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品”张三(小说)
本文作者皮远传
一
明明是晴天燎日,南山顶上猛然冒出一堆乌云,不一会就见疏疏落落的雨滴打湿了路面。昨晚看天气预报,今天无雨。想来高科技有时候也不灵,难怪,长嘴要饭吃的是人不是神。
我紧握方向盘小心谨慎的踩着油门,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前行驶,力争在大雨到来之前抢过滚水坝。金银河涨水就一刻儿工夫,说来就来了,不幸碰上了少不得麻烦。
好在我那一千多块的二手车还挺气,没掉油没熄火烈烈轰轰闯过了坝。这滚水坝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两岸农民为方便生产生活用石块沙砾掺和少量水泥筑成,年长月久水浸洪刷朽损严重。偶遇暴雨洪峰,行人车辆事故频发。
前面进入一段弯弯拐拐的上坡,是附近三个乡镇的边缘接壤处,也许是怕吃亏也许是真没钱,人称“三不管”。我心爱的三轮农用小车卯足了劲在溜溜滑滑的凸石块凹泥坑中东撇西挪左冲右突,眼看就要挣出险境,不料小车的右轮无声无息的顺一块右偏的石片滑进路边的小沟,车上的物件哐啷啷一阵响散落不少。
三个轮子去了一个别在一边,车是走不动了。刹住车细细一看:只是摔下些塑料瓶钢筋锅,下面的钢材头电线卷一捆捆书本一个个鉎铁锅罐头尖稳稳当当困在那儿。还有三大件:一台二十五英寸的康佳彩电虽然旧了些还能看节目,一台海尔洗衣机运转良好,只是外壳下脚锈蚀,另外一个铸铁坨是个老牌的十马力柴油动力机,那是请了三个人七手八脚才搬上车的——一天的功果全在这,算了算有工钱,心满意足。
初夏的毛毛雨还在下,也不觉得好冷。大概因为偏僻,路上没有过往车辆,连过往行人都不多,也用不上,有力的不熟悉,熟悉的没力气。再说而今没撞车没死人,抛个锚瘪个胎有谁在意?
“该死的鬼天气,该死的烂路!”
“不急,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我把散落的废旧拢在一起,拉下发黑的草帽甩掉聚集的雨滴,挂在箱角上的毛巾已经湿透,捏成一坨扭干,脸上身上揩了一把,在车边旋来旋去喃喃自语。
中午饭在干女儿兰兰家吃。她见我去,四十几的人喜得像个小伢,连忙烧火煮饭洗锅炒菜。端上桌又提上一壶包谷酒,本不想喝又禁不住劝:“哎呀干老,过了年就没来过,今日哪么都要喝一杯,再还不晓得哪时候才得来咧。”“天气好,这路在城里是小路在乡下是大道,又没有什么城管路管,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到姑娘家里落了脚,还愁没饭吃没床睡……”
“唉,谁叫你爹和我有缘分?喝点就喝点吧。”我另取一只酒杯先敬兰儿她爹一杯,一边与兰兰搭讪,一边回忆着和她爹的相识。算来也有些年了。
二
小时候喜欢过生日。能吃几个鸡蛋更好,不然,烧包谷煮洋芋总是有的。吃饱了,用油纸包一坨装进小布袋提在手上,背上木书盒,哼哼唱唱上学去。等到成年,少妻敬我小儿怕我,还有一帮呼呼喝喝的乡党朋友,谈不上绿酒红灯,也少不得酒醉饭饱。老了,因为一代比一代强的缘故,孙儿是太上皇,儿子自然比老家伙格局高,生日来临,总觉心神不宁——在社会上属于边缘人群已成定局,被家人炒鱿鱼的日子过一天近一天了。
春已暮夏意临,时光不饶人,又是一个生日转眼就到。早上挨了半个时辰的床,爬起来,推开窗扇,按中老年健康杂志推介的《遵生八笺》端坐床头正身静心,调息吐纳。心还没静下来,听得公鸡打鸣,母鸡“咯咯哒”,是的,该给他们放风了,小鸡该喂食了,牛羊该上坡了,坐在家里一五一十“练功”不是我们该干的事。
下得山来,太阳已经爬上了山顶。正是大麦黄小麦青“豌豆巴果”叫连声的季节,那些不知趣的燕雀儿一对对一群群叽叽喳喳在我身边晃来晃去,完全无视我这个大活人的存在。我也不想招惹它们。自顾自把坡上带回来的洋芋洗了几个切成片,削了两根莴笋切成丝,生起火来葱拌酱调油盐爆炒,再端下饭锅,就着火炉炖上腊肉下窝馬。又灌了壶本地烧,用抹布弹了弹壶面的灰尘,拿酒杯倒上,正待举杯,忽听门外有人叫唤。
“老板,有废品吗?”
