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平常心看日本：日本的男人和女人（一）

前几年国内媒体常有“男人累还是女人累”的对话或辩论，好不热闹。有一次看到电视上辩论这个话题，男人说男人累，理由是男人不仅需要在事业上奋斗，还有支撑家庭经济的责任，来自工作和家庭两方面的压力都很大，同时还要做家务，自然很累。女人则说女人累，理由是女人不仅和男人同样工作，而且要承担家庭主要的家务，自然更累。双方针锋相对，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主持人只好和稀泥——男人女人都累。

这个问题要放在日本，结论只有一个——男人累。

男女双方谁更累，完全取决于家庭模式。以日本代表性的家庭模式——男人工作，女人理家而言，毫无疑问是男人累。日本社会以男性为中心，将生存和竞争的压力都加到了男人身上，以至于凭同等甚至还逊于女性的条件，男性在就职、提升、加薪各方面都优先被考虑，理由是男人要养家。日本社会显然希望由男性来维持它的运转，而将家庭交给女性。尽管如今女性在社会生活各方面产生越来越大的影响，但婚后不工作仍是年轻女性的普遍选择。对女大学生的调查表明，希望嫁个好丈夫当家庭主妇，是许多女生的人生目标。

从日本的社会现实来看，一个有固定职业的男人，收入是起码可以让四口之家维持体面生活的。如果夫妇双方都工作，那就属于高收入阶层了，但他们家庭生活的质量一定会降低。比如不能让丈夫带可口的中饭上班，全家人不能每天穿洗熨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出门，家里不会收拾得一尘不染，孩子的作业没人辅导……所以妻子不工作，一则可以把丈夫照顾好，二则有时间教育子女，三则可以让家人过上整洁、舒适的生活。最后，据日本一家杂志的调查分析，一位家庭主妇如果善于理财，精打细算，尽力照顾好家庭，换算成实际收入每月可达30万日元，超过职业女性的月薪。的确，就说购物一项，只要留心广告，就可以买到许多便宜而实惠的东西，省掉许多开支。这不是无形的收入吗？男人不要妻子工作，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这种家庭模式也带来不可避免的问题。首先是社会压力都集中到男人身上，把男人整得很累，不只工作时间高度紧张，还经常加班加点。过度的劳累自然需要放松，于是男人下班后常搭帮进酒馆喝酒。而日本的色情业又很发达，随时可以提供男人所需要的东西，久而久之，男人和家庭和妻子的关系就越来越疏远。我从报上看到有个词叫“三句话丈夫”，就是男人回家只有三句话：啤酒，洗澡，睡觉。睡觉是一个人睡觉，不是和老婆睡觉。据说日本许多夫妇结婚没多少年，有时年纪刚三十多岁就没有床笫之事，セクスレス（sexless）也因此成为媒体谈论社会病的流行词之一。《现代周刊》1999年对11800多名男女（其中20～29岁占34%，30～39岁占44%，40～49岁占17%）作问卷调查，关于平均每月作爱次数，男女两方的答案大体接近，约22%的人3～5次，27%的人1～3次，而20%的人竟然一次也没有！

繁忙的工作，使得男人没时间关心家庭。父亲对许多家庭的孩子来说，只是个抽象的概念。他们起床时，父亲已出门；他们睡觉时，父亲还没回家。孩子们普遍和父亲疏远不亲。生活的压力还使男人因过度紧张，而丧失生活情趣，salary man（日制英语词，工薪族）在日常语境中几乎成了没有头脑、没有性灵的工作机器的同义词。青壮年时代，男人是家庭的顶梁柱，为妻儿所依赖；一到退休，他就成了家里妨碍打扫卫生的“大垃圾”，招家庭成员讨厌。近年日本经济不太景气，失业者增多，他们回到家庭，非但得不到妻子儿女的体谅和鼓励，反遭嫌弃。近年中老年离婚案持续增长，据路透社报道，2004年有三分之一的夫妻感情破裂，导致离婚。其中结婚二十年以上的夫妻，离婚者有四万二千余对，比1985年多了一倍；而结婚三十年以上的夫妻，离婚者更增加了三倍！多数是女方提出离婚，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丈夫退休后难以适应家庭生活，无法与妻子沟通。

日本女人既然以婚姻为职业，对付男人的手段自然就成了上岗的必要技能，人人无师自通——当然，也有主妇间交流的成果。首先，家庭财政绝对是主妇掌管的。男人的零花钱，太太按月发。男人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小金库，那多半是太太不知道的奖金。工资是从银行领取的，信用卡太太攥着；奖金直接发红包，男人乃得以暗渡陈仓。结果是，男人辛苦一辈子，家里攒了多少钱却不知道。老汉被离婚，竟有一贫如洗的。有人开玩笑说，日本男人的地位是世界最低的，在外受上司管，在家归太太管。戏言倒有三分中肯。

当然，这只是从男人一方说的，其实主妇这一方也不轻松。全家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是主妇。早上起来做饭，然后开车送孩子上学，接着收拾屋子，洗衣服、毛巾（日本家庭的毛巾、浴巾一般是每天换洗的）等，采购物品。晚上要做饭，辅导孩子功课，烧浴缸的洗澡水，等全家洗完澡后，将浴室收拾干净才能入睡。我到东京去时，曾泊于丸山茂教授家。我一向睡觉很晚，而且习惯是临睡前洗澡。等我看完录相去洗澡时，见丸山太太还在客厅看电视，只当有她喜欢看的节目，后来才知道她是要等我洗过澡后将浴室收拾干净才休息。所以我觉得日本的家庭主妇其实也很辛苦，比起OL（日制英语词office lady的缩写，公司女职员）来工作量轻不到哪儿，只不过时间稍自由而已。尤其从中午直到孩子放学的这段时间，是主妇的清闲时光，和朋友相约吃顿饭，听听讲座，看看展览会，或参加插花、茶道、烹调之类的学习班，倒也悠闲自在。问题是天天如此，难免无聊，难免生出许多红杏出墙的事端。日本的色情电话和色情俱乐部专门瞄准家庭主妇，就是轧出这个苗头。

中国人冷眼旁观日本式的家庭模式，都觉得不太好，男人太累，女人太闲。太累则无心顾及女人；而太闲则离社会越来越远，无法和男人沟通。长此以往，必然生分疏远。日本人夫妇关系的外和内冷，同床异梦，实在是导源于家庭模式的问题。家庭生活质量和夫妻关系在日本社会看来构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夫妻关系是家庭生活的根本，没有融洽的夫妻关系，即便过着帝王的日子，又怎么样呢？日本人为物质生活的质量牺牲了精神生活，从某方面说也是牺牲了构成“幸福”生活的最根本的东西。在日华人大多是夫妇工作，问及未婚女孩，也都说婚后一定要工作。这一方面是出于进取心，另一方面也是不甘沦于日本家庭主妇的境遇。很显然，在这个问题上，中国女性的自立意识是远比日本女性更具现代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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