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汐‖潇湘烟雨

晨汐

文/潇湘烟雨

(1)

我跟晨汐认识有些年头了,第一次见她是在编辑部楼下的长台阶那里,她来取稿费。

那时候是深秋,风吹落满地的叶子,带着她的长发飞扬。我凑上去跟她打招呼,她回了我一个笑,清澈又明亮。

对忘记说了,我是个写东西的,平常写点大众向的赚些钱。说白了就是人家爱看什么,我就写什么。是那种万千随大流写手中的一员。

晨汐跟我不一样,她是真正的文人。

晨汐身上几乎有我认为文人所有的特点。

她按自己的爱好写东西,只投稿而不跟任何杂志网站签约,她觉得那样会被缚住手脚。

她把任何事都看的透彻清楚,她说文字是一种自由和思想,不是单纯拿来讨人欢心的工具。

她说的这些个理儿我能明白二三,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做不到像她一样洒脱,我就是个俗人。

(2)

晨汐文章写的好,辞藻语言从来都用的恰到好处。但是她的文字我向来看不明晰,只是懂个大概,毕竟我俩有本质上的区别。

就是靠着这样的才华,晨汐也过的并不富裕,甚至称得上是清贫。

原因是她的很多文章读者编辑不喜欢。

我理解,现在是快餐文化盛行的时代,没几个人愿意拿着篇文章细细去品。

但她不在乎,依旧活的肆意又潇洒。

晨汐真正搬来这座城市的那年,我们一起在近郊租了个房子。

当然,这建议是我提出来的。

她每天会有固定的时间出门,早上一次,爬去附近的小山山顶看日出,晚上一次,在月色如水的巷子里散步。

今年是我们搬来这里的第三年,我去编辑部取了稿费,沿着条小路回家。

现在是初冬,月光明朗干净,映了满地皎洁。

我们租的房子离编辑部有些距离,但是如果我打车回去的话,今天的晚饭就没什么着落了。

到家的时候,晨汐正趴在那个小破桌子前,嘴里叼着笔杆发呆。我没去打扰她,这是她在写文章中固有的表现。

我去厨房煮了白粥,连带回来路上买的一碟小菜一起摆在旁边的小圆桌上。

晨汐大约是闻到了香味,这才走出她的世界跟我打招呼。

“晚上好,小雨。”

“晚上好。”我说道,把筷子递给她。

她接过来,闭上眼就着四散在空气中的味道动了动鼻子,“是辣椒炒鸡蛋。”

“对。”我把粥放在她面前。

吃饭时是长久的安静,静的能听见碗筷和菜香碰撞的声响。月色透过窗玻璃照进来,朦朦胧胧地镀了层白光。

“你今天没去领稿费。”我边从旁边拽了截纸巾边说,用的是陈述句。

晨汐嗯了一声,拿起碗碟去厨房清洗,她的声音夹杂在不大的水流声中传来。

“这个月我的稿子没有通过的。”

她语气不咸不淡,甚至比我的语气更为平静。

我知道原因。

今天取稿费的时候,主编让我劝劝她。

“晨汐文笔不错,但是读者不喜欢,你跟她说说,写点读者爱看的东西,现在只有讨好读者,随大流才能赚钱啊。”

我胡乱答应着,就算我说晨汐也不会认同,不然她就不是文人了。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她这个月一分钱也没入账。

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缺的就是钱。

她是文人,不是仙人。

“晨汐,”我看着她从厨房出来走回破桌子前坐下,“你有没有想过写点别的东西?”

她闻言转身看我,“你指的是什么?”

“就…比如我写的这种…”我讪讪道。她一愣,然后轻笑了一声。

正常,她要是欣然接受就不是晨汐了。

“你这个月开销怎么办?”

“我还是有些存款的,这个月足够了。”她仍旧低头咬着笔杆。

“这个月够了那下个月呢?”

晨汐抬头看着我,过了许久才开口。

“小雨,你觉得写文章最重要的是什么?”

