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连载)三卷 诗歌编辑 2

在小巷拐弯抹角的更深处,坐定在一家小酒店的一个单间里,四壁贴着银灰底白浪花的壁纸,褐色瓷砖地板是线绘与浮雕结合的牡丹图案。窗帘风动,滚动淡黄的流苏。落座后,朱友剑说:“编辑部里关系微妙,比不得在我们家,不能随便说话,不能问人家的情况,更不能议论别人。人们只干眼前活,服从上级,别的什么也别管也别问。”李克澜微笑的表情,他一直在虔诚地聆听。肖承钧心里想:“幸亏没说别的,不然还真会惹事。所谓‘井水不犯河水’,海鱼不同于淡水鱼,深水鱼不同于浅水鱼,各有各的习性。”他凭直觉发现朱友剑老师已有些微妙变化,他能为朋友发稿子,可见他威望不轻。在编辑部里,他似乎是个谨小慎微,左右逢源的人。

“上菜了,今天我请客,好好喝点、吃点。”他把啤酒斟上,然后不拘小节地去夹菜,说:“先吃点,肚子饿了。”他一边嚼着芹菜炒肉,一边说话:“都是作家,知识分子也不好处吗?”肖承钧问。朱友剑仿佛一落座,他的热情就象高度酒一下被打开了瓶盖,他打开了话匣子,开始侃侃而谈:“哦,在这里咱们可以有什么说什么。在办公室里,邻桌对面,一般是不大交谈的,就是交谈也很策略,人与人就隔着那么一层纸,谁也别捅破。来喝上二杯。……可是在外面生活在外面创事业,你需要广交朋友,尤其要处好与顶头上司的关系。来,尝尝这鲫鱼,汤特别好吃。”然后又他喝了一杯啤酒。“也不要光顾领导,嫌弃其他人,譬如看大门的,烧水的。你要让他们觉得你是他的知心朋友,其实心里根本不是一码事,但是你要他们相信,关键就是四个字——投其所好”。李克澜会心地点点头,一直在认真听。肖承钧感到很惊讶,原来刚直不阿的诗人,竟变成今天的市侩油条?他心里这样想。但听朱先生一解释,他又释然于怀。“也就是寻求共鸣点。人都有不同的兴趣点,你要留心他们对什么最关心、最感兴趣。”

“承均你说你与小李是一个学院,不一个系吗?他是中文系?”“嗯,是,他是我的文友,也是我写诗的启蒙老师。”肖承均说。李克澜说:“哪里,哪里,肖兄过奖了。”“奥,我后来去过母校,你们的艺术楼在学院西南角,我们中文班,不中文连是在北面的文化楼五楼,宿舍楼在东区,我是老三届,我们有一脉文化血统。就在那座文化楼里,我开始爱上艾思奇的哲学著作,通过他的著作学会了用马克思主义思社会问题。艾思奇主编的那本《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对我影响很深,书上划满了朱批,到现在我还放在我的书橱上呢”。

“我的批判意识很强,尼采对腐朽的敏感是天生的,我对腐朽的敏感是后天培养的。我正在撰写一部中篇小说,主角是一个知识分子,他特立独行,勇于反思,敏于行动,像西西弗那样坚韧,像希腊酒神狄俄尼索斯那样浪漫,像浮士德那样勇往直前,直到生命的终点。”说到这话时,朱先生举起的筷子停在中途,他的眼神仿佛在盯着那个由他塑造的形象。“大学的哲学课我只记住了一句话:拔一根头发能不能成了秃子?哈哈哈,哲学很有趣。”肖承均说。“那是量变质变规律。为什么好多艺术家喜欢道家?大道自然,道法自然么!为什么一些艺术家喜欢古希腊的泛神论?进而还喜欢佛教经典?万物有灵,同体大悲啊!在艺术家眼里,在诗人眼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有灵性的,都是有生命的,你有这样的观念,你才可能把事物写活了。”

肖承均把自己的诗歌稿子从兜里掏出,并让李克澜掏出他的诗歌稿子,一并递给朱老师老师,朱友剑读完他有关冬夜冬日的那两首诗,说:“嗯,不错!进步不小。”“我一直参加院校中文系的诗歌活动,跟着李克澜兄弟。”肖承均转头看一下坐在沙发上的李克澜,他大鬓角长发,淡金边眼镜,正和蔼睿智地看着朱友剑先生与肖承均说话。朱友剑展开李克澜的诗歌稿子,仔细阅读,他说:“李克澜的诗歌直接来自西方诗歌的影响,你的诗歌是从古典诗词中脱胎而来。就如郭沫若的白诗主要是模仿西方的诗歌,而闻一多的现代格律诗、徐志摩的现代自由体白话诗则是从传统脱胎而来。就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几乎所有的意象都是来自传统诗歌”。

“自由体白话诗好处是自由,不好处是‘无度’,弄不好往往流于口水诗歌。有人讲自由体诗歌可以不押韵,不押韵的诗歌也有内韵,押韵的诗歌,韵脚看似外在的,其实也在过程中,节奏是音乐的灵魂,韵也是诗歌的灵魂,节奏和韵脚是一体两面,就如一枚硬币,节奏无内外,韵脚也没有内外,它们都在诗歌语言流程中。格律体新诗的好处是直接继承了传统古典诗词韵顿精华,不好处是远远没有达到如律诗绝句乐府那样有成熟的格式,中国现代诗歌的路还很遥远”。