“废人,你要不要?”正没好气,我漫不经心的答道。
这人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六十来岁,戴一个平盘尖顶小斗笠,一绺黑白均匀的头发搭在眉上,白对襟褂,蓝腈纶裤,扁担头系了条毛巾,不胖不瘦的中等个。可能因为他打扮洁净,可能因为他性格平和,可能因为我对他问话的回答不太礼貌,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喂,你吃过饭了吗?”他摇了摇头。
“请问你哪么称呼?”他没吱声。
我放下酒杯,快步走出去,托住他的扁担头:“我们喝两盅,行么?”
他慢慢放下八根系的篾篓,随我走进屋里,拖把椅子坐下,我给他递了支烟,然后添了副碗筷,邀他入座:“今日我的生期,连说说话的人都没有,你来得好,没事喝点本地烧扯点老天白。”
“请问老哥贵庚几何?”能说话?只是斯文了些。
“免贵,苟活了五十八岁。”
“哦,可喜可贺。年近花甲,气盛不让年轻人。”他这样恭维我。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儿子姑娘出门打工去了,老婆子在家呆不住,也随他们去了南方,说是去看看世外,还想找机会当几天保姆。”
“好情况嘛。”
“老气横秋的山古佬,电话都接不好,做得好什么保姆,也不怕人家笑话。甩下老子坡上嵻下田里地里,丢了扬叉捡扫帚,还真应了算命先生的彩头:头顶一张桌,手板两只角,顶又顶不起,甩又甩不脱。”烦死人。我咕咕唧唧边说边喝。
酒过三巡,他告诉我,他家在南山张家岭,也姓张,排行老三,过去乡邻都叫他张主任。后来因为长期收废品,大家送他废品张三的雅号,年近七十。老伴前年去世,女儿兰兰女婿青松都在一个弯子住,闲暇也常去住几天。有个一病二灾,他们也会照应。年轻时在生产大队搞了二三十年,现在政府每年接济一点油盐酱醋钱。好在腿脚灵便,有空走乡串户,收点废品,一是增加点收入,以补生活不足,二是说说话走走路,锻炼身体。
年近七十?看不出来。我心里想。
“老了,筋骨多有不适,久坐久睡,病患日多。都说常在山川走,能活九十九,前些日子看一则世界卫生组织通报说:全世界每年有200多万人死于久坐,既然生命在于运动,又何必坐着等死呢?”
他说话不多,虽然有些儿不是太明白,总觉得还挺透气。出于敬重,我提起壶为他续酒。他推开酒杯:“酒是人的福,可少不可无。今日唐突打搅,到下弯还有点其他的事需要应酬,日后得便当专程拜会。”并低头拱了拱手。我怔怔的望着他挑起八根系蔑筐一步步踏下山去。
我在心底记住了他:收废品的张三哥。
三
那是深秋的一个下午,晴和的阳光还有些辣气。炖钵大几点田,眼望去黄灿灿鼻闻来香扑扑,那是明年的生活依靠。一刀刀割倒一把把脱粒一袋袋揹上稻场,几天下来实在有些腰酸背疼头重脚轻。中午炒了点枯黄豆眯了几口,饭也没吃就想睡,拖把椅子靠在门框上一闭眼就去了歇把活路,待醒来日头已离西山顶不远。
赤着脚迷迷糊糊把摊在场上的谷子踢了一遍,又拿起竹扫帚把周边扫了一圈。正站在桂花树下吹吹风,就见张三哥挑着八根系一步一摇往上爬。
“就放在那吧,没人偷你的宝贝。”我看他爬的吃亏,与他逗乐。他似乎没听到,依然一步一摇的爬到了稻场上。我赶忙进屋舀了一盆水来,让他擦擦满脸满身的汗。
“有火吗?生个炉子吧。”他边说边把蔑篓上遮盖的一张塑料薄膜揭开,端出一个钢筋锅:“这是我在口上要的个鱼头,两斤多,加味料烹调全部到位,热一热就可下酒。”随后又提出一袋花生米一袋兰花豌豆,还有两嘴豆腐外带两瓶白云边。
“鱼汤下豆腐,蛮不错的。”
“花生豆子我这里多的是,还用出钱买?”
