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林小说 || 自杀一回（下） / 开普饭

在回到故事情节之前，我必须要谢谢亲爱的读者朋友：在我拖延出的这段时间里给我出了不少主意——虽然大部分都是馊主意。但有个朋友说得好：坚持你的初心吧，想想你到上边干嘛去了？他的话立刻让我心生惭愧。是的，我要救我的小鸟儿。

好，现在重新开始。

我扶着护栏向小鸟儿那边迈出了第一步，右耳就听见“咣”的一声，继而是“哗”的一地碎响。我扭头看时，那道门前多了一片玻璃渣，而门上已经少了一块玻璃，补上的是我上司科长的一张瓦刀脸。科长显然还在为他举动的结果后怕，说：“对不起，没吓着你吧？”

科长真逗，他打的又不是我家的玻璃。

科长的脸上表现出很多真诚。他真诚地说了一些话，意思很多，但极简练，显然是为了节省出一些时间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检讨出那么多自身的毛病。最后他说：你现在千万不要干傻事！

我“镇定”地说：我不认为我干的是傻事。然后我继续迈出了第二步。然后我听到大门口处一个手持扩音器传来的声音：哥们儿！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到上面去的，但是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难道你比我们还惨吗?！

门卫竟然把扩音器借给他们用了。

另一个人接过来喊道：哥们儿！我知道你是条汉子，但这么做不值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吓唬吓唬他们就算了！

这话我并不陌生：在我休息那会儿就有朋友跟我说过。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有些感动：多好的人民呵！我能说什么呢？说什么你们也听不见。我要去找我的小鸟儿。

我迈出第三步的时候，露台门窗那里传来又一个人的声音，那是这座大楼的管人事工资的官员。他说：这次工资套改你们没能享受，这是我们的疏忽；既然是我们的疏忽，就不能让你个人在遭受巨大损失之后，再受到危及生命的惩罚。请你相信我们，一定能够知错就改！你先下来好不好？

我想：倘能如此，我的十几位同事将会感激我，或者其他单位一些被疏忽掉的人也会怀念我。

我不清楚组织部门的官员为何也来凑热闹，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但我还是礼节性地回了一句：没关系。这就是修养！

我忽然高兴了，那只雏隼在爬到尽头以后没有拐弯儿，竟然蹒跚而回了。也许它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其实并无恶意——岂只没有恶意，他甚至冒着自身的生命危险正对它施以救援呢。多可爱多仁义的小鸟儿！可是你把事情闹大了你知道不知道？我还特意用旁光迅速观察了一下楼下的情况：那些劝架的警察不知从哪里寻来了棉被以及大块海绵什么的东西，和保安一起，几人一组，在楼下张网以待。

小鸟儿的确把事情闹大了，因为前面竟然有人在喊我，是我待之若即若离的小岚。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她在大门口用扩音器大声喊我的小名——是她的专用：宝儿，宝儿，你看到我了吗？你听见我在叫你吗？

我当然看到了，在大门口人群前边，本就亭亭玉立，再加上那身艳丽的服饰，足以让她鹤立鸡群了——我没有侮辱她周围人的意思，但我找不出其他更准确的词汇。我当然也听到她的声音了，实际上她喊出第一声宝儿的时候，大门口和整个院子，一下子就沉寂下来，鸦雀无声了。

这个女子竟然称我为宝儿，而我的名字里并没有一个宝字，我还有必要在这里解释什么吗？如果非要解释什么，那便是倘若不是我的坚决反对，她实际上是想称我为宝宝的。

小岚肯定是哭了，因为她的声音哽咽了：宝儿，我不逼你了，我不逼你娶我了，只要不干傻事你怎么对我都行。宝儿，你听见了吗宝儿……

喊到最后，小岚已经声嘶力竭了，或者那双玉腿已经软了，因为我看见有两个人扶住她了。哦，宝贝儿，我还能责怪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喊我吗？再说，门卫显然不能放这么妖冶的一个女子进来，她不这般喊又怎么能够引起我的注意呢？

