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顾随讲宋词》 | 辛有英雄的手段,有诗人的感觉
前话:顾随先生的书,是少有的我一直想看下去的书。他对诗词的鉴赏,非常地精到。尤其是顾先生,他是有感情的,有态度,很有性格。他评价诗歌,是有自己的特色的。他最看重的是诗人的精神,积极地入世精神,大担当,最喜欢哪种勇于面对任何困境的行动派,赞赏这样的英雄诗人。如曹孟德。他也赞赏那些拥有炙热感情的、真诚的人。如陶渊明,如老杜。如辛弃疾。他看不上那些沉迷在自我世界的诗人,自怨自艾的诗人,精致唯美的诗人,消极避世的诗人,即便是诗仙李白,在他心里欣赏其诗才,但看不上其出世的精神,也看不上其经世的才干。终归,谈诗词,诗的表达,诗的语言,诗的感觉,是和诗人的精神是同等重要的,恰如一阴一阳。且看几段摘录。
文学所追求的即矛盾的调和,是一,是复杂的单纯。说此是一也成,一以贯之;说是佛家的禅也成、道家的玄也成。总是,在文学上、哲学上矛盾的调和乃是很紧要的一点。既有便非无,既无便非有;既无,他何能作如是想?有这么一个小故事:某人欲作辟佛伦,入夜沉思不寐。其妻曰:“有何为?”曰:“为辟佛,大盖世原无佛。”其妻曰:“原无佛,何用辟?”某人恍然大悟,乃信佛。——既无,凭理说还是有(无是事而有是理)。
周清真(周邦彦)在北宋词中地位甚为重要,北宋词结束于周,南宋词发源于周。宋人词史中有两大作家不在此作风内,一苏东坡,一辛稼轩。苏东坡在周前,自不似周,且周亦不曾受东坡影响,二人水米无交,互不相干。稼轩亦写长调,然亦不继承谁。稼轩在南宋不曾受人影响,但是呢,影响了别人。刘过,陆游,刘克庄等。
天下凡某人学某人,多只是学得其皮毛,故于学时不可一意只知模仿,不知修正。文学上不许模仿,只许创作,止于受影响。受影响于模仿不同,模仿是有心的,亦步亦趋;影响是自然的,无心的,潜移默化的——此为中国教育说。
尼采所说超人,是人,而他做的事了不得。中国道家所说的“超人”,是超脱人世,超脱人世离我们太远了。有这样一个故事:某僧行脚,遇一罗汉,度化之行水面。僧曰:早知你如此,我用斧将你双脚剁下去。僧之话真是大善知识。在诗中,余喜陶渊明、杜工部,便因为他是我们一伙的。太白便不成,他是出世。屈原是天才,真高,虽写的腾云驾雾,作风是神的,而情感是人的。但是究竟有时觉得离得太远,不及稼轩离得近。
在中国词史上,所有人的作品可以用四字扩之——无可奈何。稼轩乃词中霸手、飞将,但说到无可奈何,还是传统的。“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忧、惧,无可奈何。
回到《祝英台近·晚春》,此是稼轩代表作,至少是代表作之一。余初读时喜欢后三句,“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此少年人伤感;其后略经世故,知道世事艰难,二三十岁喜欢“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四十多岁以后才懂得“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三句是最美的。
辛有英雄的手段,有诗人的感觉,二者难得兼而有之。这一点,辛很似曹孟德,不用说心肠、正义、慈悲,但他有诗人的力、诗人的诚、诗人的感觉。在中国诗史上,盖只有曹、辛二人如此。诗人多无英雄手段,而英雄可有诗人情感。曹和辛于此二者盖能兼之。老杜不成。老杜也不免诗人之情胜过英雄手段,便因他老杜只是“光杆儿”诗人。稼轩是承认现实而又想办法干的人,同时还是诗人。一个英雄太承认铁的事实,太要想办法,往往不能产生诗的美;一个诗人能有诗的美,又往往逃避现实。只有稼轩,不但承认铁的事实,没有办法去想办法,实在没办法也认了;而且还要以诗的语言表达出来。稼轩有其诗情,诗感。中国诗,最俊美的是诗的感觉,即便没有伟大高深的意义,但美。如“雨雪霏霏”,若“杨柳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