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翼丨藏香

一炷藏香需要几种药?一个故事需要多少人?一行字,要留多少条道路,才够人们行走?

01

108年,可以做好多事情,也可以忘掉好多事情。108年可以是一处圣殿,也可以是一座废墟。一条命活了108年,该熬死了多少敌人?又温暖过多少朋友?这是个秘密了。

秘密就像老人们用旧了的脸。又像是禅师们坐坏了的蒲团,也像是孩子们清澈的眼睛。只是像而已,实际上并不是。

秘密是岁月丛林深处生长着的一块青铜,或一树花朵。秘密有自己的质地,心跳与生命。秘密只亲近那些懂秘密的人。

秘密是淘气的。淘气起来的秘密,看上去不过日常。

太阳又升起来了,沐浴着敏珠林寺。你看见了光。看见了经幡。看见了那条被叫做阿木的狗。你看见自己了吗?

你也叫阿木,大家习惯这么叫。108岁的阿木,丹增喇嘛总这么叫你。

5岁就出家的丹增喇嘛是个好玩的人。你看着他肉豆蔻一样的耳垂子就觉得无比快活。奇怪!快活跟肉豆蔻一样的耳垂子有什么关系呢?你说不上来。但依然很快活。

99岁那年冬天,你决定要写一本书。“丹增啊,我开始写一本书了。”你看着丹增喇嘛的肉豆蔻一样的耳垂子说。“好啊。”丹增喇嘛说。

你于是继续写。写得很谨慎,像丹增喇嘛写经文。

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写书了。有时候,写得越厚越多,就离自己越来越远。写到最后,像站在对面山上喊自己。有时候,写得越黑越深,像内在的旅行。独自漂流在一条暗河里,看不到岸,茫无涯际。

你是感觉到什么了吗?是不是写完这本书,就打算去见秃鹫了?或许,你什么也没想,就只是想写。又或许,你老早就知道,这本书,一写就得写很多年。

你写了几年呢?7年吧。严格来说,你准备了99年,写了7年。106岁那年,你将一大摞书稿递给丹增喇嘛,就像递一小杯青稞。

那么,除了你自己,还有谁知道你都在这本书里写了些什么呢?为什么要叫《藏香》?而不是别的名字?

你什么也没说。丹增喇嘛也什么都没问。

02

你越来越多地关注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你对心里的起伏动荡越来越留意和感兴趣,你不再像以前一样注意外头的事情。

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呢?你也曾经任由别人在你心里燃起烽烟,挑起战争吗?你也曾经跟自己过不去吧,见自己如见宿敌?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呀?随便寻个角落,就可以钻进文字里。你怎么可以让自己变得越来越重要,同时也越来越笃定?

你笔下的一切,都只关乎你内在真相吗?会不会,真相也有很多层次——像汉地笋子,一身袈裟,剥掉一层,还有一层?

为什么每次写作,你都要先燃一炷藏香?为什么你要换干净整洁的衣服?为什么你需要植物的陪伴?你是在邀请谁吗?谁会来支持你这个傻瓜呢?

要不,你是在召集?你是否事先知晓,有一部分你,生活在荒野,失散在远方,你希望他们都回来,跟你呆在一起?你认认真真收拾自己,就只为等他们都回来吗?

这些年,你有跟谁,说过这些事情?除了你自己,谁还认得你?

你什么也没说。别人也什么都没问。

03

一炷香有着怎样的结束,或开始,谁会在意啊?

就像一头羔羊——没有一处牧场会铭记一头羔羊——到处都是你不在场的证据。

一切都容易忘掉。秃鹫还没飞来,你已将疼痛忘掉。顺便也忘掉别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在汉地,你这个年龄,已经有人替你准备新家,准备一扇石头做的门?

你大约没想过。谁会在汉地想起你?你在汉地还认识谁?

忘掉,是美丽的事情。悲伤是毫无必要的,尤其在文字里。

文字里要有明亮的火塘,要有可以坐下来的地方,要有躺得舒服的床,要有不会漏雨的石头房子,要有说话中听的朋友,要有长得好看的姑娘,还要有天亮以后可以骑行的骆驼,还要有各种明亮香糯瓷实的道路,一直伸向远方。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文字里不能有要求。

当然了,还要可以被忘掉。痛快地忘掉。像触摸世界后的手套。手干干净净地抽走,什么也不用担当,什么也不用知道。

让谁都可以像一首藏歌飞走,那是《藏香》该有的排场。《藏香》是不用起风就可以响起来的驼铃。

04

丹增喇嘛让人捎话给你,108岁的阿木,你赶紧过来,有重要的事情。

你想不起来你还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尤其在写完《藏香》之后。对啊,还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呢?来藏地这些年,你很少去想这种事情。

但是你信赖丹增喇嘛,信赖敏珠林寺,好几十年了,总该有值得信赖的地方吧。你就去了。你没有忘记换换衣服,修修胡子。

你去的时候,是黄昏,一路上都是桑烟的味道。那是你特别熟悉的味道。梦的味道。醒着的梦就会有这种味道。一些狗看着你,很安静,没说话。几十年了,大家都认识,有什么好说的呢?

