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井及环县北的乡愁(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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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参与“三下乡”活动,分赴多地搞宣教,毛井镇只是其中的一站。
毛井镇地处环县西北,与宁夏固原市原州区马渠乡、同心县张家塬乡接壤,距庆阳市区两百多公里,因为路途远,且路况欠佳,所以毛井之行是23日在合水县老城做完活动后就起程的,老城镇做完活动后我们未回市区,而是驱车前往环县,早早入住翼龙宾馆,次日晨一吃过早饭,就随团出发,直赴毛井。
环县北的冬天一如既往的高寒、清冷,车过二十里沟口,整个虎(洞)毛(井)公路均处于大修状态,原来的罩面柏油已铲除,或因为冬寒而停工,所以一路坑洼,颠簸不止,所幸环县北部近年的发展和变化时时在分散着我们的注意力,品评尚可欣慰的偶尔繁华,虎洞、刘园子等沿途的镇街面貌都已与往不同,始现新屋成排的道旁村庄,大唐陇东能源开发的几处煤矿显然已有投产,时不时有拉煤的大货车从并不宽阔的砂石路经过,让人止不住自心底慨叹时代变迁,回想起曾经的环县北,那些年贫瘠荒芜的苍凉意境。
2007年秋我第一次去毛井,那时的环县北落寞寂寥,毛井、何坪、南湫、小南沟……处处都似与世隔绝的原始部落,街道窄小,老瓦房又低又矮,毛井小小的丁字街上只有两家饭馆,群众食用的都是窖水,给人的感觉里,至少要落后于前塬主流乡镇二十年。
那次去毛井是为毛井的移动代办户安装计费用专网微波,代办户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小青年,他似乎是从很远的后山赶来,并不知道我们为这项工作经历过长途跋涉,或说是对开设移动代办点尚心存顾虑,缺乏信心,不知道当时经济稍好点的乡镇已展开竞争,不知道开办移动代办点真的会带来良好效益,不知道申办这类代办点在许多地方已很困难,所以对我们爬高就低的设备安装和调测仅做局外观,显得毫无热情。
2007年正是中国移动飞速发展拓疆掠野之际,当年一些经济好点的乡镇,一家移动代办点的月收入或可达数万,环县南部的曲子镇营业厅,当年仅话费一项,月收就高达30余万,以当时3%的返点计,此一项月获利就可过万,而在移动代办业务中,办卡入网才是重头戏,当时办一张全球通手机卡,返利是六十元,有门路有关系的通过集团入网,月办卡常达上千张,所以竞办移动代办点曾一度灸手可热,而毛井的代办点则有点跚跚来迟,还是在环县移动公司通过衔接利导下达成协议,但也为方便毛井群众办卡交费,推进移动业务的普及抢占了先机。
十多年之后我依然清晰记得,那位年轻的代办,那位毛井小伙在小店门前忧郁的表情,他说他不是对移动业务没信心,而是对毛井没信心,当年的毛井街确实很少行人,显得空虚凋敝,即使县移动公司破例为他提供了电脑及打印机设备,他依然表情彷徨,毫无激情,我们安装调测好设备已是中午,小伙一直很少说话,饿了就自顾自蹲在店门前啃他的冷馒头。
其实在贫窘的环县北,当地的百姓十分的热情好客,因为许多山头上都是一两家人独居,所以一年四季少有行人,有同事讲他们在某山头上装基站,附近锄地的农人就放下锄头过来同他们聊天,而且一聊就是一个上午,还让家人从家里给他们送来茶水;另有一个故事,同事说他们路过某户人家,主人家在请人杀猪,他们停下来围观,主人就请他们留下来入席,而且让他们坐上席,大碗吃肉,大口喝酒,同事说那些乡下的农人真的很朴实,很憨厚。
但我们的代办户并没有给我们什么招待,甚至是一根烟,一杯水,我们也相信他真的很贫窘,所以做完工作,就在带队的主任引领下进入旁边的小饭馆自行就餐,要了两杯开水,领导却马上被杯内清水上漂浮的草团弄皱了眉头,店主很无奈,说他们吃的都是窖水,说曾经有单位在毛井试钻过,打过许多口井,没有一口井打出水。
那一刻我就开始怀疑毛井这一地名的来历:据传在清代乾隆年间,在黄寨柯、大户掌两地交界处住着一位姓毛的举人,他家门前有一口井,井水甘冽,毛举人常年用这口井里的井水招待过往来客,供行人饮水解渴,人们把这口井叫做毛举井,后讹传为毛曲井,又简称毛井。那口井呢,那甘冽的井水怎么就无就无了呢?
