欢。姜昊并不看我,仿佛在和一个不存在的人说着话。我知道,人在回味自己喜欢的事情,总会陶醉其中,忘掉自我。我想象着蒋韵舅舅的茶园,那满山遍野的绿色茶叶,那种喜欢和迷恋难于用语言表达。

小语,问你,如果人没了喜欢,会是什么样子的?姜昊看着我,很认真。姜昊的眼睛很大,但我无法看透他的眼神,他的睫毛很长,在眼部下面形成了淡淡的阴影。宽阔的鼻翼,厚实的嘴唇。有段时间,笃笃那薄薄的嘴唇固执的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堵得慌。

我没有回答姜昊,我知道,他的问题是不需要我来回答的。我奇怪的是我怎么就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一起。我们仅仅只是一面之缘,就凭他的一个电话,我就跟他来到了这里。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大雨打在木质结构的屋顶,发出啪啪的声音。突然,想到了我家的阳台,我一直都喜欢开着窗户,出门的时候也没给蒋韵交代,如果雨水打进阳台,桌上画了一半的图纸会成为废品。我掏出手机,低着头拨号。只见眼前急速的晃动着一道影子,手机就离开了我的手掌。姜昊站在我的身边,手里捏着我的手机。

你不怕雷击啊,外面打雷啊。这里不是城里,山里啊。你不知道雷雨天打电话很危险啊。姜昊把我的手机搁在了一边。如果真的有急事,等雷雨停了再打可以吗?可能是看出了我真的有事情,姜昊缓缓语气,然后为我的杯子续上茶水。

谢谢。我很感激他这一个细小的关心。

不用谢,我得谢你陪我来这里,可是我忙于拍摄,没能陪你,你不介意吧。今天,我们就好好的享受美食和美酒可不可以?对图纸的担心,因为姜昊的这句话而释然。我说好啊当然好,听说这里的高粱酒不错,我们喝个尽兴。

以前对于茶的喜欢就如对于空气的需要一样,如果哪一天没有茶的滋润,总会觉得少了些什么,浑身不自在。到了晚上,就算很晚回家,也会泡上一壶,美美的喝。笃笃满脸疲惫的看我说,干嘛啊,喝了茶你还睡不睡啊,成心的吧。我不管不顾,慢慢的饮,一边在图纸上画着线条。茶是越饮越清醒,越清醒思路就越灵动。

透明的液体进入腹腔,化作了燃烧的火苗,为了把火势压下去,我不停的夹菜。火苗被控制了,思绪却混沌了,眼前的人和物都朦胧了。我靠在木质椅子上,身上软绵绵的,我努力的直起背,我还不想让姜昊认为我是只菜鸟,我并没有喝多少酒。

小语,你等等,我去拿相机。酒过三巡,姜昊进房间去了,不知道他要去干嘛,我无聊,就有想干什么的冲动。我把碗里的豌豆全部抓出来,炒熟的豌豆黄灿灿,炒老的地方就有褐色的斑点,看起来像人脸上的雀斑。我画了一个圆圈,然后把碗里的豌豆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排列在桌子上……

姜昊从房间出来,我听到了他的尖叫。也听到了什么东西掉地上摔碎的声音。

姜昊站在我的背后,他的脸色惨白得像头上的吊灯。我拉开椅子站起来,我的眼光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是桌面。桌上的菜很丰盛,四菜一个火锅。碗里是红辣椒爆炒兔肉,粗瓷盘子里是阳干大白刁,大花碗里是红薯粑粑。火锅里山菌炖腊肉。野生菌子不是想吃就能采到的,只有到了菌子生长的季节,山里人采摘后拿到餐馆里来卖,新鲜的菌子不容易存放,就会晒干后收藏起来,等到有需要的客人,就泡开了弄,味道比新鲜的还好吃。还有一碗菜……就是豌豆。看到豌豆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犯了错。吃的东西怎么可以摆在桌上,我还发现,姜昊的眼睛就是看着桌上的豌豆。姜昊的呼吸急促,情绪骤然发生变化。

你把桌上的豌豆收拾到碗里。姜昊的声音像是从寒风中传递过来,我身上的肌肤一阵阵发紧。当我确定姜昊的情绪是因为桌上的豌豆而至,我手脚忙乱把这些好不容易摆成形的豌豆扫进碗里。豌豆在碗里发出叮当声响。

姜昊吐出一口气,然后起身收拾掉在地上的东西,那是一个广角镜头。

本来是想给你拍个镜头。姜昊对我笑笑,尽管这笑在我看来很勉强,但他脸上的惨白已褪去,露出了本来的肤色。

对不起,让你受惊了,其实刚才我也受惊不小。我害怕密集型的物体。姜昊深表歉意的笑笑,随后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支。我不会抽烟,但我现在很想抽一支。身后是滴滴答答的雨,点一支烟,让烟雾在屋子里袅绕,看着烟雾和姜昊,我知道,他一定有故事。