我有些沮丧：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我不知道我说的这样到底指的是哪样。反正这样地说了，心里是更加地沮丧了。

好在雏隼已经爬到我的脚前了。或许意识到了它惹下多大的一场麻烦，索性它就依偎在我的脚背上了。哦，宝贝儿，你该回窝去了，可是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下去吗？露台那边有人阻着，楼下却有警察、保安用被子、海绵什么的玩意儿等着接纳我。哦，宝贝儿，你回答不出来对不对？这问题太复杂了，即便是在我脑子清醒时也未必答得出，何况现在，何况小鸟儿。

我们这座大楼的最高领导终于来了。我觉得我的经验很值得大门口的那些人学习借鉴。大领导把脸摆进露台窗口威严地问我：你是叫刘文韬吗？这么大的领导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这让我稍微地有些高兴。但接下来他的一大篇说教让我很厌烦，看来他根本不知道平时听他讲话或者做报告的时候许多人都爱睡觉。或许觉察出了我的不耐烦，他很快就把话题转到具体的生死上来了：民族英雄文天祥说过——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要选择鸿毛吗？

他脱稿讲话的水平实在太低，但实在敢讲。但我早就被人告戒过，领导即便讲错了什么，你也千万不要纠正，因为那样会让领导太没面子，何况我现在一点儿心情都没有。我想：我现在要是一片鸿毛倒好了，哪怕是一根鸵鸟的毛也好。

见我仍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领导索性就用上了激将法：看来你真是要做鸿毛了。好，你跳，我看你跳！

大领导的话让我想起了日本电影《追捕》里的两个相似的画面：在高高的楼顶上，一个人被对方逼着跳楼——还是说诱导更为准确：你看多么蓝的天呐，从这儿跳下去，跳吧……

我看了看天，果然更蓝了，平时那些勤奋的霾都去哪儿了呢？

问题是大门口那里也有人在呼应：嗨！哥们儿，你有完没完？你到底还跳不跳？又一个人对《追捕》的复盘显然比我和大领导更为精确：你看，多么蓝的天呐，走吧，一直朝前走，不要往两边看！但这样的冷酷无情显然遭到了周围人的谴责，所以第三个人的话就有些通情达理了：哥们儿是玩儿大发了吧？不好收场了吧？没事哥们儿，能直能弯照样是条汉子……

我决定先把小鸟儿堂而皇之地放到窝里再说，说不定它就是一个最好的注解。我弯下身，但左手仍然留在护栏上——我可不想让露台上的人以为情况突变以至破门而出，那样的话情况便真的一塌糊涂了。尽管如此，大领导还是紧张地大叫：嗨！你还真要跳呵！你等等，咱们商量商量怎么样？楼底下和大门口分别起了一片嘘声，但两处的声音略有区别：楼下是惊呼一片，大门口的则夹有微量的欢呼或起哄。

但是，当我拿起小鸟儿，直起身来，并且另一只手也离了护栏的时候，满世界都寂静下来了。

被我双手捧着的小鸟儿因我的手而颤抖，就像大约半个世纪前神圣的芒果在人们的手上哆嗦一样。哦，我的宝贝儿！我的上帝！

我忽然哭了，哭得酣畅淋漓，所以我根本没有能够仔细地欣赏我的宝贝儿。但是遥远天际的两个黑点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终于就盘旋到我的头顶上空了。它们分别抓了一只老鼠和一条蛇，老鼠显然是死的，而蛇还在扭动。我破涕为笑了，并且把小鸟儿举给它们看。雄隼就垂直地丢下蛇来，我还以为是奖励我呢，但我不喜欢这东西，就腾出一只手，把蛇挡到楼下去了，很快下边就起了一片嘘声。我刚回过神来，雄隼已经从前方向我俯冲过来了。我这才意识到，它是在攻击我了。我赶忙向它们家走过去。但我刚把这个宝贝儿放进去，还没来得及看清它们家的另一个宝贝儿，雌隼也从前面扑过来了，我本能地转过身，雄隼却又迎面而至了，便下意识地低头、后退，一个真实的太空步后，身子终于便腾空了。不，不是腾，是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