“有人喜欢有人爱看能靠此生活啊。”

我知道这回答会让她不满,但是思想层面她确实不该对我抱有什么希望。

“写文章是为了说话。”她伸出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纸。

我没懂,晨汐经常会说一些我理解不了的话,我也习惯的差不多了。

她也没再解释,撇了一眼墙上的表,拽起外套说我出去了,然后是门轻关上的声响。

我耸耸肩,坐到床上取出稿费一张张数,心算着最小开支以及是否能存一部分下来。

在写文章这件事情上,没人能劝的动晨汐。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前几日的通宵赶稿让我身心俱疲,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早晨醒来我只觉得浑身酸痛,头快要炸裂一般。我没看见她人,想必已经出门看日出了,她在我身上披了条毯子。

我拉开窗帘,今天没有太阳,云雾从空中直直地压下来,让人透不过气。

晨汐的桌上是已经写好的几篇文章。我粗略地扫了一遍过去,一如既往的佳作,但也一如既往的不会被喜欢。

我把粥煮上,然后去卫生间洗漱,再过十来分钟她就会带着早饭回来。

晨汐今天回来的比平常晚些,手里拎了根油条和几本书。想来应该是去沿路那个专卖二手书的小摊了。

“小雨,早上好。”

她把油条放在旁边,哼了小曲坐到桌前翻着新淘来的书。

“早上好,你不吃饭吗?”

我把粥盛出来问她。

晨汐翻书的手顿了顿,“我吃过了。”

这是假话,她一向不会撒谎。

“买书用了几顿饭钱?”

她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地戳穿,合上书转头冲我笑了笑,“还好,不用担心,只今天一天的。”

“晨汐,你这样子不行。”

她固执地盯着手里的书发呆,没回我的话。

我拖了把椅子到她边上,“晨汐,我知道你不爱写那些也看不上那些东西,但是你要生活,你要靠这些东西来维持生活啊,这样才能保证你还能继续写你想写的。”

晨汐长叹了口气,向椅背靠去,椅子发出痛苦的吱呀声,摇摇晃晃地快要散架了一般。

她看着灰黑的天花板,那里有一片蛛网,上面挂着一只看上去半死不活的蜘蛛。

过了很久她才从鼻腔里发出重重的嗯。

如同濒死前最后声响。

说服晨汐这件事简直可以列入我人生最伟大的成就。可能也会是这辈子唯一称得上伟大的成就。

我拉着她去市中心逛街,还买了她一直想吃的小蛋糕。平时只有过生日或者过年我们才会这样放肆。

我很清楚,只要晨汐愿意写,脱离那种生活处境就是早晚的事。

她不该那样生活。

(3)

晨汐的文章大受欢迎,我去取稿费的时候主编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的笑。说多亏了晨汐这次的杂志才能卖的这样好。

他说了一大堆夸赞晨汐的话,但是晨汐并没有来,她没有来取稿费。

我带着她的稿费一起回家,包里沉甸甸的。

月色撩人,天幕如水。我一路跑跑停停,想着尽快赶回去,晨汐肯定会高兴的,就算她再看不起这种文章。

今天到家比平常早,推门进去就看见晨汐靠在床头看书,安安静静,容不得任何人打扰的样子。

“这次杂志卖的很好,多亏了你!”

我兴冲冲地把包好的稿费递到她面前,她的手接过来后忽的微微一僵,大概是没想到会这么多。

晨汐嘴角向上咧了咧,但在我看来不像是高兴的笑,反倒有些酸涩的意味。

她点点头,声音沙哑。

“小雨,晚上好。”

后来的事,出乎我意料但又没那么让我惊讶。下面的几个月,她几乎放弃了投稿,完全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了。

我比她更急。

我看着她咬着笔杆目光望向窗外归巢的鸟,桌子上铺满了近期的文章。

“晨汐,你真的不想再试试了?明明…”明明那么赚钱。

她偏过头看着我,“小雨,我现在不缺衣少食,也有房子住,剩下的不是钱能满足的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就是我们的差距。

“很多人想靠写这些文章赚钱,可苦于没有好的文笔,你有这样的条件为什么…”

“小雨,”我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我写文章是为了说话。”

她说完,低下头继续琢磨手里的字句。我没办法了,拿起钥匙出门透气。

路灯昏黄,夜色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盖下来,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很不真实。

