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九趣事
文/程金州(安徽南陵)
赌博的工具、方式花样繁多,我最先了解的是一种叫牌九的赌具。
我爷爷辈兄弟八人,个个嗜赌如命。建国前在我老家的街道上开的一家肉铺店,生猪屠宰生意做到方圆十几里的庄户人家,利润十分可观,但所盈之利,都拿到赌场上治了爷爷们的手爪子。不过也好,解放后没被划为地主成份。
我一个二叔,很擅长用毛竹片制牌九。小时常见他找一截旧毛竹,刮去表面枯色,用钢锯条锯成小段,之后用刀剖成一个一个形如芝麻糕状的片块,磨平竹壤,用剪刀锥出不同形式的洞眼,再用红色印泥或黑墨汁将洞眼涂上,三十二只牌九不一会功夫便能制成。决定抓牌的两粒骰子,大多用碎瓦片,磨成比黄豆粒大点的六方形、分别在六个面凿上点数、上色,之后用一个小布袋装起收好。装牌九的布袋一般是从破褂破裤上扯下的旧口袋。
农活不忙时,本村、邻村好赌的人知道二叔家有牌九,时常在晚上溜来聚赌。二叔以耗灯油为由,在坐庄的松板子时抽点头子。其实佷多时候二叔不仅将抽头的钱输掉,倒贴几两灯油,甚至还会欠下别人的赌债。
二叔家人口多,口粮少,一家人常饿肚子。但他烟瘾大,制作赌牌的初心也就是挣点烟钱。他常囊中空空,没钱参与,在赌桌上不能算个赌角独占一方,大多是时不时将牌九租出去,当然是靠得住的人来拿牌九他才肯,归还时收个三毛、五毛或一包廉价纸烟。在出租时即讲妥,若让公社或大队的干部抓了赌,得赔两块钱来。
在老老少少围观的乡邻中,他们一人背桌子,一人扛凳子,一人脖子上挂着赌具,一人在前面敲着脸盆喊:″我好赌哦,大家不要学我"!戴着硬纸板扎的高帽子,弓着腰,缓步绕着稻场不停地喊。那场景,常引得围观者笑声不断,而他们的老伴会羞得掩面逃离,有的女人会气得流泪回家。
我十四岁那年正月,隔壁的二叔家又有许多人在赌钱。″十块钱三二五、五块钱锥子、四块钱板凳、四块钱开"…,糟杂的下注声音,我听得十分清楚,那是惯赌的村民们又聚在赌桌上了。我想象着赌桌上的场面隆兴,便趁着父亲已睡下,蹑手蹑脚将他藏的烟钱偷出,溜到二叔家的赌桌上钓小鱼。二叔见我也伸手下注,便喝斥我,要我回家。但看到我执拗,又是过年的时候,就告诉我不要下注大,一毛一毛地下注,并告诉我现在天门牌兴,可在天门下注。我便挤到庄家对面的天门,下起了赌注,感觉好时赌注下过八毛,几个小时竟赢了五块多钱,心里又高兴又紧张。二叔见我赢几块钱了,把我从赌桌上拉出来,让我歇手回家睡觉去。我讲还下两把注就走。
当时正是邻村王树根在作庄,他连抓几条子大牌通吃三家,面上已有了十几块钱,他把零乱的大小面额纸币整理齐,粗略地点了下数,迟疑着想松板子不推了,我已被他连着吃去了两块多钱,血往头上涌,心里正犯急,返回桌上见王树根又将条子推出,并吆喝众人下注,我匆匆将一张五圆折成小包块,用一圆钱包着它下了注。只见他用右手拇指与食指从碗里拣出骰子,放于左手心,用力搓搓,再用右手拇指、食指与中指从左手心捏住骰子,放到嘴边哈口气,举过头顶后,一边口中念到″通吃三家是牌九",一边稍稍用力掷于碗里,待转动的骰子在碗里停下,我抓了幅大麻子配杂七、七点,他抓了天牌配小猴子、五点。他赔注时拆开一圆钱,见里面还有张伍圆钱的包心,他整个人一下子孬了,讲我把他板子打倒了,还连声讲我心大。
社会有白道、红道、黄道和黑道。白道指政府、红道指官员、黄道是经商的,黑道则是一门邪道,杀人放火、坑蒙拐骗,也包括赌博等。赌博分文赌与武赌,牌九归属武赌。当两人叫牌时,往往极其生动、传神、有趣。比如手中抓只麻十,会叫对方:我真九如来十,点子在你家出;手中抓只老猴子牌时,叫: 天地挂三丁,小猴子蠃断了根;抓只拐五牌时: 风吹金四小银五。还有,人牌配小猴子叫红头子瘪;小猴子配杂七叫小猴子犁七分子;老猴子配拐五叫孬包一,而配板凳时叫老猴子坐板凳(整瘪);红头十配梅花十叫青石操麻石(整瘪),地牌配杂九叫地九一棍,天牌配红十或梅花十叫天亮了(两点),抓一支天牌与人牌或杂八配时,会开心骄傲地叫起″我天杠不睬你九点"等。
出两支牌九赌的叫推小牌九,出四支牌九赌的叫配大配。它也有许多的形象叫法,如:前道点子与后面点子一样,叫两头一样重;前道七点,后面也是七点,叫大姑娘偷人戚戚的;人牌配人牌时,叫十字街上人碰人;抓到一对高脚七时,叫挖锹一对;铜锤牌俗叫摇鼓锤子,而一把抓好牌、一把抓孬牌时,叫一口砂糖一口屎。赌经丰富的人配牌会牢记一句:拆八不拆九,拆九要吃苦……
