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岁以后再读《西游记》,一身冷汗
文/刘震云
来源/《读者》杂志2021年第10期
文学,有一个作用是:
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学科、任何民族都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让文学给解决了。
它就是生死的问题。
秦始皇逝世了,唐宗宋祖逝世了,康熙、乾隆也逝世了。他们一当上帝王,便追求长生不老,但没有用。
我们知道,大清朝所有的人都死了,但有几个人没有死,他们是贾宝玉、林黛玉、晴雯,他们不但没死,还没有老。
我们什么时候打开《红楼梦》,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们都是十四五岁的样子,青春永驻。
这就是文学的力量。
但仅仅留住青春也不是文学的本质。我觉得文学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它说出了一种不同的生活。
贾宝玉是个不爱读书的人,整天和女孩子厮混在一起。他最爱干的事是吃女孩子脸上的胭脂。甭说这是在清朝,就是在现代,也是不被认可的。他不爱上学,不但自己不爱上学,还讨厌别人上学,说所有上学的人都是沽名钓誉之辈。
这是曹雪芹内心特别喜欢的一个人。
这样一个人物的塑造是对当时整个社会生活的极大背叛。
《红楼梦》是一个以日常生活、家庭生活、大观园生活为基本生活场景的作品,但它的开篇并不是以日常生活为背景的。
他从一块石头和一株草写起,而且这块石头是女娲补天剩下的。这株草快干枯了,石头说,我闲着也是闲着,给你浇点水吧。浇了水,这株草活了。
活过来之后,她说了什么?这就显出作者曹雪芹的高尚。
我们平常人会说你帮了我这个忙,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但曹先生不是这么写的。这株草说,下辈子我用眼泪来报答你——写人的生活,但不是从人写起。
《红楼梦》里,满眼看去是一个肮脏的世界,贾宝玉是那个极干净的人。
这个极干净的人的出路是什么?是被世界上最脏的两个人架走了,一个是秃头的和尚,另一个是癞皮的道士。被架到哪里去了?架到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去了。
曹雪芹写出了干净和肮脏的辩证关系。
《水浒传》里写得最好的人物是林冲。
中国的历史上,包括世界的文学史上,把强盗和杀人犯当成阳光来写的,只有《水浒传》。
上梁山,梁山的人会问:“杀过人吗?”“没有。”“下去杀一个。”因为我们都是杀过人的人,你没有杀过人,我们无法交流。杀谁我不管。
林冲看到耍武艺的和尚鲁智深。他说,耍得好。鲁智深说,你是什么人?鲁智深是杀过人的人。林冲,京城八十万禁军的教头,也是杀人的人。两个杀人的人碰到一起,就聊起来了。两个知心的人,说尽了心中的抱负。
聊得正开心,林冲家里的丫鬟跑过来说,娘子被人欺负了。林冲说,不可能啊,第一,光天化日之下;第二,就我在东京的地位,怎么有人敢欺负我娘子?林冲跑回去,看到那个人,举起拳头就打。但拳头到半空中就软了,因为那个人是自己上司的干儿子——高衙内。
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一身本事,却被人欺负。后来,来了一个老同学——陆谦,找他去喝酒。正喝着呢,那丫鬟又跑过来说,娘子又被人欺负了。丫鬟说,你刚出去不久,就有人跑来说你喝酒的时候病倒了,娘子急急忙忙跑过去;那人说你不在酒馆,是在别人的家里。林冲问,谁家?那丫鬟说,就是陆谦家。
施耐庵对“同学”“同事”这种概念,充满不信任。
林冲急急忙忙跑到陆谦家。以林冲的武艺,他可以一脚把陆谦家的门给踹开,然后杀人。但林冲的举动是,站在门外,说:“大嫂开门。”分明是让玷污你娘子的人逃跑啊。这高衙内赶紧就跑了。娘子把门打开。进去之后,林冲问了一句话:“娘子不曾被玷污吧?”娘子的回答是“不曾”。
那样的天地和日月不把人逼成杀人犯,可能吗?
林冲做了什么?把陆谦家打得粉碎。你本来是要杀人的,砸他的家干什么?还是在忍。
接着是“误闯白虎堂”,林冲被发配了。发配了还不行。两个公差把林冲绑在大树上说,林教头,明年的今天是你的忌日。林冲杀两个公差易如反掌,但他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根禅杖飞了过来,鲁智深把他给救了。
接着,有人火烧山神庙,一定要把林冲杀了。火是陆谦放的。跟他一起来的人说,这么大的火,你的同学肯定已经被烧死了。陆谦说,再等一等,等火灭了捡回两块骨头,也让太尉高兴高兴。
这是什么样的同学?!林冲突然醒悟过来:我要想活,必须得有人死,如果不杀人,我就活不成。
施耐庵写了一个人如何一步步被逼,走到自己的反面。
我觉得施耐庵了不起。
《西游记》讲的是唐僧带着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还有白龙马,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取经的故事。
唐僧是一个特别好的领导。
他走到一个地方,就说,悟空,你去探探路——说的是未来;说八戒,去找点吃的——说的是现在;说沙僧,去喂马。
徒弟问,师父你干什么?他说,我歇会儿。
为什么一个“歇会儿”的人会是三个干活的人的师父?唐僧武艺不如三个徒弟;他走到哪儿,把妖怪招到哪儿,徒弟是打妖怪的,他是招妖怪的。招妖怪的人是打妖怪的人的师父,我们得问问为什么。
平常,他的确不如别人。但关键时刻,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开口说的话不一样。
孙悟空说,我回花果山。猪八戒说,我回高老庄,娶媳妇。沙和尚说,我回流沙河。这是三个除魔降妖的人的态度。而招妖怪的师父说,你们都可以回去,我自己到西天去。这是唐僧比他的三个徒弟高明的地方,也是他成为师父的原因。
四十岁以后再读《西游记》,就会关注,妖怪是从哪里来的?
妖怪不是山林里长大的,也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从菩萨那儿、释迦牟尼那儿来的。
想到这里,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去你那儿取经,路上遇到的妖怪却是从你那儿来的,那我为什么要向你取经?经取来了,有什么意义?好不容易抓住了妖怪,却有人把妖怪救了。
谁?妖怪的主人。
这就是《西游记》。
作者:刘震云,来源《读者》杂志2021年第10期,原标题为《文学解决了什么问题》。文章为刘震云在中国人民大学第五届文学节上的演讲,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