我早该想到的,我们的圈子就像个泥潭,她不屑于靠近半分。即使迫不得已要掉进来,也会马上使劲浑身解数爬出去。

我早该想到的。

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晨汐坐在床上看着电脑发呆。

那台笔记本是去年我们在一家二手店里买的,平时轮流用,快到交稿期限的时候把稿子打上去发给编辑。

她在一个网站上注册了自己的账号,专门放投不出去的稿子。时间长了倒也真有爱看她文章的人。只是仍然寥寥无几。

晨汐听见关门声回过神,合上电脑放在边上跟我打招呼。但我感觉她还没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

“怎么了?”

她抿抿唇,张口想要说什么,最后又闭上了嘴。

“没事。”

趁她去洗漱的时候,我借口打文章的电子版打开电脑,能让晨汐有这样失魂落魄感觉的只会有一个原因。

我登上她的账号,却看见了满屏的白。

我一时间如同被人捏住喉咙,发不出一个字。

她的账号被封禁了。

听见她的脚步声,我连忙退出页面继续打字,心里五味杂陈。

她说过,这是唯一一个能让她说话,能让她自由创作和分享的地方。

晚上我躺在床上,左右睡不着。

我没有细看封禁原因,也不知道那些文章她有没有存稿。

“小雨,你睡了吗?”那边的床上传来晨汐的声音。

“你说。”

然后是沉默,快要令我窒息而死的沉默。

“…没事,你早点休息。”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这事确实不该和我讨论。

从那之后晨汐很少再碰电脑了,还是像以前一样靠着微薄的稿费生活。

又过了大半年,那时我已经攒下了一些钱,终于打算买个房子。

我看好了房型准备回家跟她商量,一进门就看到了一只很大的行李箱。

我愣在原地,看着晨汐忙里忙外的收拾东西。直到她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

“小雨,我要走了。”

“去哪里?”我下意识说出口。

她仰起脸很认真地想了想,“去能说话的地方。”说完露出一个笑脸。

我看她拖着硕大的箱子走到门口,她抱了抱我,“小雨,保重,你会过上很好的生活的。”

“你也是。”我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用最简短的文字做祝福。

那天是初夏,蝉鸣吵闹又张扬。我看着可能是距离我生活最近的文人,一步步离开我的世界,向远方走去。

(4)

我在市区买了房子,生活也在一天天变好。也不知是不是托了晨汐的福。

月末,我去编辑部取稿费,顺便商量后面的文章走向,看见长阶那站了一个男人。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怔住了,他说,你认识晨汐吗?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拖的那个行李箱,正是晨汐走时带的。

“我是她哥哥,她上个月去世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后面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盯着男人一张一合的嘴唇,满脑子都是晨汐临走前的话。

“去能说话的地方。”

“你有没有听见我讲话?”男人颇为不耐烦地提高了音量,我这才反应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旁边有家咖啡店,去那说吧。”

“不用了。”他把那个破旧的箱子塞进我手里,“这是她的东西,我们也用不上,随便你怎么处理吧。”他说完头也不回地驱车离开了。

我回到住处,瘫倒在沙发上,心里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挖空了一样,但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我打开箱子,里面是晨汐所有的手稿,也是她当年带走的全部东西。满满的一箱。

我不知道她的死因,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死。

我想见她,至少去参加她的葬礼,至少再见她一面。

我翻看着她的文章,一瞬间我回到了那个出租屋里,坐在破桌子前,靠在快要散架的椅子上。

她写爱,写恨,写希望写梦想,她写鲜血淋漓的真相,写阳春三月的光。

在这个无声的世界里,晨汐没法活下来,跟千千万万的晨汐一样,他们想要冲破牢笼,想要说话,向外发光,但是求而不得。

这就是晨汐的乱葬岗。

我看着看着,忽然从眼眶里掉下来一大滴泪,砸在纸上摔了个粉碎。

那一刻,我知道,我也变成了晨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在编辑部的门口,不远处是她的背影。我喊她的名字,她转过头来。

起风了,我看见她站在台阶的尽头冲着我笑,那笑明媚灿烂,而又耀我致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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