“正月里好过年,二月里好看戏,三月、四月好赌钱",那时的农闲,坊间这句谚语涵盖了农村真实的闭塞的生活状态,好赌的乡邻凑一起时,便有人打浑道:″小水淹不死人,推推牌九过把瘾",意思就是想凑齐开赌,有调侃″小赌治病,大赌养家"。牌九的赌场上还有许多有趣、形象的口诀妙语,比如下注,十元赌三道时,就会喊十块钱四三三、二三五、一四五;五元下注为三道时,有五块钱锥子(1、2、2);五块钱倒锥子(2、2、1);五块钱挑担子(2、1、2),这需要抓到大点子,也就是九点以上才可赢对方。还有三块钱顺猴子(2、1)、三块钱倒猴子(1、2);四块钱板凳腿(2、2)、四块钱开(1、1、2)等。
别小看牌九只有三十二支牌,但它充满着类似人类生活的规矩规则。你抓一幅大牌或小牌,是完全由骰子决定的机会,这个,是人人得遵从江湖里好汉凭阄死的规矩。与名牌大学录取的规则也相似,同等分数时,就要看另外的条件。牌九遇到同样的点数,就得看你是什么背景,牌九分天、地、人、和、长、玄与杂等级,比如天字九大于地字九,地字九大于人字九,以此类推。四支牌配大配时,如果前道牌比你小,但后道却比你大,抑或相反,则和解为没有输赢。
因青少年时代没有什么文化娱乐生活,挤在赌桌旁看热闹成了家常便饭,也是我最喜欢的去处,因而记着不少牌九赌博的规矩、口诀以及它合理的配法。然而,随后不几年牌九就坑得我差点丟了小命,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愧疚难安。
我十七岁念完高中,正是改革开放的前夕,高考落榜后被大队的学校聘为民办教师。教书一年,年终时扣除平时借支,学校发给我225块钱工资。从出纳手上领过一大沓人民币时,心里那份激动、快乐与幸福感,连说话都不利索。我一下子忘记了家里的困难,忘记了早上来学校前父亲的叮嘱:″听讲今天学校发你工资了,领到钱后就送回家,在手上捏紧紧的,千万不能掉了,家里指望这钱交队里秤口粮",因常年服药头发已稀疏、牙齿脱了几颗的父亲高兴而殷切地看着我,不止一次地这般交待我。但发了工资的这天,我被一个远房的老表连劝带拽地喊到了他家。
吃过简单地晚饭天已黑了下来,老表一个劲地吹嘘自己如何会推牌九,只要我肯借给他五块钱,保证能满大板子。正是血气方刚死碍面子的年龄,禁不住他劝,即随他到了七八里路外的一个村子,进了正在小赌的一户人家里。
渐渐地,来赌博的人越来越多,赌桌上人头攒动起来。老表输了五块又向我开口,我从裤子装表的小裤带里又抠出一张拾圆给他。
就这样,一张一张地抠,一会儿被他输了五、十块。
我心里越来越急,血红的双眼盼着他能扳本,盼着牌九出现神奇,但他没有改变只输不赢的结果。
我开始真的害怕起来,想到回家无法交待,差点哭了。
上贼船容易下船难。看着身上的钱通过老表的手一张张跑到别人那里,整个人完全糊涂了,他再开口要钱时,我连拒绝的力气也没了,仿佛成了一具木偶。有句成语"呆若木鸡"是对我当时最贴切的写照。
原本厚厚的一大卷工资款在裤带里越来越薄,我的心越来越冷,手越来越凉,腿越来越颤…
赌桌上的人来来走走,老表的颓势没有一点改变,他押注时,无论押多少、押几道,都是羊入虎口;轮他坐庄,只是倒板子一分不剩。没到后半夜,我的225元工资输个净光不说,家里花105块钱给我买的一支广州牌手表也按70块钱抵押给了别人。
当晚回到家时已是天朦朦亮,倒在床上后整个人全身作冷,在迷糊中睡死去。父亲起床后来我床边唤醒我,一边埋怨我一夜末归,一边笑嘻嘻地问我要钱,并告诉我,昨晚等我到后半夜,天黑后还去学校找过我…
我哪里能拿出一块钱来,心里羞愧、害怕到极点,不敢吭哧一声。当父亲明白我连工资带手表都没了,气极了,不容分说,从堂屋门角找来一根扁担,大骂着要砍死我,幸亏母亲赶来,眼看要出大事,便不顾一切抱住我父亲劝道:″儿子还小,还不懂事,钱也是他自己挣的,就当他没当老师吧"!
为这,父亲足足唉声叹气了半年,母亲流了一个月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