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比较，才有伤害——《红楼梦》里的爽文级别的对比描写
冰心早年有篇作品，《两个家庭》，从各个角度对俩家庭做了对比，效果就是直截了当地夸一个贬一个。那时候白话文繁荣不久，各种表达技巧还都是新鲜的，若放在今天，这样直接的对比怕是要被踩砸的。
红楼一书，里面的很多写作手法被人跪拜，但也并非都高明到只能跪不能学的地步，尤其是那些我们早已熟知早已用过的手段的变种。上篇《长向花阴做女工》，提及作者描写袭人和描写晴雯，使用了多么不公平的方法，本篇来讲一讲超级普通的“对比法”是怎么妥帖运用的。
对比法本身非常简单，连小学生都会，任何文字任何时代都用过。可是放在红楼里，第一读者要仔细找才能找出来，第二，找出来之后，啊，原来它就是这么简单，这个我也会啊。
1 最震撼的对比：焦大与赖大
荣宁两府虽是血亲，行事风格却相当不同，比如对奴才的态度。
焦大的戏份不多，可是色彩鲜明，教人印象深刻。他出场时已经年纪老迈，却还要在宁府当差，干的工作很辛苦且没什么油水，随便哪个管事的奴才都能给他派活儿，如有抱怨，就是一顿责罚，在主子眼里，这就是个没什么用处还经常喝酒闹事瞎说什么大实话的人而已。
根据他的状况可推断：此人无子女，无家，无财产，……如果这都不叫晚景凄凉，还有什么能叫晚景凄凉!好在身体还健康。话说这怎么推断？世道人心从没变过，如果一个老人有强壮的子女，或者腰缠万贯，是不会被人捆绑殴打塞马粪的。
可是此人什么履历？他救过贾老太爷的命啊!跟着上战场，随时有丢命的危险，从死人堆里把主子背出来，竭力照顾好，这是泼天的功劳啊! 红楼书中，优秀的奴才不少，功劳大过焦大的，基本没有。可他就落得如此下场。再看赖大，不知道他有什么贡献，却得到很多。子女，有，财产，有。其乐融融的三代同堂，孩子得到优质的教育，并且还当了官，家里的花园收拾的能比比大观园，真是富贵两全，还沾点雅趣。至于体面，赖大家的可以和荣府年轻主子平起平坐推心置腹聊天，并且得到不小的尊重，主子家里有庆祝，随个份子都很自然坦然。
这种对比，真的是过于残酷。不过红楼的惯例就是，把现象放在一起，不下结论，让你做读者的自己评判去。
论情商，赖大家的比焦大强了几百倍，但是，两边的差距如此之大，可不是性格使然或者个人奋斗就能解释完的，因为在那个朝代，奴才离开主子谈个人奋斗就是瞎扯。如果没有主子恩典，赖大也还是奴才，后代也混不出啥样来，靠自己努力，连洗衣服的主管都不一定当上，更不要提当官。而焦大，宁府似乎从没考虑过他的未来，没给他成家——那时候结婚的条件很低，即便男的老丑，主子都能赏个媳妇，要知道，只要花钱，别说老婆，连儿子都能买来。所以焦大虽然性格一般，宁府不抬举他却是他晚年潦倒的最主要原因。
两个现象是放在一起，但在文字上距离好远啊，这样犹如矿藏，得稍作挖掘才能看得明白。如果也是用《两个家庭》那样的近距离对比，再加上几句作者点评，那就不是红楼梦，而是《官场现形记》，妥妥的警世讽刺小说啦。
2 晴雯和袭人：故意这么写的吗？
都在金陵十二钗丫头卷里，都是宝玉的丫头，都是怡红院主角，都做的一手好针线，都长的挺漂亮，都是贾母调教过的，可是境况差异也是非常大。
若说赖大和焦大的差距是一个荣华富贵，一个满嘴马粪，比较直接且残酷，而袭人和晴雯的差距就比较复杂了。最重要的差距是，作者不喜欢袭人。
晴雯回家，是被王夫人的命令带病逐出，丢在炕上没人管，死的时候直着嗓子叫了一夜。袭人回家，一次是春节，一次是母亲病重，春节那次宝玉去探望，可是给足了花家面子，袭人的终身也就被默许给了宝玉。母亲病重那次，更是了不得的体面，管家主子琏二奶奶亲自安排出行，赠送贵重衣服，婆子丫头伺候着，俨然正式姨娘。
