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天津散文杯征文】七月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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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雨
天津 蒋桂枝
七月,细雨如烟落地无声。松柏苍翠的墓园内,人影稀疏。慧智把一大束明黄和洁白的菊花放在墓前,用双手抚摸着墓碑,轻声地说:“十年了,你过得好吗?”一阵风吹来,松柏轻摇,雨丝斜斜,如迷漫的雾气飘荡在空中,慧智如同一尊静思的雕像伫立着。
这个地方,我已记不清楚陪慧智来过多少次了,地下长眠的是兴盛,慧智的爱人。
我和慧智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我长她两岁。慧智是家里的独生女,我只有一个弟弟。可能是家里没有姐妹的关系吧,我俩从记事起就特别亲,是形影不离的玩伴。她乖乖巧巧总是撒娇地叫我姐姐,我也像对待亲妹妹似的呵护着她。当年物质匮乏,我俩谁有“好吃的”,都要相互分享。
流年似水,不知不觉中我俩都长大了,相继参加了工作。几年后,我成为单位的政工干部,慧智当了车间的团支书。
1977年的一个傍晚,我刚回到家。门被推开一条缝,慧智探进头来,一脸慌张的向我招手,“姐,快出来。”我急忙走出来“出什么事了?看你的脸色都变了。”慧智有些羞涩地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说:“姐,你看看。”我接过信封往外抽信笺,“当、当、当”四个一分的硬币掉到了地上。
我打开信笺一看,上面写着:“慧智:你好!请原谅我的冒昧。你的稳重文静不张扬,让我很欣赏。每次开会你都默默地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我们一起开会、学习,一起跟着团委去外地参观、一起爬八达岭长城,你把二十多人甩在后面,第一个登上烽火台的背影……这些都深藏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跟你成为更好的朋友,你若同意就用这四分钱买四块糖,若不同意就买一张邮票,按上面的地址寄回来。'不求同年同月生,旦求同年同月死'是我的心愿。兴盛,1977年8月3日”。
“兴盛是谁?”我问。“是我们厂其他车间的团支书。”慧智小声地回答。“哈,这是给你的情书呀,傻丫头。”我开玩笑地说,慧智的脸刷的一下子红到耳根。通过慧智的介绍得知,兴盛是退伍海军,曾参加过西沙自卫反击战,爱说爱笑为人正直,至于家庭情况她还不了解。我建议她先不要急于回复、也不要拒绝,等了解清楚家庭背景再说。
那几天单位的事情特别多,加之我俩每天都是早出晚归,没来得及谈这事。一周后,慧智告诉我她真的买邮票把信寄回去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没做好心理准备,还不想谈恋爱。为此我还埋怨她,有可能错过一段好姻缘。
那年的国庆节放假,我约慧智逛劝业场。一向积极响应的她却说有事,我一再追问她才说出实情,原来要和兴盛去北宁公园。我说:“好啊,你这个重色轻友的东西,背着我定终身啦。你不是没做好心里准备吗?你不是还不想谈恋爱吗?是什么甜言蜜语把你骗走了。”
两年以后,我俩都结婚了,好在婚后我俩住的距离不算远可以经常见面。
结婚前,醋多少钱一瓶都不清楚的慧智,开始学着料理家务,学着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兴盛踏实顾家、懂得疼人,工资、奖金额外收入都交给慧智。俩人恩恩爱爱,小日子过的风生水起。我开玩笑地说:“你们俩一个是搂钱的耙子,一个是存钱的匣子,绝配。”有时看慧智不高兴了,兴盛连忙去哄“谁惹我家大公主了,我找他算账。”兴盛疼着、宠着慧智。他俩在锅碗瓢盆交响曲中,学会彼此包容;在柴米油盐琐碎的日子里,懂得什么是责任和担当。一年后,儿子小强的降生,给这个幸福的家带来新的希望。
时光荏苒,转眼22年过去了,他们的儿子大学毕业去深圳工作了。为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忙碌了二十多年,现在儿子成才了、家庭生活也越来越好,慧智两口子欣喜之余,开始筹划自己的生活,这时他们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兴盛曾在海南当兵,对那片海、那片椰林、那军营、军号有着深深的眷恋。为了圆兴盛再去海南的梦,慧智悄悄的策划着海南之行,她不露声色就是想给兴盛一个惊喜。为此,她给兴盛战友打电话,邀约一起同行。还偷偷地向我炫耀,言语之间充满幸福和期待。我也为他俩高兴,从刚结婚两个人的工资只有两位数,一分一毛的算计着过日子,到现在生活富足,家庭和睦,孩子有出息,这一路走过来,他们为之付出的太多了。