丹增说有人找你,你笑笑,没说什么。你知道丹增最喜欢跟你开玩笑。

丹增手里拿着一本厚书,那是你的《藏香》吧?是的。就是你写的。可是《藏香》出版以后,你都没认认真真看过。实际上,你对于很多事情都已经不再认真了。

你变得越来越像一棵树,不管多好的阳光,你都不愿意出门。你就呆在自己里面,像年轮呆在树里面,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你很快知道了丹增并没有开玩笑。还真是有一个汉地的姑娘来找你了。据姑娘自己说,找你找了很多地方,找你找了很多年。你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找你。

实际上,你对于找,并不陌生。但对于找人,就不怎么熟悉了。

你一向知道安息香和瓦韦草长在什么地方——凡是制作藏香需要的东西,你总能找到——可是你还是一下子不晓得找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对啊,找人,尤其是找你,108岁的阿木,谁会找他啊?一个遮不了风挡不了雨的老头子,一个见秃鹫如见天使的老头子,谁对他这么感兴趣?

05

在敏珠林寺,你见到那个汉地来的姑娘:20来岁的样子——眼神里有一种安静,跟年龄很不匹配——你确定你并不认识。

你听她跟你说起很多事情,听起来都跟你毫无关系。唯一的关系,就是姑娘读过《藏香》——《藏香》是你写的。还有,你们一起,听到敏珠林寺的晚钟了。

姑娘说,她母亲从13岁那年,再也没见过那个叫阿木的人——那个人就是你,她母亲的父亲。

你吓一跳吧?这哪儿跟哪儿?酥油茶在姑娘的手里冒着热气,姑娘接着说,声音很轻——

一开始,母亲心里很下不去这件事。在母亲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心里就充满怨恨——怨恨所有名字叫做阿木的人。

母亲印象里的阿木,好读书,喜欢写作。母亲因此厌倦一切跟读书和写作有关的事情,也因此,母亲没上大学,早早就结了婚。但是很快就离了婚。

母亲后来再婚,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至于明白什么,她没说,只有她自己知道。

有一年,家里来了两个客人。不晓得她们在一起说了些什么,母亲一下火起来,让客人马上离开。客人好像事先就有心理准备,没说什么,离开了。

临走的时候,客人送了姑娘一本书。那一年,她刚小学毕业。她记得那本书的作者,就叫阿木。

那本书上说:

一个男孩爱上一个姑娘,好了很多年,都快结婚了,姑娘说想回家看看,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男孩后来找到姑娘的家,姑娘的母亲跟男孩说,年轻人,你搞错了,我女儿9岁那年就被河水冲走了。

母亲本来不让她看那本书,她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她记得书上的故事,她只是不懂阿木的意思。

母亲后来才告诉她,那两个女客人——是姑娘的两个小姨——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父亲,就是那个喜欢写故事的阿木。

稍大一点的小姨跟母亲说,她小时候就答应过父亲,等有一天长大,要去找一个人——父亲跟她说,她有个姐姐——她一直记得这件事情。

108岁的阿木,你想起来了吗?你是否还能想起你在汉地的女儿?她们的孩子如今也都长大成人,其中一个姑娘,捧着酥油茶,坐在你面前。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呢?你问。你的声音很温和。我叫阿木。姑娘说。姑娘的声音也很温和。

06

姑娘递给你一张照片,你努力辨认,好像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你,一直朝远方奔跑。

照片上的人是谁呢?这么多年,雪都融化了好几回。流到河里,怎么相认?可你还是认得照片上的人,你原以为,你早已忘记。

你悄悄算了算,是有些年了,90年吧,或许更久一些。你认识照片上那个人。她是你认识的人。那个时候,十来岁吧?还是孩子。就跟你一样,都108岁了,还是个孩子。

刚认识丹增喇嘛的时候,你跟丹增说,你在汉地有个儿子。不怎么爱读书,怎么打也不肯去,老早就离开家乡了,没怎么联系。

你其实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你有没有儿子,关人家丹增喇嘛什么事?可你毕竟还是说了。

你后来想要重新告诉丹增喇嘛,你其实没有儿子。想想还是算了。有没有儿子,不重要了。丹增喇嘛也没有儿子,他就没跟你说过这种事情。

那都是些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孩子们总能像草木一样生长,各有自己的日子,以及命运。