再看对主子的态度。晴雯是个性凸显，不巴结不奉承，处处随心所欲，好一个精神独立的自由女性。而袭人，她明白该向谁靠拢，明白该怎么讨好王夫人，并且她也成功了，从管事大丫头升级为准姨娘，不仅未来可期，薪酬待遇也突飞猛进。并且她的抱腿动作非常漂亮，搞定了王夫人，也就同时搞定了王熙凤，琏二奶奶是处处照顾她，大年夜她没有跟随伺候宝玉，老太太问起，就是二奶奶给她打的圆场。晴雯就正好相反了，她本是贾母最称许的丫头，可是她不会讨论王夫人，捎带连王夫人的陪房婆子都讨厌她，而对于王熙凤，她更是不给面子，抄检大观园时，袭人是陪笑配合，晴雯是当面发作，所以她是把上上下下，关键人物都得罪个遍。
但是作者就是喜欢晴雯。袭人主管宝玉的衣物，做针线是要放弃午休加班干活，工作量很大，还要督促不怎么听话的小丫头们，为了完成任务，都能求湘云帮忙。作者给她的特写镜头就是放弃午休制作精美肚兜，如此而已。但是晴雯做个针线，作者那叫一个大写特写：必须是深夜，必须是急用，必须是别人都干不了（怡红院的巧手丫头全干不了，荣国府优秀针线团队全干不了，外面的商业裁缝全干不了），并且晴雯还在生病。——然后晴雯表现了莫大的勇气和专业敬业精神，深夜带病补衣服。话说爽文都不敢这么写！晴雯就补个指头大小的窟窿，整占了半回书，作者的笔墨就跟不要钱一样往上泼洒啊。
作者喜欢，捎带着男一也就喜欢。待遇不公，表现不公。晴雯自己不小心摔坏了扇子（贾家少爷的扇子多值钱且不论），宝玉埋怨两句，晴雯这就不干了，耍脾气使性子，最后是贾宝玉让她又毁了几把扇子这才罢休。可你再看袭人，冒着大雨去给宝玉开门，这门可不是她关的，她这是在给不听话的小丫头们兜底，然后就被贾二少爷一脚踢到吐血。吐血之后，并无半句怨言，照样尽心尽力伺候宝玉。所以，袭人之奴颜婢膝相当的到位，虽然不讨读者喜欢，却是全书最合适的奴才之一。而晴雯呢，她就没把自己当过奴才，是那种环境下难得的罕见之人，读者作者都喜欢她，但是这种脾气性格，却根本不是主子们想要的，所以，世间难容，她不死谁死。
关于理财，袭人是怡红院一把手，人财物都得管，她放银子放钱的抽屉都是分开的，也算井井有条。而晴雯，在此方面几乎不谙世事，她在贾府不过六年，积攒下的财产有三四百两银子（袭人升姨娘之后薪水才每月二两银子一吊钱），可她就不知道讨好主子赚更多赏赐，也不懂这些钱不仅可以够她赎身，还够置办点田亩房舍，最悲凉的是，赶出去之后，都没能靠这财物给自己请个大夫、弄点像样的饮食。这就是又一层对比：晴雯的兄嫂不仅拿着她的钱财不管她的病，还趁她的死亡借机再讨十两银子丧葬费。而袭人的哥哥呢，从穷到卖亲妹妹，到和父母一起整理的家成业就，是个能干的人，并且恢复元气之后就想给妹妹赎身，与晴雯兄嫂相比，判若云泥。再看，晴雯嫂子对待宝玉那就是一个流氓，而袭人哥哥，对宝玉那个尊敬重视啊，这就是做人的不同了。对比反差之大，感觉作者就是故意这么写给人看的。
3 王夫人和赵姨娘：反差之大，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按说这俩可比的地方不是很多：出身，地位，都差异巨大。这里要对比的是，她们在育儿方面，对男女之情的态度。
王夫人和赵姨娘膝下都有一个儿子，都是给贾政生的，同一个父亲，管教方法应该一样，“养不教父之过”嘛，可是贾政比杜甫都忙，虽然教子有方，这俩孩子却是常在內宅，长于妇人之手。先看王夫人，她是生怕儿子有那事，甚至都不愿意让儿子知道那事，丫头说句那方面的玩笑话，她就一秒之内怒火攻心，一巴掌打出去，这反应速度超级快。为了儿子的健康成长，她打了金钏儿，驱逐了晴雯，清理了唱过戏的丫头们，下令搜查了大观园，提拔了袭人。
