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明诗新解（11）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南征歌
[明]唐顺之
月明吹笛武陵川。马上行人望跕鸢。
莫怕交州饶毒雾，一冬飞雪似胡天。
关于“一冬飞雪似胡天”
羊春秋先生《明诗三百首》：“胡天：北方边地的天空。我国古代泛指北方边地和西域的民族为胡。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胡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此以‘飞雪’喻白色的‘毒雾’。”（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259页）
按：用“飞雪”来比喻“白色的毒雾”，似属比拟不伦。唐顺之此诗恐非这个意思。
其实此句与上句连起来看，是说：不要害怕交州（按，约当今广东、广西及越南中北部地区）多有毒雾（按，即所谓“瘴气”），去年冬天南方罕见地下了大雪，毒雾已被抑制住，对我南征的军队没有太大的威胁了。
言外之意是：天助我军，此战必胜！
关于此诗有无本事
羊春秋先生《明诗三百首》：“写南方的瘴疠之气，军旅的惊险之状，造语形象，使事恰切，特别能以欢愉之情，写艰难的南征，益见诗人的气象非凡，才情骏发。《明史》本传载其奉命视师南畿、浙江，‘乃躬浮海，自江阴抵蛟门大洋，一昼夜行六七百里。从者咸惊呕，顺之意气自如。’此诗所反映的，当即此次奉命南征之役。”（同上）
按：羊先生认为唐顺之此诗是有本事的，本事即其“奉命视师南畿、浙江”的“南征之役”，却没有交代此次“南征”是“征”谁。
检《明史》卷二〇五《唐顺之传》：“寻命往南畿、浙江视师，与胡宗宪协谋讨贼。顺之以御贼上策当截之海外，纵使登陆，则内陆咸受祸。乃躬泛海，自江阴抵蛟门大洋，一昼夜行六七百里。从者咸惊呕，顺之意气自如。倭泊崇明三沙，督舟师邀之海外，斩馘一百二十，沉其舟十三。”可知他此行是督师抗击倭寇。
笔者以为，唐顺之此诗似非为此次督师而作。
检其《荆川集》卷三，《南征歌》共一组十二首。
其一曰：“五岭烽烟久未平。君王习战幸昆明。却说将军多胜算，不须文士请长缨。”
其二曰：“诏锡彤弓出禁城。良家六郡总从行。将军旧佩平蛮印，校尉新开横海营。”
其三曰：“汉皇有道握黄图。南粤何知擅一隅。万里出师将问罪，不因大海富明珠。”
其四曰：“独承节钺控南州。亲宠由来冠列侯。昨夜轻寒生幕府，赐衣初着紫貂裘。”
其五曰：“晴原羽骑簇油幢。绣帽争先蹋鞠场。不惜千金收猛士，欲将尺组系名王。”
其六即本篇。
其七曰：“军书插羽速星奔。邛僰夷王尽款门。杀气三秋清瘴海，轻兵一夜袭昆仑。”
其八曰：“草木千山鼓角风。将军牧马夜郎东。灵台向夕占星色，已报欃枪堕海中。”
其九曰：“围合孤城海气昏。纷纷失木泣穷猿。何如衔璧归天阙，幸荷明王不死恩。”
其十曰：“牂牁南去乱峰连。滇海藤江一带悬。纵谓蛮封堪画地，不知汉将若从天。”
其十一曰：“奏凯归来拜冕旒。霍家襁褓更封侯。因风为报南荒外，汉阙方枭越尉头。”
其十二曰：“千群椎髻竞来王。声教南流尽越裳。但使文犀通贡献，不将铜柱隔封疆。”
这十二首诗，曰“五岭”，曰“南粤”，曰“邛僰”，曰“昆仑（按，指昆仑关）”，曰“夜郎”，曰“牂牁”，曰“滇海”，曰“藤江”，所涉及的地域包括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唯独没有提到他这次督师抗倭之地——浙江！
不特如此，笔者还以为，这一组诗是没有本事的。
在唐顺之所生活的年代，明王朝没有，也不至于会有这样一次战场遍及整个南中国的“南征”。
细读其文字，便可知整个组诗不过是将历代史书上所记载的多次南征，如汉武帝时征南粤，东汉马援征交趾，蜀汉诸葛亮平孟获，北宋狄青平侬智高等，熔为一炉罢了。其性质是以“南征”为主题的一本历史图画册页，或一幅历史图画长卷。
孟门行
[明]张溥
双丝系玉环，宛转生光泽。本以结同心，何知反弃掷。君家美酒琥珀光。红颜少年坐满堂。酒酣意气不可当。君家玉堂盛孟门。孟门深谷无朝昏。中有美人啸且歌。仁义结客客自多。相与醉君金叵罗。黄雀衔环报旧主。畏君弹射远飞去。夜深孤栖城北树。
关于“相与醉君金叵罗”
羊春秋先生《明诗三百首》：“金叵罗：酒名。”（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333页）
按：“金叵罗”是酒杯，不是酒。
《北齐书》卷三九《祖珽传》：“神武宴寮属，于坐失金叵罗。窦泰令饮酒者皆脱帽，于珽髻上得之。”
亦作“金颇罗”，音、义皆同。
《新唐书》卷二一六《吐蕃传》：“显庆三年，献金盎、金颇罗等。”
又，宋郑獬《觥记注》：“玉东西、金叵罗，皆古饮器。”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六《事实》：“金叵罗……盖酒器也。”
明周祈《名义考》卷一二《物部》：“李白诗‘蒲萄美酒金叵罗’，谓金酒斝也。”
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二八《鱼英盏》：“玉东西、金叵罗，皆酒器名。”
见之于诗，则有唐李白《对酒》：“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
唐彦谦《送许户曹》：“白虹走香倾翠壶。劝饮花前金叵罗。”
宋汪藻《十月二十六日会于北禅分韵赋诗应辰得多字吕治先酒熟亦欲会客故末意及之》：“邻家酿新熟，颇闻旨且多。更当奋余勇，往举金叵罗。”
赵孟坚《乙未春初解漕幕兼职访秋壑西湖探韵得柳字》：“主人金叵罗，颇费黄封酒。”
元刘诜《十四夜月》：“村家薄醪可醉歌。瓦卮不用金叵罗。”
袁桷《卢彦威与余同为待制下世已八年睹行院题名旧迹感怆写情》：“长髯黑发佩鸣珂。嗜饮常持金叵罗。”
明张以宁《雪坡歌为丁彦亨作》：“题诗呼起雪堂老，置酒酌之金叵罗。”
朱同《周孟启题梅花初月赠大同》：“红椒绿酒金叵罗。坐招圭璧更吟哦。”皆是其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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