有一天,接到慧智一条短信:“姐,晚上见个面,我有急事找你。”急事?会是什么事呢?我暗自思忖。见面后四目相对,未等开口慧智的眼泪就“刷”地流了下来。原来在一次常规体检中,发现兴盛脾脏有些肿大,任何不适症状都没有的兴盛满不在乎。这可急坏了慧智,在她的一再坚持下,兴盛做了全面检查,一项项排除都没问题。慧智还是不放心,问做医生的朋友怎么办?朋友建议去血液病医院检查。今天拿到的检查结果,就像一个晴天霹雳,击垮了一向有主见的慧智。
兴盛的检查结果是“骨髓纤维化”,是一种严重的血液病。医生告诉慧智,这种病发展到最后,纤维组织会影响造血机能,贫血、脾脏越来越大,要靠输血。这种病目前还是世界医学的难题,一般存活期一至五年。
看着慧智憔悴的面容,看着她的泪水从眼角流过腮边、流过嘴角晶莹地滴落下来。我替她难过,替兴盛惋惜,不由得也流下泪水。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突然感觉所有语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慧智再没有心思去安排海南之行了,她倾尽全力寻找有关医院。从此,他们踏上了漫漫的求医问药之路,在这条路上他们艰难地跋涉了九年。
他们跑了很多知名医院,都没有什么特效的方法。经人介绍外地有一个医院中医治疗血液病,他们决定去试试。这家医院离天津四百多公里,刚开始的时候,每次看病都是他们俩一起去,后来慧智怕兴盛太辛苦,就拿着化验单一个人去。有一次,我刚好有时间就陪着慧智去了一趟。慧智没买到经常坐的夜车票,就买了早上八点多的绿皮车票。慧智说如果坐夜车第二天一早就能赶到医院,开完药赶十一点多的车返回,可以省一晚住宿费。
我俩下火车已是下午四点了,在慧智的引领下,我们来到了医院附近的一个小旅社。一进门店老板热情地招呼我们,看那熟识程度就知道慧智是这里的常客。旅社不大却很干净,但没有独立卫生间和浴室。慧智说几乎每次都住这里,因为便宜。店老板偷偷地告诉我,慧智每次来都没见她出去吃饭,一次往房间里送被子,老板问她怎么不去吃晚饭,她拿起一块饼说我有。从小被父母宠,婚后被老公爱的慧智妹妹,你让我好心疼啊,你想多省一分钱给兴盛治病,就是苦了你自己。
第二天我俩早早来到医院,医院也给慧智特殊照顾一路绿灯,很顺利地赶上了十一点的绿皮车。由于这趟车票价便宜,人非常多,携带大包小裹的旅客拥挤在车厢里。我和慧智每人提着一个装满草药的大号手提包,我掂了掂足有二十多斤,两包加在一起就是四五十斤的重量。慧智每月都要来一趟,每月都是这样两大包的草药,真不知道慧智受了多少罪。看着慧智疲惫而又坚定的面庞,这手提包里好像装着她的希望,为了兴盛她奔波着,从不喊累、从不叫苦,兴盛也积极配合治疗。这样的循环往复坚持六年多。在他俩身上我感受到,什么是不离不弃,什么是患难夫妻。
在这几年里,兴盛的病情虽不见好转却还算稳定。但有一天,兴盛突然觉头晕乏力,到医院检查发现血色素才5克,严重贫血。医生说骨髓基本不能造血了,以后就要靠输血维持。从那时开始,兴盛从一个月输血一次,到半月一次,后来十天一次,这种情况又是两年多。每当儿子打来电话,慧智报喜不报忧,生怕影响小强的工作。兴盛看着为给自己看病几乎花去了家里所有积蓄,就说:“不治了,钱都花光了,我走了你怎么办呢!”慧智说:“我不要你走,我要你陪我到老,人比钱重要。”慧智用柔弱的肩膀担起这个家,用爱安慰重病的丈夫。
一天,慧智打来电话说兴盛突然莫名其妙的发烧,输了几天液也不见好转,她预感不是什么好兆头,约我第二天去血液病医院找医生问一下。翌日,由于临时有点急事,我赶到医院时,已过了约定的时间。我匆忙找到诊室却不见慧智的人影,询问医生才知道她刚刚离开。我问兴盛的病情,医生说这种情况很有可能是恶变,病已到了晚期,一般只有一到三个月的时光了。我不愿意真的是这样,我不愿意我的慧智妹妹九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我焦急地穿过门诊大厅,拿出手机想给慧智打电话,猛抬头隔着大大的玻璃窗,看到慧智正坐在对面楼角落的石阶上发呆。我大步地冲了过去,慧智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她双手紧紧地搂住我,泣不成声地说道:“姐,我不甘心。”
两天后兴盛住进了医院。我提议赶快通知儿子小强,慧智说孩子工作很忙,先别告诉他,不要让他分心。慧智不分昼夜的守在兴盛身边,尽管用了很多办法兴盛就是不退烧,输血后血色素还是上不去。看着一天天虚弱的兴盛,慧智束手无策,她突然间想起什么,拿来当年兴盛写的那封信说:“你可别忘了,你说过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不能扔下我一个人呀。”兴盛接过信,无奈地摇着头。
