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灵魂的重量》31、32章
第八章、卧薪尝胆
31、彼岸在你心中
那天，林常平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孤零零地飘泊在茫茫夜色笼罩下的无边大海上，载沉载浮，狂风掀起一个比一个更凶险的巨浪，劈头盖脸而来，要吞噬他，要撕裂他，要将他卷入海底，将他毁形灭迹，化为齑粉。将他消灭于无形……他挣扎着、扑腾着，喉咙里呛满了发咸发苦的海水，他真切地感到自己这一次定然是死定了，定然是万劫不复了，他已经用尽了浑身所有的气力，他的每一个器官、甚至每一个毛孔都都衰竭了，他不想再挣扎，他就要放弃这求生的最后的努力了……忽然，天边裂开了一道云隙，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云隙里竟出现了一道五色祥光，而佛陀便端坐于三层莲花宝座之上，双目俯视，作大法印的手势。于是，林常平如见救星，想对佛陀呼喊，却一点也发不出声音，只是在心里喊：“伟大的释迦牟尼！伟大的释尊！快来救救我！我要淹死了，我要沉沦了，我看不见哪里是彼岸，我感觉到我的此生再也看不见那永生的彼岸了啊……”忽听天空中一个声音在清晰地对他说：“林常平，你不要徒劳地寻找什么彼岸了，真正的彼岸其实就在你自己的心里。去，到你自己的心里去寻找吧，阿弥陀佛！”
大梦谁先觉？
从梦中醒来的林常平忽然觉得眼前神清气平。
他侧过头，转了转脸，看到床头摆放的是平常必须遵命学习、背诵的一大堆资料——《罪犯文明改造手册》、《罪犯改造行为规范》、《罪犯安全生产手册》、《罪犯奖惩考核办法》——那是一堆印刷质量很粗糙的印刷品，但此刻在他眼里，这些东西不再是印刷品，而是被一道道铁蒺藜缠绕着的精神铁栅栏！
不，他根本不需要这些！他要从自己的心里寻找到那个永远的彼岸。他必须好好地筹划筹划，他要学习一些他希望自己学习的东西。他要为自己精心铸造一把能够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用来披荆斩棘、直捣黄龙的利剑。
他报考了大学自学考试的法律专业。
——刑法学,
——民法通则
——经济法学,
——行政法学,
——国际法,
——高院的统编教材……
他要好好地研究法律，研究民法通则，他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自己不是一个法盲，他要准备投入重生之后的战斗，就得实实在在地积蓄力量。不但如此。他还要下决心通读二十四史，诸子百家，他要从传统文化之中汲取营养，用以对抗精神的日甚一日的可怕萎缩，对抗那魔鬼般如影随形的异化。他要让自己的心从封闭的污水沟里探出头去，呼吸洁净、自由的空气，只有让自己的灵魂呼吸那洁净自由的空气，他的生命才不至于在铁窗牢狱之中被悄悄地窒息、枯萎而死。
在狱中的每一天，他都提醒自己抓紧那点点滴滴、转瞬即逝的时光，如饥似渴地学习，来一场掠夺式的、狂轰滥炸式的疯狂学习。他要自学成才，为迎接以后的大风大浪，为再一次的出手搏击，积蓄足够的能量。
积蓄、积蓄、再积蓄……
他不再奢望命运之神的格外垂青，他深知，如果你没有深厚的能量积蓄，你只是一小股水，既就是命运把你刮向千寻落差，给你点腾飞的感觉，给你点耀目的光景，那也至多是化作一片轻雾散去，稍纵即逝。二十年来，这种昙花一现的人还少吗？当然，话又说回来了，那既是个人的悲剧，更是历史的悲剧了。
他对自己说：回头来开发你大脑里的荒地吧！蓄积那点点滴滴的智慧吧，把你的浅薄渐渐地变化为深厚。让你的涓涓细流汇成滔滔大流，直奔高岸，去造就那惊人的落差奇观吧！
他透过铁窗，仿佛望见了葱茏的山，缤纷的花，还有那青山翠岭上笼罩着的一层轻纱般的薄雾，一颗思乡的心像早已萌动的种子，仿佛顷刻间便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一片朦胧的情犹如涨潮的海水，一浪浪扑卷而来，他看见在重重阻隔的山的那边，也有一颗同样的心，一片同样的情。他对自己的期待不也正是桂玉对他的期待吗！
我是一只搁浅的船，
我是一片漂泊的帆，
心的那边有一道我心中的岸，
我知道那是故乡，
蓝天在我头顶，
青山在我眼前，
只有你，故乡，
才在我心的中间，
故乡，我心中的岸，
我漂泊的帆
何时才能驶向你宁静的港湾
我是一只鸟
一只百灵鸟
这只鸟儿想唱出最妙的歌声
只有先沉默两年……
