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乃珊遗稿:天涯知音

  2005年夏,我买到了一本书。苏秀,我心仪多年的配音演员,以八十高龄写成《我的配音生涯》。书名直白朴素,连封面设计都是无花无俏,却亲切又真实地,将我领回我的少女时代。

  我的家在陕西北路、南京西路转角,周围是一圈的电影院:平安,美琪,新华,艺术剧场(即兰心大戏院),还有金门(后改为少儿剧场)。所以我从上初中开始,就会独自一人看电影。那应该是1957、1958年的时候。当时国产片也不少,然而多是说教,我不爱看,也从不去看。可电影院没少跑。而且每个月买电影排片表(3分钱一张),简直是我当时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因为我十多二十岁的时候,可正是译制片的流金岁月。

  说来那时没有好莱坞电影,但经常有“意大利电影周”、“法国电影周”,还有“埃及电影周”和“阿根廷电影周”等等。去年我参加埃及驻沪领馆的一个酒会,和他们的文化领事闲聊,我说你们埃及有个著名的女演员法登·哈玛玛,我在中学时代已迷上她的电影《我们美好的日子》、《山谷中的战斗》……一时,埃及领馆官员们十分惊喜:这位上海作家知道法登·哈玛玛!他们不知道,早在50年代后期,上海就公映过如《忠诚》等埃及电影,而且《忠诚》在上海受欢迎之盛况,可谓空前,老一代观众应该记忆犹新。

  现在好多人,特别是年轻人,常常有种误解,以为上海从解放后到改革开放前,是一片单一的色彩。他们错了。回想我的青少年时代,虽然没有好莱坞,没有电视,也没有可乐和爆米花,但是一样阳光灿烂。

  我们有译制片啊。当时国门紧闭,“左”调日高,是译制片为我的青少年时代打开一扇窗:让我看到涅瓦河边难忘的“白夜”;塞纳河边古道热肠的的士司机,将被“没有留下地址”的男人抛弃了的未婚妈妈收留下来……

  我父母都是影迷。他们虽然是看好莱坞电影长大的,那年月照样被译制片的魅力深深吸引。星期天,他们常带着我和哥哥去看译制片。《罗马十一点》和《偷自行车的人》是我记忆中的最初,未谙人世的心灵为之震撼,也从此迷上了电影。也是从那时起,我似乎更愿意一个人看电影。因为越来越厌烦爸爸妈妈一次次地问:“看得懂?”他们眼中,我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囡,只不过怕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才“顺带”出来看电影。他们再也想不到,在黑压压的电影院里,我悄悄地成长着。

  现在回想,译制片和阅读,是我成长时期的两大维生素。特别是译制片,当年有不少改编自世界名著,如《白夜》《白痴》《偷东西的喜鹊》……以强烈的光影画面和音乐,富有哲理和睿智的对白,充满异国情调的神韵,深入浅出地教我阅读人生。

  印象最深的是《偷自行车的人》,这部片子摄于二战胜利的第二年——1946年,它的故事今天忆起,仍有一股苦涩。意大利作为战败国,生活贫困,民不聊生。失业工人里西好容易找到一个贴广告的工作,做这个工作必须得有一辆自行车。他们夫妇想方设法把当掉的自行车赎了回来,可是上班的第一天车就被偷了。他和儿子万般无奈,就去偷别人的车,反而被当作了偷车贼。它表达的思想,超越了时空。去年年底我出访意大利,走在比萨一条僻静的小巷中,看见一辆自行车静静地倚在那里,恍惚之际,又想起这部经典之作。这辆仿佛被遗弃在时空寂寞角落的自行车,莫非就是那对父子所苦苦寻找的?

  我似乎很早就感受了细节的魅力,至今仍记得众多电影感人的细节,它们多数来自译制片。这很影响了我后来的写作路子。事实上,青少年时代译制片对我的影响,已融入我的血液中,深深反映在今天我的创作中。我的中篇小说《穷街》写于1984年,但起这个名字,是由于我中学时代看过的一部保加利亚同名电影。故事内容我已不大记得,但依稀记得一条有如上海弹格路那样的小街,蜿蜒曲折。满街晾着衣物,还有嬉闹的孩子们在晾衣架间穿来窜去,虽然贫穷却充满生活的情趣。好像是讲二战时的故事,我还记得影片结尾:女主角在晾被单,雪白的单被后,映出她美丽的剪影,远征的情人回来了,挪开她放在凳子上的洗衣盆坐下,默默隔着被单望着他朝思暮想的倩影,她撩开被单要拿衣盆,不意见到他……故事戛然而止。多么美的结尾!