可是这番治理效果如何呢？
荣国府里，贾赦大老爷一把年纪能起意讨高龄老母亲的贴身丫头做小老婆，贾琏则是在老婆过生日的当天和仆妇偷情（这和贾宝玉在祖母生日宴会上落泪感慨人生的做法相映成趣），宝玉和袭人有问题不用说了这都是目录级别的，二小姐迎春的丫头司棋直接恋爱火热，宝玉的丫头小红讨论感情都能让宝钗撞见，家族学校教师的孙子贾瑞敢觊觎嫂子，王夫人的丫头，金钏儿可以一边伺候太太一边给宝玉调情，另一个丫头彩霞也是手里干着活眼里看着三少爷贾环……环境不行啊，贾宝玉啥样，看见丫头嘴上的胭脂红香，就能陪笑要求吃（全书一共提及3次此事）……话说这是正常人干的事情吗？
环境啥样，人就啥样。王夫人的良苦用心收效甚微，并且结果很尴尬。的确赶走了不轨丫头司棋，可是同时也冤枉了入画。表面上看起来不安分的晴雯其实很清白，表面上很妥当的袭人却是不清白的，可是王夫人赶走了晴雯，把袭人当做了心腹。袭人虽然敬业爱岗，获得王夫人的信赖可不是本职工作干得好，她是主动向王夫人提及男女之防，才被看重的，这就是“怎样把话说到领导心里去”，职场大学问，比溜须拍马管用百倍。
再看赵姨娘。她对儿子贾环说过什么？她说，你哥哥贾宝玉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太太把金钏打了一顿赶出去，金钏赌气投井了。
这话信息量很大。
赵姨娘喜欢撒谎，喜欢无事生非，看热闹不怕事大。这种氛围的确就是下人的氛围，这种流言可以杀人，金钏儿之死，罪责不能全算王夫人的，周遭仆妇佣人甚至其父母，都不是无辜的。
并且，赵姨娘亲口对比贾宝玉还年幼的儿子谈及“强奸不遂”。可见她并不避讳谈这种事情，甚至还添油加醋兴致勃勃。与此相比，王夫人听见金钏说句玩笑话就发怒，这差异之大，爽文都不敢这么写。继续比较。王夫人有钱，可以从个人工资里拿出一部分，把袭人的待遇提高到姨娘水平，但是，王夫人并没把这事给贾政说。为什么不说呢？这儿要展开讲这个理由，就又一大篇子了，反正，荣国府上上下下，就只有贾政不知道，并且是很久都不知道。（第36回袭人晋升，到第72回贾政才听赵姨娘说起）
还是看赵姨娘，她可不会不说，她直接就给贾政说，要给贾环讨个丫头做小老婆。虽然贾政不答应，但是，俩人也算为这个沟通过了。在此之前呢，她还怂恿贾环去讨要这个丫头做妾，更是一番彻底的沟通到位，但是，贾环也不肯去讨。
贾环跟王夫人屋里的丫头好（不止一个），赵姨娘不仅不限制，还鼓励，甚至比贾环本人还急，希望儿子的小妾能成为自己的膀臂，完全没把这种事情当作禁忌。所以，若是赵姨娘处在王夫人的地位，那么，她可不管什么男女之防，于她而言，这都根本不用藏着掖着的，赶快先给我儿子弄个好的！此处对比之大，也是爽文级别，至少够上戏剧舞台了。
回到本文开头。
如何，红楼梦里的对比手法，也不难学吧？关键技术就是，把爽文级别的对比，拆开来，放在不同的地方，距离越远越好，然后稍微变化一下描写手段，比如一个正面描写，另一个侧面描写，一个用事件写，另一个用语言写，等等。如果写对比的时候再加写别的方面，做到一石多鸟一事多用，那就更精彩啦。
不想搞得太长，所以只写这些，其实原著中还有更多对比：刘姥姥的贫穷和贾府的富贵，有出息的贾芸和贾府其他不肖子孙，读书成器的贾珠和混乱不堪的私塾学堂，乃至贾琏的好色（绝对的坏人一个）和他的按规矩办事（和仆妇调情是先给了财物、和尤二姐私自结婚是给了财产、并且找石呆子要扇子那是出高价购买，不卖也不强迫，这放在哪里都是好人），等等许许多多的对比，如果把前后几处文字拉在一起，技法都要比《两个家庭》更加简单。
所以，大家学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