32、又近年关
劳改队走了一批又来一批，犹如接力赛，一棒接一棒是永远没有尽头的。
年关将近，思乡心切，犯人们的心情会渐渐变得烦躁不安，比平日更容易触物伤情。盼着过年，又怕过年，但年年过年都必须要过得欢天喜地、热热闹闹。虽然这两个美好的词汇在这里必须打个引号。大队里照例安排下来，要求监狱各处都要营造喜庆氛围。
但再怎么布置，还能把监房布置成新房？
全大队书写春联的任务几乎全都包在了林常平一个人头上。面对满屋子的红纸。林常平又一次找回来了当年那铺天盖地的“红海洋”时期的感觉，找回了用大刷子、红油漆，满墙书写毛主席语录的那种痛快淋漓的感觉。
春联之所以是春联，内容一定统统得是吉祥、喜庆、发财、平安。但在这阴森森的监狱里，又何喜之有、何事可庆呢！只能是一年一年又一年，熬过今年熬明年，所有被关在这里的犯人，在一天天度日如年的苦苦煎熬中，在一宿宿噩梦连床的长夜里，哪一个犯人不曾幻想过越狱啊！
林常平脑海里一幕幕闪过曾经和家人团聚一起的美好时光。攀着铁窗凝望外面的世界，天空是湛蓝湛蓝的，一碧如洗。飘飘的白云是悠然的，即使是那一棵棵落尽黄叶的树木，也依旧朝向太阳，伸展开遒劲的枝条，孕育绿色的生命的过程一刻也没有停顿，而那些飞来飞去的鸟儿，已经在大树的顶稍筑好了温暖的小巢……
以往在家里的时候，逢年过节，林常平也常给邻居们写春联。但此刻，他手里的毛笔却变成了一根沉重的铁杵，他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起一句合适的词儿来。在这铁窗牢狱之中写对子，究竟写什么内容才好呢？
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
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春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
春色满园关不住……
以及诸如此类的什么什么……
林常平心猿意马，好一通奇思妙想，胡思乱想。但最后还是不得不面对现实，费尽心思地搜索枯肠，编造一些诸如“阳光普照高墙内，春色四季人心暖”之类的内容，只不过没一句话是他心里想要说的。至于横披那倒好说，“欢度春节”就可以了。
他运足丹田之气，挥毫泼墨，用潇洒的行书写在一张张中国红的红纸上，那一幅幅春联贴在牌楼两侧，在彩灯、红花、绿叶的衬托下。监房内黑板报也整块画了灯笼、彩旗，写了“恭贺新禧”四个大字。监房内通道上也挂着彩灯，天井里插着彩旗，牌楼，彩纸，小闪灯，两只大红灯笼也高高挂起来了。
这中间有一个不得不说的插曲。
就在临近年关的这天下午，从盐田送来一个年纪约五十岁左右的犯人。这新来的犯人，满眼惊慌，怵惕不安，连走路的样子都是僵硬的。这新来的犯人在号房里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留监写春联的林常平。
林常平从这新犯的穿戴，从那一张被风雨吹打得黝黑的脸上，从那双没穿袜子的宽大的赤脚上，从那人身上散发出的微辛的气味，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而且八成是住在海边的渔民。
林常平的天性中本就有大悲悯的情结，他这人一向同情弱者，而且总是伸手帮助弱者，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个弱者。他安抚面前这位老实巴脚的新犯人，让那人渐渐地放松下来，不再惊恐，他热心地帮那人尽快地熟悉号房里的一切。一问，这新来的犯人姓万，是柏杨人，果然是海边的渔民。因为妻子与别人通奸，一气之下打死了妻子，判了个无期徒刑。
林常平对那人说：“那以后我就叫你老万了，我叫林常平，以后咱们就要互相关照着了。你遇到什么难处，尽可以对我讲。不要闷在心里。首先你得照顾好你自己……”
林常平说着这些的时候，那新犯一直盯着他的脸：“你……就是林常平，那个林总？”
这回该轮到林常平惊讶了：“对呀，你怎么知道我的？”
只见那老万二话没说，噗嗵一声就跪倒在林常平面前：“恩人啊！你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林常平惊呆了：“呀！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快快起来！”