  60年代曾有一批反映二战的东欧电影,《马门教授》《罗密欧朱丽叶与黑暗》等等。我不记得是长影还是上海译制厂的作品。其中好几个细节我还记忆犹新。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马》讲的是几个大学生乱涂墨索里尼肖像被告发后,最终遭枪毙。其中有场戏,一群大学生高呼口号表示对墨索里尼的反感,台词为“墨索里尼,总是有理!”这句讥讽之语原语如何不得而知,但实在翻译得太好了!还有部英国片《士兵的经历》,男主角叫风来速,偏偏他老会感冒,就有这么句对白:“你叫风来速,所以总会重伤风……”这样幽默又顾及译意和谐音的译词,足见翻译者的功力!《罗密欧朱丽叶与黑暗》讲的是一个青年把一个犹太女孩藏在家中的阁楼里,渐渐互生爱慕之心,其中有一场他替她洗头的戏,拍得真美!

  电影《第六纵队》中,女主角坚称,蓝色代表幸福,男主角讽刺她:“……你儿子正在蓝色的房间里盖着蓝色的被子……”结果,恰恰是儿子杀害了母亲。从此,在我的色彩世界里,蓝色成为一种相当复杂、含蓄、一言难尽的颜色;它看似很柔和,很恬美,但又包含着忧伤、期待等种种内涵。我后来的小说起名为“蓝屋”,与《第六纵队》给我留下的印象颇有关系。其实看那部片子的时候我只有十一二岁。

  捷克电影《狼窟》给我印象也很深,特别有个细节:爱着自己养父的女主角,站在养父养母的结婚照前,反光将她的折影正好投在养母脸上,猛一看,新娘的脸就是朦朦胧胧的她自己的投影……这个细节真是匠心独运。还有一个镜头,养女陪着养母通宵打扑克,几个老太太都昏昏欲睡,轮到该她们出牌又不敢叫醒她们,养女只好怯怯地从她们手中抽出一张张牌,漫漫长夜中,三张打瞌睡的老妇的脸都由于拍摄角度而扭曲,令人感到恐怖之极……这场戏使养女那种孤独、无助、凄凉的生活,一览无余,较之一般的拳打脚踢,更震撼观众的心。

  久而久之,我不用看配音演员表,凭耳朵就能辨出他们的声音:李梓的声音甜美,赵慎之与苏秀声音的确很像,但相比之下,赵慎之的声音似更娇俏,苏秀的音色更成熟;姚念贻的雍容华贵,我记得她在《奥赛罗》中配的苔丝德梦娜!我还很喜欢长春的配音演员向隽殊的声音,接近女中音。印象中,上海译制厂的当家花旦比长春的多。

  男演员里自然首推邱岳峰,但对邱岳峰声音的欣赏,是要有一个过程,需一定的生活资历才会懂得。他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很有沧桑感,但绝对不华丽。他不属小生型。年少时,并不懂得欣赏这样的声音。那会儿,我最喜欢长春的张玉昆的声音。他的声音深沉厚实,很有“静静的顿河”那种味道。还有陆英华的声音。一出《心儿在歌唱》,女主角桑娜是李梓配的,男主角卡伦就是陆英华,赵慎之配第二女主角,一位女医生。这是一部音乐片,卡伦是个盲人歌唱家,全片贯穿他不下十几首插曲,而陆英华的声音与他的歌声一样悦耳动听。当时在我,已经影人合一。还是从苏秀老师的书里,才见到这位让我心仪已久的声音偶像陆英华的庐山真面目。

