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有奖大赛】皇甫琪丨放火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皇甫琪:山西原平人,当过农民,下过矿井,出版有小说集《寻找那半个圆》《雪儿》、长篇小说《龙宫》、长篇纪实《崞山下的古村落》。有作品获第四、第六届全煤系统文学乌金奖。近年在《当代》《中国作家.纪实》《中国报告文学》《山西文学》《黄河》等期刊发表纪实作品数十万字。中篇纪实《煤矿农民工》在《当代》发表后引起较大反响,并获2010—2012年度赵树理文学奖。
皇甫琪
又走呀?女人问。
嗯。男人说。
唉。女人这回没做声,只是长拖拖地叹了一声。
女人这一声长叹,让男人想起那件事。
其实,男人从来就没有忘记这件事。平时,他只是把它深藏在心底。今天,让女人这一声长叹,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那时候,是他离开自己岗位后的第三天。上班时候,他像个被人用鞭子抽打的陀螺,没明没夜地转呀转,从一个下井挖煤的窑黑子变成了党委书记,也把黑发转成了白发。
他是从一个矿的党委书记的岗位上退下来的。上班的时候,心里烦了,就盼望着早点退下来,像退休工人们一样,天天“放火”,把扑克甩得叭叭的,甚心也不用操。早上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不用担心矿上的产量完成完不成,不用担心坑下安全不安全,不用成天应付开不完的会。
刚刚退休的那几天,他的感觉真是好极了!那时候,他不像有些干部们退休后,成天唉声叹气,萎靡不振,甚至连觉也睡不好,像丢了魂似的。
这一天,他来到了矿上的活动室。这个活动室是专门为矿上退了休的干部和工人们盖的。里边有麻将桌,有桌球室,有乒乓球室,有象棋室,但最红火的还是人们“放火”的那个家。
去得稍微晚点,连队也排不上。还得坐冷板凳,当替补队员。
“放火”,是他们这里独有的扑克的一种玩法。这种玩法源于何时,没人能说得清楚。大部分人的说法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最初是4 个人,后来发展成6个人,3副扑克,每人27张牌。参与的6个人被分为两家,每家3人,交叉着坐。就是1、3、5为一家,2、4、6为一家。同一“对家”里的三个人要互相配合,先把手里的牌出完的一方获胜。第一名为大游,第二名为二游,第三、第四名为活游,最后两名为板游。一般情况下,由第五、第六名进贡大游和二游。但如果有一方三人全部走在地方前边,那另外一方即为败方,在下一轮败方每人需进贡胜方大牌一张。不过,这是简单的介绍。要想仔细了解,你必须亲临其境,知道它的竞赛规则,然后亲自体验才行。
这一天上午,他来到活动室时,“放火”已经开始了。他进去的时候,放火的那六个人正打得如火如荼,不可开交。没有一个人同他打招呼。好像进来的是一只猫,一只苍蝇,抑或一缕空气。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看那几个人没人理他,他就搬了个凳子,坐在了一个叫蒋桂生的退休老工人旁边。事后他想,如果那天他坐在蒋桂生跟前不要说话,后来的事情也可能不会发生。可那天,他偏偏说话了。当他认为蒋桂生出错了牌,就说了句:臭得难闻哩,还能出那个?这是放火的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谁也不会为此脸红,更不会为此而翻脸。尤其是他,在放火时说谁说什么也没人会同他较真,哪怕他说的毫无道理,或者说话时带了“把”。即使他出错了反悔,人们也不不会当真。这是因为他的年龄,更是因为他的职务。谁知,他的话刚刚出口,蒋桂生扭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如果当时蒋桂生骂他一句,哪怕骂得难听点,他也能够忍受。可蒋桂生没有骂他,甚至连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说,而是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扑克,站起来噔噔噔走到门口,把手中的扑克刷地往空中一扬。只见那些花花绿绿的扑克牌,如翩翩起舞的蝴蝶,在空中飞舞了几下,便落在了马路上,瞬间身上便印满了男女老少的脚印和来来往往的轮胎印。
屋里屋外的人们都傻了。大家看到的只是撒在路上的扑克牌,都不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当时愣在那里,如木头桩一样。多少年了,他看到的只是一张张笑脸,听到是一声声奉承,从来没有遭遇到如此的尴尬。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失眠了。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女人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只是说睡不着。
女人劝他:不当就不当了吧?当了几十年了还没有当草鸡?
我告诉你了我还想当?
那是为啥?
是为……不说了。
是不是想那个了?