“晓得您忙,免得烦手烦脚,顺便带点上来小酌一杯,也值不了几个钱。”看他说得轻松愉快满不在乎,我也不便多言。将桂花树下洒水扫净,搬出小圆桌,点燃酒精炉,炖上鱼头,端出没吃完的盐黄豆,取小盘倒出花生米兰花豆,正待去灌酒:“南烟北酒,烟是湖南的香,酒是湖北的淳。就喝这个,四十五度陈酿,女婿送的,我平时不大喝酒,就算帮忙处理,放在家里也是糟蹋,可惜了。”
无言以对。颠颠的找齐碗筷杯勺,满樽对饮。
“您读过不少书吧?”我不信他大我十岁,但他的斯文并不做作。
“上了两年初中,在金银河一所全日制中学。那时候虽然政治上翻了身,经济底子还薄,加上家大口阔,撑不下去只好中途辍学。当时的基层干部都是识字不多,工作压力大,学习抓得紧,所以认得几个字。比不得日今,动不动就是大学生,研究生,满肚子墨水。一个村几千人日子过得如何无所谓,还总觉得屈才,动辄一副老爷相,老百姓不敢惹也不愿惹,落得个清闲自在。不是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么?我们这些人本来没有闲工夫,地得种,田得栽,如果不能自我偷闲调适,老家伙你我的麻烦可就更多了。”
“是的是的,田间地头,猪鸡牛羊,从早到晚晕头转向,那里去偷闲?”
“上次来我就觉得你气色不太对,想必是过分辛劳,心中郁闷。其实我平日并不喝酒,只是看你心气烦躁,留下谈谈心,假若能让你烦恼减轻些,也就是老哥我对你有点帮助了。孙子说,可以同他谈话的,却不同他谈,就失去了朋友,不能同他谈话的,却同他交谈,这话就说错了地方。如果没看错的话,我想我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不错不错,出了房门看灶门出了门口看田口,坡上嵻下隔得远,打几声哦吙半天没人回应,有个伙计扯扯白好受多了。”
“其实世上所有的人都有他背后的故事,不是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吗?这本经就是一串串满含辛酸苦辣的故事,看见我穿的草鞋了么?它也有故事。”
其实我也看着有点怪,穿双解放鞋好养脚,大概他穿草鞋习惯了,我心里想。
“——说来也简单,小时候读书,有一位从南江大学分配到金银河中学的老师,山东人,南下干部。教史地,代俄语。身体特别好,一身红肉,冬天也敢到河里洗澡,我们在岸上都看得直起鸡皮疙瘩,他却像没事一样,迎风鼓浪擦擦洗洗,避静处换套衣裤,再回学校。最多的时候还是听他讲故事,黄巢起义,楚汉争霸,唐太宗宋太祖,南京城隍北京土地,津津有味。
“最让人不能忘怀的还是他打草鞋,草鞋你是晓得的。那时候我们同学中有不少人穿草鞋。别人打草鞋用耙子,他不需要。随意找个合适的地方挂上搓好的鞋经,一般是麻縄,然后拿几根稻草,边搓边织。就晚休那么点时间,他可以轻松的编一双,而且非常讲究。他说,一双鞋漂亮是一回事,合脚舒适才是重要的。
“学打草鞋重要么?”有同学问。
“老师略有所思,抬头凝视晚霞中的西山:‘对你们可能不重要,对我却很重要。因为我从小死了爹娘,吃邻舍的饭,穿亲友的衣,能捡一双烂鞋套上脚不容易,只能穿草鞋,自己不会打,就找师傅学。一位私塾先生看我能吃苦,免费让我跟他学‘赵钱孙李’,学‘人之初性本善’,后来又送我到一所慈善学校读中学,能上大专是解放后的事。现在国家建设才起步,经济还很落后。相信你们的将来不会为衣食住行犯愁,不过做人必须勤俭,即或条件允许,富贵气太浓,也难望成器。’”
废品张三哥将一盅酒仰面喝干:“老师的许多东西我没学到,唯独打草鞋,倒是轻而易举。以至于一辈子打草鞋穿草鞋成为我的尊师恋旧情结,从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直到现在,与我结下不解之缘。无论外出住队,社队开会,还是割茅砍杂,垒石抬岩,打了穿烂了甩。大集体的时候,老妻不会为我做鞋误工费时,为公家搞事,大小运动来了,谁都不招惹穿草鞋的人——明知他是吃泥的虾,犯不着……”