  西班牙电影《影子部队》,如果我没有记错,邱岳峰在其中配一位不得志的悲剧演员,为了生活被迫做建筑工人,结果意外摔死。临死前,他的一番辛酸独白经过邱岳峰那充满沧桑的、无比失落的嗓音,深深铭刻在我十四岁的心里。“我是个演员,我表演过很多次死,……现在,我真的要死了。请你们为我鼓掌送行……”他的太太带头鼓起掌,一众街坊邻里守在他边上,沉重地鼓起掌……我已泪水满颊!从此,我开始懂得欣赏邱岳峰的声音,他的声音是古铜色的。从苏秀老师的书里看邱岳峰的遗容照片,仍是一脸华严——我很自然地联想起《影子部队》里那位不得志的悲剧演员,临终那一大段独白。冥冥之中,那好像是专为邱岳峰设计的!但是邱岳峰比他幸运,在那样一个时代,他仍有一方可以发挥他的才智、宣泄他内心的平台;邱岳峰也比他幸福,他身后有那么多观众为他鼓掌。他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但起码有两代观众,喜欢他的声音,并且记住了他的声音!

  苏秀老师还提到一位潘康,他似专配小生。我至今还记得他,因为一段奇特的缘分——铜仁路上的绿屋,是我丈夫的外公家,我就是以这栋房子为蓝本创作了小说《蓝屋》。直到“文革”前,绿屋内仍常开家庭舞会。潘康酷爱跳舞,每次必到,当时在追求绿屋中最小的一位小姐(即我先生最小的阿姨)。据说他长得很帅气,身材颀长,舞艺了得。后来不知怎么没了音讯。不久传来消息,因为跳黑灯舞,他给捉进去了。其实当时所谓黑灯舞,只是光线柔和一点暗淡一点。潘康现在若还健在,应也有七十开外了。

  那时候,一部片子上映后要是受到欢迎,它的主题曲立时会在影迷中传唱。如苏联片《恋人曲》的主题曲,我至今还记得它的歌词:“在童年时候我有个好朋友,黄黄的小脸光着双脚跟我到处走……”《青年时代》的主题曲《母亲》:“当年我的母亲,一夜没合上眼睛,绣了这条头巾为我送行……”印度片《流浪者》的《拉兹之歌》,日本片《这里有泉水》里的《红蜻蜓》……那就是我们这代人的流行曲,无论是旋律还是歌词,都可以与今天的流行曲媲美。

  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上海迎来了译制片的第二个春天,因为第一代的功臣尚健在,虽经十多年的荒芜,译制片很快又回到我们生活中。十年浩劫后再听到那些熟悉的伴我度过青少年时代的声音,一刹那间,竟有隔世之感。这些亲爱的声音,别来无恙?我们的孩子也到了爱看电影的年纪,我们带着孩子一起欣赏他们的声音,告诉他们,这是爸爸妈妈和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曾经拥抱过的旧梦。他们的声音一度在电影院里沉寂,我们也有好久好久没有去电影院,现在,我们带着孩子,像回乡一样再回到他们的声音中,当银幕上再次出现那些熟悉的名字:邱岳峰、胡庆汉、毕克、尚华、李梓、苏秀、赵慎之……我小声地读着他们的名字,并告诉我的女儿,这些名字,曾经那样热闹又欢快地装饰过我的花样年华!

  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恰逢电视里在放《艺术人生》专访童自荣,年轻的节目主持人说:他更愿意看原声原版片,看不懂可以看字幕。憨厚的童自荣一下无言以对,或者有很多话他不方便说,只是苦涩地一笑。那一笑,让我难受了好久,不是为童自荣一个人,而是为整整两代为译制片贡献青春的幕后英雄!

  我总觉得,译制片工作者就好比一个交响乐队,将看不懂的五线谱的每一个音符,经过充分的消化后,注入他们的理解和情感,再现出来,而不只是机械地将这些音符从乐器中吹出来或弹出来。一支由出色的演奏家组成的乐队,是我们精神上的灵媒,藉着他们,我们可以与几百年前的音乐大师对话。配音艺术也如此,藉着他们的声音,我们可以与不同肤色的人对话!

  如今,这支精彩的乐队,历经了差不多一个甲子的风风雨雨,仿佛一场告别音乐会,演奏家们一个个熄了他们乐谱架前的灯,悄然离去,连指挥家也谢幕退去。曾经那样华丽精彩的一台管弦乐就这样慢慢隐淡下去,最后,甚至连献给他们的掌声都零零落落……对他们而言,实在太不公平了。

  不过,我相信,能坚持在台下用掌声送别那些难忘的声音的,尽管声音微弱,却一定出自肺腑,是天涯知音。

  我会永远感谢那段迷恋译制片的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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