他狠狠地蹬了女人一脚,给了女人个脊背。
女人不吭气了。用被子蒙上头,管自己睡了。
听着女人的鼾声,他更睡不着了。心里像明镜似的,越睡越觉得清楚。
他终于想起了那件事。
那是文革结束后,他刚刚恢复工作不久。有一天上午,蒋桂生来找他。蒋桂生找他是想给他的儿子调个工作。他的儿子在采煤队当工人。因为在采煤队当工人,快三十岁了还找不上对象。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说过一段时间再说,他现在刚刚恢复工作。他看到蒋桂生一脸失望地走了。出门时好像还擦了一下眼睛。
因这件事,他又联系到了另一件事。
那时,他作为走资派被批斗。游街不说,头上还戴着一顶一米多高的纸帽子。那帽子外边看是用白纸糊的,可里面的架子是用钢筋焊的,有三四十斤重。他戴了不到一个小时,脖子就好像断了一般。第二天,他接着被批斗,不过,第二天戴在头上的帽子轻多了,舒服多了。他记得蒋桂生给他戴帽子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朝他诡秘地眨了眨眼睛。
那顶帽子是蒋桂生给他特制的。蒋桂生是机电队的焊工。他用铁丝代替了原来的钢筋。为此,他从心眼里感激这位老电焊工。正因为想到了这些事,让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蒋桂生。如果自己答应了他的要求,及时给他唯一的儿子调整一下工作,那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蒋桂生的儿子因为一次次相亲又一次次失败,最后精神上出了毛病。有一天晚上独自来到运煤的铁路线上,躺在那里睡着了,结果被火车拦腰压成了两截。虽然这跟他没有必然的联系,但他每每想起,心里就觉得愧疚。
从那天起,人们再没有见他去过活动室。到后来,他仿佛从这里蒸发了一般。听人说,是去了一个叫什么花园的小区。那里是专门为领导干部们盖的小区,面积最小的房子也在150平米,据说最大的有300平米。当时,为这个有人还有意见,要去上面反映。说什么地方有这个规定,单位盖的房子不卖给工人,只卖给干部?后来这些人明白了,也不再吵吵了。因为那里的费用贵得怕人,不要说你买起买不起房子,就是白给你一套,你也住不起。普通一套房子,一年下来的各种费用,差不多就得两万元!那地方,除了领导谁能住得起呀。
几年过去了,当年的蒋桂生已经成了“地下工作者”。不过,“放火”的工作在矿区依然长盛不衰,越烧越旺。不光是男人,连女人们也玩开了“放火”。在马路边那家药店门口,一年四季火光冲天,包括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平时参加放火的和围观的人就有近百人,最多时达到一百五六十号人。而在距此不远新建的公园里,专门为放火的人们设计的摊子就有二十八个。那一个个大理石圆桌,大理石石墩,一到白天,就围满了人。从北到南,足足有五十米的样子。远远看去,如一道铜墙铁壁。就这,人多的时候还不够用。人们就在垃圾箱上垫块纸片,或者在歇凉的长廊里铺几张报纸,燃起熊熊大火。就在人们渐渐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的时候,有人发现他又出现了。
有一天,活动室的几个人放火的时候,有人就悄悄地说:你们看见了没有?听说管书记回来了?
管书记其实是他的绰号。这个绰号来源于他在一次大会上挥舞着手臂,铿锵有力说的那句话:我们党委的职责就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
他真的是回来了。又回到了他当年住的那个地方。
这地方现在相当于贫民窟。住的大多是是退休工人。他们每月的退休工资只能住在这种地方,楼是旧的,比许多人的工龄还长。而且还是盖板楼,现在把这种楼叫做危楼,连小偷也不光顾这些地方。所以,但凡有点办法的人都离开了这个地方,住进了高层建筑。尽管那里花费高点,可对于现在的领导们来讲,那不过是九牛一毛。但管书记还是回来了。回来的原因说起来让人半信半疑——住不惯。他曾经对人讲过,住在那个地方,跟与世隔绝差不了多少。人不认的几个,连个打招呼的也没有,不用说聊天玩扑克的人了。在那儿住的都是年轻人,每天忙忙碌碌,出来进去都是汽车。一天他没烟抽了,走了半个小时也没见到个小卖部。就是买菜,还得开车去超市。哪像这儿,坐上锅没油了,出去买回来也耽误不了炒菜。想买粮,告诉卖粮的门牌号数,一会儿就有人扛到你家里。这么说吧,他们这条街上,除了没有歌厅,什么也不缺。它就是老百姓住的地方。当然,方便了有方便的好处,也有它的缺点。最大的缺点就是脏、乱、差。电视台的人也来过几回,来一次能好个两三天,过后又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几次过后,电视台的人也不来了。再打电话,人家说,我们只不过是舆论监督,又不是检查卫生的。这些事,只有靠你们单位管。他们不管,谁说也是白搭。这就和照料孩子一样,父母不管,靠外人能行?
要说没人管也不对。街上犄角旮旯摆摊卖东西的,费用少缴一次也不行。因为这事有专人管。并且实现了承包制,收的少了,自己就得的少了。这些人对收费比较上心,对卫生就不怎么关心了。人家也有话说,我又不是检查卫生的!
其实,这里的卫生环境对于他来讲,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里有熟人,有许多放火的人们。是放火,又把他吸引到这里来,好长没有放火,他的手早就痒痒得不行了。而在那个高档小区里,眼里见到最多的是各种高档小轿车。什么奔驰宝马、保时捷、法拉利、劳斯莱斯……而活动着的人却寥寥无几。即使见到几个人,走路都是匆匆忙忙,像要急着去办什么当紧事。人最多的时候就是双休日,但大多数是女人和孩子,牙牙学语的孩子。稍大点的孩子不是去学音乐美术书法,就是节目主持外语。
他下了楼。他的左手提着一个方便袋,里边不是装着文件、材料,而是马扎。这种马扎是用铁管焊的,什么用布带绷着,坐在什么很舒服,不像木头的,时间长了捻得屁股疼。这是他经过观察之后得出的结论。今天,他准备去药店门口的开阔地去放火。那儿一年四季都有人放火,而且,那儿的人员比较杂,有各个单位的,有工人也有退下来的机关干部,不像矿上的活动室,翻来覆去就那几个人。也许,在那里可以结识几个牌友;也许,放火可以给自己带来新的快乐。
(责任编辑:张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