张三哥的酒量实在不敢恭维,四两没下肚,就见他神昏体倦难以支撑。怕有意外,赶忙冲了杯糖醋水缓解,弄了半桶热水帮他擦洗干净扶上床休息。
关于他的身世,是以后陆续听说的。
四
话说85年秋换届选举,乡里照例召集三级扩干会。支书工地受伤住院,张三哥上山下岭逐个通知了村组干部,换上刚洗过的对襟白褂,蓝的良裤,穿上崭新的麻布草鞋,背上背篓,戴上斗笠,一溜小跑赶到离家二十多里的乡政府。会场设在当时的简易电影放映点,座位是砖砌水泥墩,行行列列倒也整齐。
开会还有半小时,会场上到了不少人,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其中一个年轻人,滚圆的身躯,白净的面皮,鼻梁上架一副几道圈的眼镜,他在两丈多远的地方,斜靠着条椅。张哥意识到,胖眼镜在盯着他,就像在大街上看见了山精水怪。他也朝胖眼镜瞟了几眼,放下背篓和几个老相识凑火喝烟。
会议开始了,主席台上除了熟识的党政要员,扩音送水的勤杂工,还多了个特别打眼的胖眼镜。老书记咳嗽一声,用手拍了拍麦克风:‘同志们辛苦了。今天大会重点,两件事。一是传达上级精神,落实冬季农田基本建设各项事宜,二是上级组织给我乡调来一名新乡长,长江农学院金银河分校毕业生,年纪轻水平高。他的到来,是我们乡新班子组建工作的开始,将对我们的建设和发展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在热烈的掌声中,新乡长端着皮套子茶杯,边喝边说:“我从城关来,啊,读了几句书,啊,农村工作经验还很少,啊,这个,我喜欢就事论事,啊……”虽然我们都不爱听,因为是领导发言,还得硬着头皮坐在那听他“啊”。他不满意一级政府这种人员不齐,时间不准,稀稀拉拉,喳喳哇哇的会风,他不满意参会人员这种敞胸露臂,汗渍斑斑,裤脚高捲,满身泥灰的形象:“在解放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啊,还有人穿着对襟大褂,趿拉着一双草鞋来参加一级政府的重要会议,啊,据说还是一个村主任,啊,试问这是一种什么形象,一种什么先进性,你以为还是解放初期吗?这样的人能在改革开放的路上做领头羊吗?……”新乡长越说越激动,只是没忘记“啊”。
看着他圆嘟嘟的嘴唇急速开合,象制高点上的机关枪肆无忌惮的扫射着这一堆毫无知觉的枯枝败叶。凭直觉,三哥无疑是这一堆枝叶中的靶子。他的头嗡嗡的响起来,所剩不多的,不太炽热的血从每个毛根眼往外挤。终于,他坐不住了,背上背篓,在人们齐刷刷的眼光中狼狈逃出会场。
阵风从山坳压下来,松涛阵阵,一片片残叶在他头上脚边飘撒缠绕尔后随风卷落到它们该去的角落。他的浑身上下凉透了,感觉好冷。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歪歪扭扭的石缝间找了块稍微光洁的石头坐下,靠在背篓上想避避风却不料昏昏睡去。
混混忽忽中听得有人叫他,他不想睁眼也不想起身,只想就这么一直睡去。
他还是回去了,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土砖小屋。是本塆的组长凤山背一会掺一会歇一会陪伴回来的,已是晚十点,不想吃也不想动。老婆帮他擦了把手脸,倒头便睡。一家伙睡了三天,除了喝点水上个厕所,饮食不沾医药不问。
第四天,支书回来了。听说他犯病,一大早跑来看他,还提了两瓶桔子罐头一斤红糖。他是七十年代的高中生,有知识,有干劲,有魄力,很受乡邻敬重。
