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翼丨我们彼此相爱，就是为民除害
当初摩西出海，玄奘西行，如果一本书没带，不晓得会怎样？
古印度有贝叶经。将梵文写在树叶上，后世的人，去上面找寻俗世的道路。
中学时用白手绢给姑娘写信，写什么不记得了，多半是去唐诗宋词里做劫匪，少年贪心，妄想用几句话，换一压寨夫人。
梁朝伟版《侠客行》，有一经典桥段：李白的“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刻在侠客岛石碑上，多少武痴抓破脑袋没整明白，却给一大字不识的少年照见到每个字都翩翩起“武”，了悟了“形意”之真谛——我信——娑婆世界，万千法相，皆藏菩提种子，有缘者得之。
外公给过一本旧书。问， 什么书啊这是？答，你自家不会看啊。坐在杏树下翻，好多字不认识，慢慢晓得是《说唐演义》，秦叔宝，尉迟恭，程咬金，热闹得不行。
书的力量，有时百转千回，有时推推搡搡，勾引着你去往悬崖，吆喝着你袅娜洞房，活书，给活人读。被书读死，非书之罪。一颗桑葚，就可以甜出一个舒婷。一场大雪，就可以冻出一条萧红。
枕边放一本书，天塌下来，伸手可以摸到，纵死无恨。
农民爱他的锄头，孩子爱他的狗狗，同样的道理，“世远人何在？天空月自圆”，一个人稀罕他的书，开辟他的路，穿过山，趟过河，干掉半道上的妖怪，拜一下从天而降的神仙，欢欢喜喜去到别人怀里，很美。
一本书写些什么，未必仰仗文字，文字只是丛林。
曾有读书人，叫赵之谦，30日内，妻女双亡，他怎么干？找一块木，磨了刀，刻，“如今是云散雪消花残月阙”，几个字？11个。这就是一本书了。随便丢哪，过百千年，碰到懂的人，起码入珍惜，起码入敬畏。
不是矫情，是深情。深情反而安静，简单。佛说老病死生，微笑着，没眼泪。女体一样柔软，不见一刀劈两瓣的坚硬，不见火星四溅的冥顽。
初读一本书，或许得意，甚而至于自告奋勇优雅起来，再读，大约开始忏悔，会错意了，该跑个5公里。一老一少俩和尚，抬头看月亮，不晓得看到什么？对啊。月亮里有什么呢？嫦娥？还是吴刚？
王家卫拍《东邪西毒》，说，“姑苏哪有桃花？桃花是一个人的名字。”
好书，有一种力量，让人放松，滋养，解咒。往往几行字，几句话，白日飞升，贴地飞行。翻两页碰到胸口碎大石，那不是书的错，你该问 ：这本书怎么会到你手里？
没碰到过所谓坏书，或许读书少。读《红楼》，一句“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瞬间回到前朝，细细品味，无关悲伤，而是底牌——无常是日常的底牌——那年，15岁，小侄女刚出生，大哥让起个名，就叫了“雪林”，女孩子，通灵如黛玉，就着眼泪，也能写诗，好。务实如宝钗，干净利索，无须多言，好。她们不是两个人，是一个。这就是读书了。
喜欢一本书，爱上一个人，未必需要理由。就算需要理由，也都不是最好的理由。更像是宿命。不会有种子钻错土壤，不会有喜鹊站错枝头，你去到那个场景，3年，300年，3000年，你真进去了，你就会服气。瞄一眼就走，你说你看到猴，不，那不是猴，那是悟空。
少年读古龙，痴迷那种孤独与凄美。读多了，会进入一种时空。真正撕裂人的，不是故事，是前世来生的折叠。
没有人会真正爱陆小凤，陆小凤不过梦幻泡影，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你就是陆小凤，陆小凤就是你——人会爱上他自己——就是因为你拿起书，你才照见你身上有一些陆小凤的空间。
佛经之所以给无数人慰藉，真不是佛经有多牛B，而是有人借此坐实今生的净土，借此见到生命的祥云。
人，健忘得很，一场雨淋湿了所有。人，也执着得很，炼丹炉都烧不灭的回忆啊。
乡下的狗狗，从家门口往外走，三五步就会撒泡尿，吃过亏，就会担心迷失。担心记不起。俗气的东西，每每暗含真谛。你牛B，你能记住什么？你是谁？你来自哪里？你回应两句试试。
当你在一本书里辨认出来自己的尿痕，你觉得如何？对。就是那棵树，正是那个人，恰是那月朗星稀的夜晚。
杜甫给弟弟写信，“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苏东坡也给弟弟写信，“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顾城没弟弟，他写给自己，“明月常有，归帆难求”——他们都在说月亮。他们真是在说月亮吗？
姑娘立在梨花下，梳头。燕子躲在屋檐下，泪流。一个孩子坐在油灯旁，一本书，一截时光，整个村庄变得柔软。
就像星星出现在天上，就像牧童出现在河边，刚刚好，没一点勉强。
书还没翻开，有咳嗽声就传来了，有人从华容道跑掉了，有姑娘就逮到她的郭靖了，你一开始哪知道啊？你是进去了才晓得这里是你的故乡，这里是你的家园。
一本书，就跟庙宇一样，就算是残篇，也很完整。
西游说，佛陀给唐朝和尚的第一批经书，没有字。那货觉得是伪经，投诉了，吵着换。就换了有字的。
一个妈妈看孩子，不立文字，孩子在爱里飞了。一个法官抱一摞资料，各种解说，各种辩论，下面的人就定在那里。有人等着坐牢，有人等着银子，很好玩的。
见过“鲁班锁”，简简单单的，扯半天，扯不开。书也是。文章千古，得失谁懂？
整个的宇宙就像一本大书，而每个人，自带字典。当和尚念阿弥陀佛，我也在心里念：书啊！我们彼此相爱，就是为民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