“现在朦胧诗走到了伤痕文学的前头,它具有反思的性质,超出了伤痕文学的范畴,让诗歌回到诗歌本身,也是人自我解放的一种表现。但是朦胧诗若朦胧过了头,如梦呓不知所云,也就要‘自我否定’了。朦胧诗往前走,可以是反思诗,也可能会成了反讽反崇高的口水诗歌。伤痕文学的使命应该启迪人们反思‘文革’,但实际上一味地伤痕伤痕的,很容易让人沉溺历史伤痕自艾自怜。文学最好是反思的,作为社会思想,反思文学也还不够有劲,最好是反思的哲学,直接推动社会的文明进程。”

“要下雨了。”朱友剑说。肖承均掀起窗帘一角,街上行人更加匆忙,天阴上来,那些法桐摇晃着树冠,很像现代的摇滚舞姿。他转头说:“朱老师,请你谈谈诗歌发表方面的情况吧。李克澜是我的好友,也是我的启蒙老师。他酷爱写诗,写得满有味道。正规刊报就是发表不了,哪怕一首也好。”在肖承均眼里,朱老师好像更年轻了,他已经走出了那段历史,可是当谈到过往相关的人和事,他仍然没有彻底扔掉历史恩怨的包袱,没有走出内心的愤怒,加上文字过劳,生活无规律,致使他患上了心脏病,他的嘴唇多少有点淡紫色。

“‘树上有多少树叶,地上就有多少诗人’。文学繁荣当属这个时代了,写诗好也许能当农场中学的教员,文笔好也可以当作家。神州遍地是诗歌培训班,作家培训班。我有不少作家朋友,也有一群爱好文学写作的年轻朋友,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去年七夕节雨天,我们成立了一个叫“七夕文学园”,每月聚一次,人员不固定,当然你们也可以参加。”朱友剑说着,略微沉思着肖承均所提到的问题,他看着小长条桌面对的两个年轻人,是苍鹰对着雏鹰,他们分属于两道社会结构的年轮。在朱友剑的眼中,肖承均是一株乔木,是被子植物子叶刚刚破土,他个子不高,头发稍长,一身中山装,说话质朴和蔼可亲,高鼻子,黑黑的眼珠就像两颗小葡萄,嘴唇上留着一撮淡淡的胡子,他走路慢悠悠的,有一种庄重感,说话热情还带点神秘。而他的同伴李克澜似乎更有知识分子的气质,他已经脱掉冬装,换上了蓝灰色风衣,在乍暖还寒的季节里,米黄色宽围巾仍然绕着脖子,压到下颌下,显得既有现代气度,又有五四青年的余韵。

“文学不是职业,是命运。没有几个人像巴金那样靠版税和稿费生活,没有!全民作诗又怎样?诗人、作家是自然成长出来的,不是种出来的。真正的诗人不过是郭小川一人罢了,歌功颂德的一大帮,算是诗人吗?奴才!是文人中的汉奸!50年中国文学研究所主办的讲习所,师资队伍阵容强大,培养出几个作家?72年复旦文学创作专业前后招了4届工农兵大学生。也就出了一个‘知青文学’作家梁晓声。80年,诗人雷抒雁和作家李准曾经争论‘当作家要不要上大学?’。上大学当然是必要的,‘文革’后的新作家,是被耽误的一代,大多数人没有接受系统的高等教育,知识结构存在缺陷,势必影响他们的创作后劲,针对这个问题,王蒙提出了‘作家学者化’的口号。中国作协恢复了“文学讲习所”,招收了文革后第一批学员,成名的作家也就王安忆、张抗抗、叶辛几个人罢了。”

“你们不了解情况,纯文学刊物发行量很低,国家级的诗歌刊物,由以前的几十万降到几万,省级的也不过二三千册,像我们的文学刊物,还不如你的校报发行量。你们读过巴尔扎克的《幻灭》没有?装修,美容、美发,养花养鱼的书倒很畅销。那国家级诗刊,每天要收好几麻袋稿子。乡镇来的,一看就扔到一边,什么作协的倒是可以看一看,编辑的熟人另说。其他信封拆都不拆,直接运往废品收购站。”他自斟自饮,一杯啤酒下肚,他发现客人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吃菜,吃菜。”,大家吃了几筷子菜,他清一下嗓子,一字一句地郑重其事地说:“我们主办的这份《之乎文学》要断奶了,政府不再拨款,只保留出版社人员的基本工资,那样的话,编辑可就难了,刊物生存也就难了。停了拨款,除去关系,谁出钱就给谁发表,有钱就能发表!”

肖承钧惊谔地瞪起了眼。李克澜只是在笑,毕竟在大城市成长,见多识广,曾经沧海难为水啊,这些话却震撼了肖承钧。窗外已是雷电交加,雨声大作。他似乎刚接受了朱老师昨天的信条“能变成铅字就是胜利”。现在他却说“有钱就能发表!”朱老师继续说:“为了省版面,多挣钱。当编辑的只能忍痛割爱,就象屠宰手一样,把将要发的稿子,裁去那些大块精肉,只剩个骨架,然后排版。”“这不成了屠宰厂了?”肖承钧诧异地说。“为刊物生存,也只能如此。”朱先生肯定的说。他最终留下了他俩的诗歌稿子,说:“我请示请示总编,能发尽力发,毕竟是老学生了。”

雨后,与朱先生告别时,朱先生再次嘱咐:“周日的聚会,有时间可要来啊。”“一定!”肖承均说。“嗯”李克澜应着。文学的神圣坍塌了,只有这醉意,无力的双腿和风雨飘摇的城市景色。车辆如流,但行路的人似乎少了,一切雨后的清爽,与其说是清新,不如说是无聊与虚无罢了。有歌声从路边小店里传出:“青春的岁月象条河,岁月的河会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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