草草吃过早饭,支书邀他到村部开会,说有些事要商量。他不想去但没拒绝,依然穿上白对襟大褂,套上草鞋,戴上平顶尖斗笠一同去村部。原来的大队部连同卫生室经销店全部折价为私人所有,所谓村部实际是民办学校撤除后一间旧教室,只是课桌换成了办公桌。
会议重点是“村村广播响,组组公路通,家家电灯亮,户户有余粮,山荫绿树,水绕屋旁,人均产值过千元,两年之内见红榜”。听着这些喊了几十年的口号,他没有了往常的激动,他心里想的是,山已经是各家各户的山,田已经是各家各户的田,资金,劳力……谈何容易。在表示全力支持的同时,他拿出了辞职报告。
“我之所以辞职,并不因为对在座的各位有什么意见,也不是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恶迹,近三十年勤恳为公,该做的能做的都在努力做,也实在谈不上功劳苦劳。只是随年龄增长,体能退化思想老化跟不上形势发展的需要。现在有句话不是说‘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吗?相信不久的优化组合更能胜任。”说完鞠了个躬,执意谢绝了同事和乡邻的友好劝阻善意挽留,毅然走出了办公室。
五
年长月久,我与他已成无话不谈的至交,并且他让他的宝贝女儿兰兰拜我为干爹,逢年过节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我曾经问过他:“堂堂一个村主任,不明不白下了,领导上就这么放了你?”
“再愚蠢的人,也还有自尊的一面,自爱的一刻。就比方叫花子讨乞,东家老不理睬,他一定不会呆在那饿死。一朝君子一朝臣,看去不养眼的老家伙,赶还不及,你要走还不简单?再说了,一根草一滴露水,条条路上都走人。”
“眼镜乡长还在么?有机会我想看看他什么东西。”
“早走了。换届不到一年,就调到县里当局长去了。”
“哦——”我叹了口气,不知是为乡长的宏图大志没能施展惋惜,还是为村主任的落暮悲哀。
我心目中的领导都应该很正直的,只是现在泅上级保乌沙找亲友拉选票的时有耳闻。由此越发赞赏他的骨气敬重他的为人,能与这样的人交友处事,不冤。于是打定主意农闲跟他收废品。
不久,我处理好家务,也挑上篾篓,戴上平盘尖斗笠,穿上草鞋,锁了门——其实锁不锁也无所谓,小偷也不会看上我这些破家烂货。我想走出这个弯子,吹一吹外面的风赏一赏外面的月看一看外面的人怎么生活。
和张三哥一道走乡串户今天南明天北,赵家湾钱家坡孙家塝李家河东家汉子西家婆娘,路也熟人也熟真的大长见识。他体质瘦弱经验多,我手大脚肥气力好,配合默契相得益彰,不坑人不害人人见人亲,自然是一对不错的搭档。
辰年秋前,旱地水田培管到位,我同他清早从河口上冷风崖走金鸡山下来是下半天。热,脸上一抓一把汗,短裤子都湿透了。过了爱花桥爬上风暴岭早已人困马乏,招呼三哥在一根大樟树下松去扁担,脱掉衣衫褪下长裤晾在黄精枝上,拿起一瓶刚在凉水井灌满的塑料壶一口气拉了个底朝天。
“歇会儿吧,伏天就是热。”三哥没吱声,他已坐在樟树根上慢慢地抿点儿水,然后深深地哈着气。我也顺势靠在树蔸边稍事休息。
约莫半个时辰,一阵呼啦啦的炸雷滚动声把我从酣梦中惊醒,摇了摇麻木的腿脚和手臂,睡眼惺忪的望了望天空,只见厚重的乌云层层叠叠从太青山席卷而来:“不好,有大雨!”我三把两把收来衣裤放进蔑篓,三哥也晃晃悠悠挑起担子,跟我往山下走。
碗口粗的树巅被强劲的高压气流直往低处按,勉强挣扎着立起来。又被按下去。突如其来的山雨,一阵比一阵急,平路上齐脚背的水向低洼处漫过去,上浮一圈圈大大的水泡,雨滴象空中抛下的卵石溅起尺把高的水花,金银河又该涨大水了。
我挑一担百十来斤的生铁类,急匆匆赶到河边的滚水坝,还好,坝面没上水。我抖擞精神撒开大步做五十米冲刺,刚到对岸,见一团洪峰推涌无数浪渣飞流直下。看看三哥还离我四五丈远:“快!甩扁担跑人!”