你一直都明白,一个人想要尊崇内心的声音,就得面对相应的辜负与背叛。

就像藏香,长在深山,碾磨成粉,揉搓成香泥,还魂于念诵,明灭于绝望与希望,袅袅于生死之长河。

07

你想起来了,47岁那年,你独自离开汉地,不再与任何人联系。

刚到藏地的时候,为了成为真正的藏香师,你去了吞泥.桑巴扎的故乡,拜访了很多世代传承的手艺人。也因此,你接识了贡嘎多杰。

有好几年,你都会陪贡嘎多杰历时210多天,行程2000多公里,磕长头去到拉萨。转山路上,你不晓得哭了多少回,似乎流干了今生所有的眼泪,哭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路上,你和贡嘎多杰并不怎么说话。有什么好说的呢?天那么蓝,路那么亮,一切都再明白不过了。

但是有一夜,在可以遥望冈仁波齐的帐篷里,贡嘎多杰诵完经。幽幽跟你说,阿木啊,藏香,并不是一个人就能够完成的。这句话,贡嘎多杰说过很多遍了。

实际上,你一直到知道,藏香有很多的合作者——不仅仅是动植物和香料——还有诸多力量,一起参与完成。

作为藏香师,不只是戒除贪嗔,心存敬畏,还有太多太多重要的事情。

用心研磨好的多种原料,不只是需要配比得当,力度适中,还要具备一些更深邃的洞见,更精微的力量,才能抵达香味、药性、人性与神性的完美结合。

你无数次观察过贡嘎多杰制香:来自三山五岳的上百种香料,彩虹一样交汇在一起,看得人感动。那是一种看见自己,认出自己的感动。

贡嘎多杰倒入你挑来的清泉水,将其均匀搅拌为香泥,伴随着双手的揉搓,香泥逐渐变得干湿得当,草木一样富有生机,皮肤一样具有弹性。

到了藏香成型的时候,贡嘎多杰将香泥从牛角漏斗的细口处挤出来,手稳,力匀,神情笃定,肃穆端庄。

贡嘎多杰挤出的香,千回百转,美如脉搏,古老,又年轻。风干后,成了香。这些香,在藏历的某一天,将进入布达拉宫,去协助喇嘛们做一些重要的事情。

制香如制心。永远的神秘莫测,永恒的意犹未尽。

08

你还跟找你的汉地姑娘说,藏香,由多种名贵中草药配制而成。

藏香配合了藏红花、丁香、雪莲、麝香、长松萝、小杜鹃、沉香、肉豆蔻、白檀、广木香、甘松香、安息香等近百味本草。

你一种又一种地跟姑娘解释,就像当初跟贡嘎多杰一起,一步一步磕长头。

贡嘎多杰辞世的时候,你和丹增喇嘛一起,主持了他的天葬仪式。

你看见秃鹫们一只一只飞过来,一块一块叼走贡嘎多杰的肉身,就像贡嘎多杰当初带着你到处找瓦韦草的样子。

你点燃一炷藏香——那是贡嘎多杰跟你一起做的藏香——芳香弥漫,空气清凉。

你知道贡嘎多杰所制作的藏香,之所以顶尖,不只是因为不含化学香料,不只是以纯手工制作,不只是原料都要从大自然中获取——虽然藏香师将这一切视为大自然的恩赐,但还有别的比默念经文碾磨柏木粉还要更重要的事情。

真正的藏香,通天彻地,那是心香。

09

你跟丹增喇嘛说,等你天葬的那天,也燃一炷你自己做的藏香。

让秃鹫们带着你,在如梦如幻的桑烟里,跟过去一一作别,包括《藏香》,包括从汉地来藏地找你的那个姑娘。

你说,你仍然记得疼痛,但是你不再害怕它了。相反,你终于成为了世界的香泥。

你终于可以不再用耳朵,就可以听到喇嘛们的诵经声。你终于可以不再用眼睛,就可以认出来哪一只秃鹫是贡嘎多杰一样的藏香师。你终于可以不用再做108岁的老阿木了。

你甚至已经看见,过不了多久,实际上一直这样——一炷香有着怎样的结束,或开始,谁也不会在意。

就像一头羔羊——没有一处牧场会铭记一头羔羊——到处都是你不在场的证据。

一切都容易忘掉。秃鹫还没飞来,你已将疼痛忘掉。顺便也忘掉别的事情。

一定会忘掉的。藏香心香,无关爱恨。

后记

这是一个纯属虚构的故事。包括“虚构”本身,也是虚构的。

实际上,没有丹增喇嘛,没有贡嘎多杰,也没有汉地来的姑娘,更没有108岁的老阿木。

一切都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就跟藏香还没有被制作出来的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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