姜昊给我夹了一块兔子肉,自己并不吃,只是狠狠的吸了一口烟,吞进肚子。

好吧。也许你不知道什么是密集型吧,当然,很多人都不知道。就是对所有排列整齐的物体都会产生惧怕。比如青蛙产的卵,蜜蜂的巢穴,说简单点就是密麻重叠的东西。

我家里有四兄妹。现在只有我和我的姐。我弟和我妹死了,都是卧轨。

姜昊吐出一口烟雾。我手一哆嗦,烟灰掉落在身上。我不明白姜昊跟我说这些干嘛,外面下着雨,我们饮着酒,火锅里的菌子欢快的翻腾着,整个屋子都飘着山珍的香味。一切和姜昊的话语不协调。

小语,你对我一无所知,没关系,我会慢慢对你说的。我想说的是为什么我有密集型恐怖症。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是和人第一次聊我死去的两个亲人。我的父亲是军人,我们在部队的大院里长大。父亲在我印象里从来都没有过笑脸。我们四个孩子没有一个不怕他。记得小时候在外面玩耍,只要看到父亲背着手站在院里的大门口,和我一起玩的伙伴就会一哄而散,对我说,快,姜昊,你爸爸来了。父亲高大的身躯像块门板,挡在院子的门口。他根本不用叫我的名字,我就像见了猫的老鼠灰溜溜的从伙伴们的身边离开,小心翼翼如进入雷区般从他身边经过。回到家。人家的家长唤孩子回家,得站在门口一遍遍的喊,小明,回家吃饭,洗澡,做作业罗。小芳,你个死妞子,野哪去了,还吃饭不啦……我羡慕别的小朋友。父亲就这样站着,站在门口,如果看到他你还在继续你的游戏,他就会箭步上前,飞起一脚朝你踹来,那一脚落在哪里他是不管的,还不许你哭,被踹了还得强忍住泪,乖乖的回到家。不过,我们很少挨过他的脚下功夫,因为只要是看到他,我们就低着头从他身边老鼠一样敏捷的溜回家。

父亲的专横让我们从没在外面惹祸。我们别说惹祸,就算在外面受了欺负,也不敢回家说给大人听。妈妈性子软弱,敏感多病。她多余的时间就是在家里熬那些我们永远叫不出名字的中药。

那年夏天,我忘不了头上的太阳和满屋子的中药味。我辍学在爸的单位当学徒,弟弟天赋好,继续读书。弟弟是我们几兄妹中长得最帅的,头脑也聪明,在班上学习成绩从来没有排在后三位。那天弟弟参加学校的模拟考试,那是摸底。弟弟参加模拟考试之后就没回家。妈妈是在第二天早上发现弟弟头天晚上没回家的。妈妈每天醒得早,醒来的妈妈会一遍一遍的叫着孩子们的名字。我们坐在油漆斑驳的饭桌前,桌上是一盘褐色的咸萝卜和一钵盐水泡剩饭。妈妈给我们盛饭时突然发出惊呼,冰冰呢,冰冰怎么不出来吃饭。冰冰……冰冰……妈妈对着弟弟的房间喊。

冰冰被找到的时候是三天之后。

在十多里的一个小火车站我们见到了冰冰。妈妈身体不好,怕她受到刺激,爸爸带着我去小站确认尸体。尽管我之前做好了最最坏的打算,尽管我在心里一遍一遍的祈祷那个人不是我的弟弟,但见到那具摊在地上的抹布一样的东西,我还是认出了弟弟的鞋子。弟弟的一只脚从破单子里顽强的伸出来,像是在和我打招呼,哥哥,我在这里躺着啊。我心里的堤坝坍塌了。父亲在我身边发出狼一般的嚎叫,这声嚎叫像一把钝刀刺进我的心脏。我眼前一黑,就在我意识模糊的一刹那我发现了极其恐怖的一幕。抹布只是盖住了头发以下的部位,而头发部位像是罩了一顶巨大的帽子,那顶帽子颤颤巍巍,还发出细小的嗡嗡嗡,就在我晃晃悠悠朝后退去,那顶帽子却哄的裂开了,千万个虫蝇四散而去。弟弟的头暴露在了我的眼前……

姜昊停止了讲诉。抓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姜昊的脸色阴沉,就像外面的天空。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本能的抓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太辣,进入喉咙像火龙忽忽啦啦的长驱直入抵达腹腔。我剧烈的咳嗽声惊扰了姜昊,他起身为我的茶杯续上水,把杯子递到我手里。姜昊这次距离我很近,我看到了他因为进入过去的回忆而发红的眼圈,还有他吐出的重重的酒气。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小声的说。

姜昊回到了他的座位。外面的雨还在下着,雷一阵接着一阵。姜昊的样子疲惫而又忧伤,一刹那间,一丝的怜惜之情生出来。

小语,从那以后,只要看到排列整齐的东西,我的眼前就会出现那个场景。后来,我妹妹离世,情况变得更糟。

妹妹离世?我呆呆的看着姜昊。我心里有深深的悔意。我干嘛让人家想起了伤心事呢,况且我和姜昊并不熟悉,我只是一个失恋的女人,陪着一个摄影师来自己的地盘工作而已。

姜昊看了我一眼,就继续了他的话题。

我在爸爸所在的工厂,那是家军工厂。我工作只是负责照看仪表。工作很轻松,闲暇的时候可以到科室看书。我们科室订了很多杂志,我对摄影杂志情有独钟,每次只要杂志一到,我总会抢过来从头翻到尾,不敢漏掉一页。我欣赏杂志里面的每一幅图片,我发现,原来在我们看来太普通的画面,通过摄影家的相机却呈现出独特的美。我爱上了摄影。