林常平赶忙从地上将老万扶了起来：“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老万激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着旋儿：“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就是林常平！你林总的大名我早就记在心里了，就是没见过你的人，今天可算是见着真人了！”
老万说着，哆哆嗦嗦地从贴身的衣服里摸索着，摸索着，摸出来的是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纸，是从学生作业本上扯下来的那种纸。“……你看，你看看，这是我儿子写给你林总的信。就是还没来得及发出去，你看看！”
那张带着体温的薄纸上面已经满是汗渍，已经被老万的汗水浸透了，林常平好不容易打开信纸，里面的字迹已经洇得一片模糊……
老万激动地双手捧住林常平的手说：“好心的林总啊！你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我的儿子就是靠了你林总的资助才又能进学校念书的。今年我儿子刚升上县里的高中……你这个活菩萨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我万万想不到在这里能把你见上了！在家里的时候我就对我儿子说过，啥时候要是见了你的面，我一定得给你磕三个头！”说着又要下跪，却被林常平一把抱住了。
那整整一天，林常平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一扫心头的阴霾，他多少感到一点欣慰。不，不是一点，而是莫大的欣慰。
他不但在入狱着前是这样做的，若干年之后，当林常平重获自由，重游商海，他更是这样做的。他把帮助失去能力的同胞作为自己事业的一部分，因为他自己就是从重重苦难里磨炼熬煎过来的。父亲出海去便消失在大海的风浪里,再没有回来,而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呱呱坠地的。六年后,母亲又撒手人寰,大哥就成了他和二哥的唯一依靠。他住在大哥家的那座用几根椽子搭起来的小小阁楼上,尽管那小小的阁楼逼仄得直不起腰来，但那却是让他遮风避雨的所在，大哥家里的生活是村里最苦的，常常会断顿儿，那饥肠辘辘的林常平就到村街上去偷吃晾在乡亲家外面的年糕、粉皮。他1965年高小毕业，却失去上中学的机会，12岁便流着泪离开了母校，当了个小小的通信员，又如饥似渴地读书，练毛笔字、学绘画，学音乐，读凡是能借来的书——《红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三国演义》、《封神演义》、《水浒传》等等等等，但他却买不起一本新华字典！
俗话说，只有经历过寒冬的人，才知道春天的温暖。林常平深深地知道人在最困难的时候是怎样的情状，那真的是犹如炎夏求雪啊！这就是他为什么首先关注教育，尤其是特别关注那些家庭境况不好的贫困学子的原委，也就是他设立林常平奖学金的初衷。
在学校阳光明媚的操场上，林常平望着伫立在刚刚升起的五星红旗下的那一个个稚气未脱的莘莘学子，望着那一张张如向日葵似的年轻脸庞，内心无法平静。他从面前这一张张年轻稚气的脸上寻找着当年的那个他，那个迫于生计，小学刚毕业便不得不辍学的他自己。他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贴心贴肺地对学生们说：
“亲爱的同学们！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要有一个虽然看不见，但却又是主宰着你们生命质量的强大灵魂！在你们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你们每个人都会经历各种各样的考验，甚至会遭遇到各种各样的磨难，面临各种各样的挑战。人生就像一场精彩的演出，有高潮也会有低谷，我希望你们在人生奋斗的途程上，不断地加重自己灵魂的重量，如同打铁一样，锻造一个杀不死、打不垮的灵魂！只有这样，你们才能真正做自己的主人，做一个能顽强地主宰自己命运的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大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