我边喊边抽出扁担往坝上跑,三哥伸出右手刚要抓住扁担头,不料阵风袭来脚下一打滑便栽下水去,紧接着四五尺高的水头倾轧过来,我一个箭步跳向岸边紧抓一干树枝爬上嵻,回望河中,除了洪浪旋涡杂草树蔸乃至椽角檩料,没发现任何生命迹象。
闪电一惊一乍霹雷地动山摇,风助雨势雨借风威不可一世。我赤身露臂沿河岸奔走呼叫,我的搭档,我的挚友我的兄弟张三哥了无回应,张三哥没了,连同他的对襟褂麻草鞋尖顶斗笠八根系蔑篓……
任凭风劲雨狂,目睹汹涌的山溪水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蛮力,犹如千军万马,奔腾着怒吼着扬沙卷浪,肆无忌惮的毁损着沿途的田地,庄稼,树木,房屋,由不得心生怨愤泪随雨流。
风停雨止。夕阳还未能从云层里露出脸来,四射的晚霞把西天染得通红,东南的山野远近分明,近处翠蓝远处紫灰,天幕上斜挂一溜淡淡的马兰。我对这些虚情假象毫无兴趣:人脸一取狗脸一挂,都不是些好东西。
兰兰两口子闻讯赶来,见我石雕一般兀立河边巨石上,已然一切明了,除了呼天抢地恸哭一场,还能有什么法子?
之后几天里,我和他的家人沿河上下打捞,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尸体。待洪水退净后,细心的女儿兰兰在离事发不远的河嵻断树根上找到一只草鞋,她确认这是他爹出门穿的麻布草鞋,蓝底白耳。她把它捧回家去,放进棺材下葬到已故的母亲身边。
六
有好长时间不出门,怕别人提起收废品的事,怕别人问起张三哥的死,怕勾起对友人更多的怀念,还有甩不掉的无限内疚。
是前年,村长专门来家找我,说是政府为了改善农村卫生环境,沿路修了些垃圾池,需要有人定时清除并送往处理场,当然会付给一定的劳务费。碍于情面我勉强应承下来,托朋友找来这辆二手三轮车,隔三差五清理一下垃圾池,得空三村六寨转一圈鼓捣点废旧物件。
今天这趟送到收购点回家天已漆黑,得亏几个熟识的瓦匠收工路过,设法帮忙把车拗上路面,不然现在还不知在哪里蜷着。
开了门拉亮灯,拿个盘将街上带回的卤鸭分出一半,又端了几碟腌豆豇酱榨菜,取出两付碗筷,倒上两杯四十五度白云边陈酿,心中无形涌上一阵酸楚:“今日虽然淋了点雨,这一圈也算没跑空,你是知道的,来吧三哥,兄弟俩干一杯?”
“……”
“别,别难过,三哥。神仙……神仙也有应劫的时候。不就是村主任下来收废品么?不丑……不丑……不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