透过小店的门楣着眼窗外空落落的大街,给我们带队的主任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指示同事从旁边的小商店购回一件纯净水,嘱咐店老板帮我们烧成开水,大家凑在一起煮泡面吃,吃完了就迫不及待地匆匆离开。
其实整个环县北都与毛井极其相似,所以在环县北你闭上眼睛也能吟诵出诗人陈默的诗句:
残塬沟壑静得如一口棺的环县北
一只乌鸦哭丧的叫声刺痛玉米的内心
名不副实的环江没有江了
只有瘦岸和江底朝天的干胶泥
乌鸦的叫声离环江越来越远
即使投石取水
也空有石头……
许多年来,整个环县北给人的意象都是干涸,诗人陈默说: “十万张大如席的雪花,也润湿不了环县北的眼睛”,环县的焦涸,在不同的季节里展示着不同的惊心,那些年我常去环县,演武山头的皲裂,合道土道上的滚滚尘灰,以至耿湾山野里寸许高开着羸弱星花的苦荞麦,八珠邮政大院里七月间干死枝头的青苹果……无不都是干燥而不灭的记忆。
毛井及其周边地域的贫瘠,缺水是主因,因为缺水,所以干涸,因为干涸,所以荒芜,因为荒芜,所以赤贫;而这样的意象却只是外人的意象,在环县山区的群众心目中,或许并不是这样,否则他们怎么会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在近似沙漠般荒芜的大山里,或许他们从未想到过要离开。
2
人的大脑非常神奇,会记下一些曾经,同样把更多的经历悄然清洗,同样有一些并不深刻的往事,蜷缩在脑海背光的死角,就像一些随意拣拾的物品被不经意搁置,在某个墙旮旯日渐被风蚀,若无一定的契机,就永远不会被重新拣起,倘若偶然间发现了,却同样会凤凰涅盘,异彩重生。记忆的光盘一旦被深读,一些曾经的画面纷纷扑面而来,并无比清晰。
2007年的环县,多一半的乡镇还未通柏油路,沙石路的占比也很低,更多路段都是斗折蛇行的乡土道,或因人行车辗尘粉盈尺,或受风吹雨剥白光如洗,蜿蜒在黄土山梁的盘山道,随处可见水冲的印迹,环县北很少下雨,但并不是不下雨,有时候雨也会下的很大,匆匆而来的暴雨,以洪荒的力量刷洗着极易碎裂的黄土地,在许多人行道上拉锯出积深过米的坑渠,移动公司的四驱皮卡,终年都备着铁铲,一般路途极少抛锚,但司机老薛却告诉我们,某次下乡演武,大雨冲断了道路,被困整整半月方返回市区。
毛井是环县地势最高的区域了,施家滩村的马大山,海拔2089米,是庆阳市最高点,所以说环县北山大沟深并不为奇,行车在逶迤起伏的群山间,你常常无法估量乡镇间的远近,一些基站看似近在眼前,跋涉半日方知远在天边。
记得我们是8月底去的毛井,季候已踏入初秋,从庆阳市区出发,出驿马关,经庆城桐川、太白梁,过镇原方山、演武、三岔……我们最终的目的地仅是毛井。方山至车道区间,一路坎坷,一路颠簸,那忽高忽低的车体弹跳,直如帆舟颠簸在巨澜狂滔,翻江倒海的折腾着人的身体,我与同事双手劲抓着车扶手,或是托举着车顶盖,或是足蹬背顶,尽力把自己固定在座椅间,尽力避免身体的弹跳与脑袋撞顶,一天苦旅,抵车道乡时已是黄昏,在街尽头的一处简易旅馆歇息时,老薛说这个地方他们很熟悉,他曾带着经济警察在这家只有两排对口厦房的小旅馆里住过半月,收缴了许多的话费拖欠,说环县的百姓很老实,蒙蒙吓吓,欠下的话费很容易被收回,这已是题外话,我们休息一宿晨起即继续赶路。
八月的环县如同西域的十月,绿瘦沙肥,却自有一番不同韵味,那风景并不若南方的葱郁丰茂,却自有北方贫瘠乡土的特异,我们会欣悦于某片川道间盛开的油葵,惊异于道边山头桔红的柴杏熬过了夏季,我们喊老薛停车去路边坡头摘杏,摘到手的却全是一个个色泽靓丽的虫包。山间农人的清苦令人感动,他们不分时令地匆忙着,有人驱赶着毛驴从陡峭狭隘的山道上下来打水,那山道更为陡峭,宽仅盈尺,主人走的很稳,毛驴也似乎很熟悉,主人在沟湾的窖井里打起一桶窖水饮驴,一桶不足,再打起半桶,毛驴终于饮饱了,主人开始打水并把装满水的驮桶架上驴背,悠悠然上山,令我们感动的不只是贫瘠乡土的淡泊,那种与时代格格不入近似原始的生活,更有主人把驮桶扶上驴背的整个过程,毛驴跪地接受驮桶加背再艰难站起挣扎的过程,那种默契的配合,在寂寥而淡然的阳光下,在苍茫山川间,展示着一种近似原始的荒凉意境,直让人有近乎落泪的鼻酸,那味道就那般盘桓在心底,许多年不曾散轶。
美学是抽象而笼统的,美并不一定须丰腴而油腴,环县北各异的山色,展示的是姿态不同的贫瘠风景,却也总有着处处不同的另类之美,这苍茫群山间的山川田园,总有一些令你感动,那些不同姿态的山梁,那些被称为梁、掌、峁、洼、岔、咀、壕、台的山洼沟壑,构筑出不同姿态的山川风色,变幻纷繁的给予眼球特异的撞击,在环县北,你更容易领略到张贤亮出卖荒凉为何会有大市场,你会了解到山山不同,诗意纷呈并非只在名山大川,环县北的山有大有小,有方有圆,有的如层层叠饼,有的如推倒的餐盘,有的如蒸锅里的馒头,有的如晒晾的书卷,一路前行,你总会发现,同样称之为山的环县北的黄土山,却亦可以棱嶒或浑圆,瘦削或饱满,同事戏称不远处的几坐山头为屁股山、奶头山,细视之你不会觉得他们荒谬,只觉得造物主的神力总能把一切雕琢的惟妙真切,合乎你生动的想象力。
神奇的世界你无法随意定义,荒芜贫瘠与繁华富庶常常会如影随形,相辅相承,走在环县北的山梁间,你无法断定脚下的土地里会蕴藏着什么,截至2012年,环县已探明石油地质储量达5亿多吨、优质石灰岩储量达2000多万吨、云岩储量达1200多万吨、全县煤炭预测储量684亿吨、煤层气预测储量3480亿立方米……你无法想象这块被称之为庆阳湖盆的大地曾经过怎样的苍海桑田,怎样的成为黄河象和环江翼龙共同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