为了攒下一笔钱买相机,我找一切机会加班。工资要上缴家里,自己只留几块钱的零花钱。等我攒足了相机钱,我们家又出现了状况。

妹妹小雅在老师的陪伴下回到了家。妈妈关着门,一脸焦躁不安。妈妈的眼睛下陷成了一个阴影。妈妈看着我,眼里盛满了悲愤。我想象不出妹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你妹,有了。妈妈说出这句话,就极度绝望的叹出一口气。

有了?有什么了?我的大脑转不过弯,但妈妈的绝望和老师的严肃神情,在我脑海回旋,我明白了。

我漂亮的妹妹做下了世俗不能容忍的事情。

那以后,妹妹就患上了忧郁症。那时,我们不懂得什么忧郁症,只知道妹妹哪儿也不去,后来就休学在家,除了吃饭,成天就躲在自己的房间,抱着小猫一语不发。爸爸在家里甩过碗,砸过凳子,摔过妹妹脸刮子,嚷嚷着要把那个小子找出生吞活剥。但爸爸也只能在家里发脾气,如果让别人知道了,那还不如让他死了更痛快。军人把荣誉和尊严看得比命重。

妹妹瘦得不成人形。我每天上班之前,总会朝妹妹的卧室里看一眼。那里寂静,偶尔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小猫那懒散无力的叫声。餐桌上摆着一大盆泡饭,我们各自盛着饭,看着妹妹的那副碗筷,什么也不敢说,匆匆的朝嘴里扒着饭,连咸萝卜都来不及夹,吃完了就朝外走。每次我们吃饭的时候,妹妹都不出来,大家吃完后,妹妹才趁人不注意,抱着小猫坐在了饭桌上。

现在回想当时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妹妹花季年纪遭受那样的打击,除了对她的责怪鄙视和埋怨,没有谁去关心她。

对相机的牵挂占去了对妹妹的关心,只是回到家里,才知道有个妹妹。相机还是买了。可是妹妹却永远的去了。

也是选择了卧轨。

是在一个秋天,那几天,刮很大的风。我们这座城市马路两旁种植的都是法国梧桐,到了夏天,这些树木就像巨大的伞撑在城市的上空。下了班,我准备回家拿相机,去拍拍风中的梧桐树。刚进家门,就看到妈妈一张近乎绛紫色的脸。

要出大事了。妈妈看到我就说了这句话。妈妈说话的样子焦躁不安,我看到她那干燥枯裂的嘴唇长满了泡,那一定是着急上了火。

我想不出会有什么大事。我进了屋子,屋里还是飘着熟悉的中药味,不同的是妹妹长期紧闭的房门洞开着,可是房间里已经没了人……

小雅不见了。

妈妈再一次的叫出声来,小雅不见了。妈妈话音落地的同时,哭叫声像撕裂的布帛或者说像凌空倾泻的瀑布,她的绝望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

我也恐惧到了极点,喉咙发干,双腿发软。弟弟死亡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乍现在脑海里。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小雅的担忧交织在一起,我冲出屋子,去找爸爸。

寻找小雅费了几天的时间。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她也选择了卧轨。如果想到她也会这样死亡,我们一定会锁定地点,重点寻找。我请了假,陪爸爸在周边地区寻找小雅的行踪。只要碰到一个人,爸爸就拿出小雅的照片问,您认识这个人吗,瘦瘦个子,长得蛮清秀的,可能还抱着一只猫呢。行人一脸茫然的看着我们。

大街上的梧桐叶子在风中飘飞,那种飘舞的姿势在我眼里再也没有美感,我甚至在叶子的坠落中看到了绝望。我和爸爸在商场、广场、废弃的大楼里寻找,最后爸爸想到了火车站。

附近的火车站全无消息。火车站工作人员满脸同情的看着我们,当我们耷拉着头准备离开的时候,旁边的一个小伙子提醒我们可以去远一点的火车站打听打听。小伙子的提醒虽说让我们对寻找妹妹有了更宽的空间,但也让我们的心沉入了冰海。妹妹一定出事了。

我见到了妹妹。

现场惨不忍睹。

妹妹在一间简易的草棚里躺着。歇落在妹妹身上的绿头苍蝇黑油油的蠕动,我们进去的动静惊飞了它们,于是草棚里如丢了一颗散发性的炸弹,那些苍蝇嗡的四散而逃。我的胃剧烈的蠕动,一阵翻江倒海之后,嘴里射出秽物。那些秽物刚落在地上,四散的苍蝇诡异般的速度歇落上来。

我叫着妹妹妹妹,就不省人事。

上图为新出版的钟新华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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