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行当
锜缸锜碣,锜缸锜碣……幼年在村子里常常有这样短促艰涩的声音挤进家门,随后一师一徒把一路风尘带进来。
开篇四个字不是佶屈聱牙的经文或偈语之类。缸,就是水缸酱缸之缸;碣,指瓮,即酒坛子;锜,其实就是锔。碣、锜均是方言土音。翻译成普通话就是锔缸锔坛子。一师一徒就是锔碗儿的,走街串巷锔陶瓷器的手艺人。
北方手艺人来到南边,就得用当地土语招徕生意。仔细听一听局促的语调,不难体会那个行当的艰辛。没有吆喝冰糖葫芦那样婉转悠扬,充满诗意;也不如“磨——剪——刀呀,戗——菜刀——”来得激昂、阳刚,荡气回肠。他们生活十分贫苦,大多衣衫单薄,面色蜡黄。庵堂、廊桥、水碓坊,甚至废弃的粪棚,往往就是临时栖息所。
我的村子浑圆似锅,四围山势平缓,林木葳蕤,一派葱茏气象。堪舆先生也赞叹是块风水宝地。“锅”里田土膏腴,稻菽扬花时节,十里笼香(小小村子,此“十里”要大打折扣),空气中流淌着丰稔年景的甜蜜。几百年来远离山崩地裂、洪水滔天等涂炭生灵之变数,亦无旱蝗疫病相侵扰,衣食丰沛,无冻馁之虞。人们心如止水,从来没有人离开家园,闯荡世界,是农耕文明的典型缩影。
在这样一个安居乐业的祥和福地 ,几代人处于浑浑噩噩状态中,耽于安乐,不思进取。乃至锐气顿消,目光短浅,呈现出一副志得意满的痞相。真正已经无业可守,只能靠省吃俭用过日子。所以,家里土缸、陶瓮、海碗等器皿,若不小心磕碰出裂缝,或者撞破,总舍不得丢弃,就盼着锔碗儿的来抚平伤口修补希望。但就没有人想一想,这个破败的家园该如何支撑、修缮,才能不至于在风雨之夜轰然坍塌!
锔活是门工艺,要在极易碎裂的陶瓷器表面沿裂缝两旁錾凿若干小洞,钉下锔子,看着挺替北方佬捏一把汗。工钱以锔子个数计算,锔子的个数则视裂缝长短而定。所以,主人盯在一旁,以防师傅耍手脚,故意将璺敲长了,诈工钱。其实工钱也就毛儿八分的,人人都很穷哪。
老师傅锔的坛子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打下手的小徒弟一边向冻僵的手指哈着热气,一边看得两眼发直。学徒是没有工钱的,二三年以后能否得到真传,也是看你的造化。村人常说“田”字最为四平八稳,“工”字没出头,“商”字太难写,因此就十分自足。曾经有人关切询问锔碗儿的,如此漂泊无定,为什么还要干这个行当?理由很简单:人多地少,一村人都是干这个的,祖祖辈辈都是干这个的!村人感叹道: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呀!此话不单单针对北方佬,也是对村人自己说的,语气中不仅包含调侃、奚落的成分,还暗暗透出几分苍凉的自嘲。
看着他们如冬日枝头的枯叶,孤零零随风飘零,深得村人同情。加上活儿做得好,师徒俩很讨人疼,有些时候除了挣一份工钱之外,还会获得额外奖赏。那就是与主人同桌吃饭。运气好的时候,还会有一壶烫烫的红酒,一碟南瓜籽,一盘烟熏田鼠脯。我想,这就是家的感觉。“乡关何处是”一类的句子应该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和门外皑皑白雪飘向远方的吧!一回生二回熟,明年再来就认了“东家”,也就找到了夜宿之所。
早就没有看到锔碗儿的了,最贫困的地方也已经不需要这种手艺。还有小时候的许多行当如今都不见了,比如:肩挑染缸,将自己头脸也染上靛青的染布师傅没了踪影;碾米机等机械的广泛使用,已经很少人知道土砻、水碓为何物,自然这种原始土机械的制造业也彻底消亡。
最后一次听到“锜缸锜碣”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可能已经很少有人还有什么缸呀坛呀需要锔的了。如今连铁饭碗都打破了,当然就更没有什么人在乎一只破瓷碗了。
时光飞逝,庄稼照熟,村子还是那个村子,没有多大改变。田土这东西就如同军队的辎重,很多时候成为累赘,取舍两难,阻碍了轻装前进。听说当年那位已经成了师傅的小徒弟拐走了村里的小媳妇,再也没有露面。冷静一想,我倒是佩服小媳妇,有开放意识,有胆略,一步跨出家门,走出了大山。或许他们已经创出一个新的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