一天傍晚我去医院,刚拐进病区就看见慧智和隔壁病房的护工王姐,在病房门口嘀咕着,慧智看见我赶紧将手里的一把青菜藏在背后。在我追问下王姐道出实情,有一次慧智去开水房打水,看见王姐正在用开水反复烫芹菜,烫好后掰成段放盐和生抽拌着吃,这样比买医院的菜能省不少钱。从那以后,慧智委托王姐帮她也买一份,而且告诉王姐一定保密。每到吃饭时她给兴盛买来最好的饭菜让他先吃,然后晃着事先准备好的空饭盒,说自己过会儿到隔壁女病房聊天吃饭。听了这番话我急了,看着日见消瘦的慧智,控制不住的大声喊起来,慧智连连摆手,我这才想起这里是医院。慧智说:“我就是想省点钱,给兴盛多输一袋血。”听了这句话,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走进病房,见兴盛闭着眼睛好像睡的很沉,但我清晰的看见,两大滴泪珠从眼角簌簌的滑落到枕头上。听慧智说从那以后,她不吃饭兴盛绝不先吃。他们用无言的爱相互支撑、相互鼓励着。
看着病情越来越重的兴盛,慧智这才给小强打电话让他尽早回来。第二天晚上,小强一路风尘地推开病房的门,本来意识不是十分清醒的兴盛,突然睁开浮肿的双眼。小强一下扑到病床前,泣不成声地喊:“爸、爸我回来的太晚了。”兴盛说:“孩子,你可回来了,爸想你呀,怕耽误你工作我犹豫了好多次都没敢说出来。”父子俩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两对相似的眼睛肆意地淌着泪水。
与病魔抗争九年的兴盛还是输给了疾病,入院四十二天后的7月14日,他走了,他带着那么多的不舍走了,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59岁。整理遗物时,在病床的枕头底下找到了三十四年前的那封信,下面又多了一行字:今生有你我幸福,不再陪你我不舍。现在要留下你一个人面对没有我的世界了,对不起,我食言了……慧智成串的泪珠洒在信纸上,瞬间字里行间开成一朵朵蓝白相间的花。这时一声闷雷响起,雨点打得玻璃窗噼啪作响,雨水好似一行行的泪水顺着屋檐倾泄而下,这是慧智和兴盛不了情的喧泄,是依依不舍交织的泪滴。下吧,七月的雨。
料理完兴盛的后事,在慧智的一再催促下,小强准备回深圳。临行前他含着眼泪对我说:“姨,拜托您替我照顾妈妈。”说着塞给我一把家门的钥匙。
我在慧智家住了下来陪她,我劝说她出去散散心,她摇头,每天在家里翻看那封信,翻看兴盛留下的物件,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寻找兴盛的影子。她盼着夜幕降临,盼着在梦里与兴盛相见,盼着能与兴盛隔空对话。
几天以后,慧智催着我回家,说不能为了陪她连家都不管了,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光让姐夫一人忙碌。其实我也很惦记家里,但又不放心慧智,在慧智的坚持下我回去了。我隔三差五去看慧智陪她说活、吃饭,不去时一天要打几个电话。有一天上午,我连续打了很多电话都没人接听,我怕出什么事,急忙跑到慧智家,怀着忐忑的心情打开门一看没人,我慌了,不停地拨打电话。中午十二点多了,电话那端终于传来慧智疲惫的声音,我悬着的心瞬时松弛下来。“你在哪,我的姑奶奶,为什么不接电话。”慧智回答:“我在墓地,关机了,就是想静静的跟兴盛说说话,静静的陪着他……”
慧智有一个心结,那就是未能成行的海南之旅,为此我陪她去了一趟海南。慧智怀揣着兴盛一身海军戎装的照片,站在大东海岸边,眺望南海舰队榆林基地,大声喊:“兴盛,我们来啦!”海风带着她的喊声、带着她的泪水,飘向兴盛奉献青春且终生不忘的军营。
风大了,雨密了,风雨拉回了我的思绪,我赶紧撑开伞为慧智遮雨。
人生匆匆天地间,岁月流逝似恍然。这冰冷的墓碑已经把慧智和兴盛分开了十年。我不禁想起苏轼的诗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七月,烟雨蒙蒙的七月,松柏落下酸楚的泪滴,菊花落下伤感的泪滴,慧智落下思念的泪滴,洒在墓前,洒在兴盛长眠的土地……
蒋桂枝,天津市人,50后,爱好文学,喜欢朗诵,酷爱旅行,愿用文字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作品散见报刊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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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李 韵
编校:田光兰
制作:吴金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