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府侯门话沧桑
富厚堂
白玉堂
曾府侯门话沧桑
张效雄
最近一些年,去双峰县曾国藩故居的游人趋之若鹜。我也不能免俗,20年前去过一次,这次五一长假,又陪太太去了一次。
去曾国藩故居,一般人去的是富厚堂,那一大片黑压压的大宅子,很是神秘。按照旧社会的说法,曾国藩在世时官居一品,爵位是侯爷,那曾府自然就是侯门了。
我的太太聂朝霞是曾国藩的后人,至少是曾家的亲戚。曾国藩的小女儿曾纪芬嫁给了衡山的聂缉规,那是我太太家的先祖。记得20年前我去富厚堂,那时还没有做任何修缮,只是室外挂了一个小牌子,室内挂了十几张照片。高宅大院虽然破旧,但石门石阶犹在,庭院深深,窗明几净,不失侯门气派。我和几个朋友爬到西边的藏书楼上,地板吱呀吱呀地响动,很有点大厦将倾的感受。我在那里给太太打了个电话,告知曾侯女儿崇德老人曾纪芬的住所保存完好,只是藏书楼空空荡荡,徒有虚名,好生惆怅。
史载:富厚堂始建于清咸丰7年(1857),大体按照清朝侯府规制建造,宅有中东西三门,中门外有半月型石板大坪,坪外有一半月型池塘。中门上有“毅勇候第”四个金字大匾。此处原名“八本堂”,后曾国藩之子曽纪泽据《后汉书》“富厚如此”一句,改名为富厚堂。富厚堂占地面积四万多半方米,主体建筑近一万平方米,砖木结构,内有八本堂、求阙斋、筱吟斋、勤敬斋、归朴斋、贲宏斋、艺芳馆、思云馆、八宝台、缉园(含花圃、风月亭)、凫藻轩、棋亭等,是典型的沿中轴线对称的宋明回廊式风格的建筑群体。富厚堂坐南朝北,背倚的半月形鳌鱼山从东南西三面把富厚堂围住。从远看去,富厚堂好似坐在一张围椅中,后山上树木茂密,古树参天,门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平地中有小河向东流去。经历一百多年的雨雪冰霜剥蚀,侯府大院几易主人,几乎到了风雨飘摇的境地。
重游富厚堂,不再是当年凄惶的模样。东西门楼下,人头攒动,川流不息,屋里屋外,焕然一新,走廊上的宫灯耀眼生辉。摇摇欲坠的藏书楼已经拆除重建,南侧一长排马棚清理得干干净净。侯门前的大池塘有了些许新荷嫰芽,说不上蓬蓬勃勃,倒有几分生气。池塘之外,又增添了一大片水面。这新增的水面是近年来为增加观光景点,由水田水塘扩建而来,一望无际。水面上有亭台楼阁和曲折小径,水榭楼台交相辉映,当年的侯府门外俨然成了一个浩大的公园。试想清朝侯爷曾国藩大帅如果健在,面对当前的景象,也许会长叹一声:非也,过也,惶惶然担心被人参奏朝廷有“越制”的嫌疑。
好在曾国藩本人并不曾在富厚堂住过半天。当年的侯府也未必如此奢华。据传,富厚堂是曾侯在两江总督任职期间,由他的弟弟九帅曾国荃主持修建。曾侯正室欧阳夫人从南京回乡省亲,在此住过一年时间,其余时间均由其儿媳打理。一大家子人,除在外做官求学者,和和睦睦在这个大宅子里住了几十年。年轻时的曾纪芬,回娘家也在这里住过,直到她的夫君聂缉规做了江南机器制造局的官儿,才去了上海。由此看来,把富厚堂称作“曾国藩故居”,实在是一种谬误。
正正经经的曾国藩故居应该是白玉堂,离富厚堂约10华里路程。我们驱车前往,找到了民间传说“蟒蛇绕树”的地方。这个传说,说的是曾国藩出生的时候,他的爷爷正在做梦,梦中有蟒蛇缠树情节。有人附会说曾国藩打下天京后不敢称帝,是顾忌自己是蛇命而非龙身。此话不可当真,人的名气大了,附会的故事多了,大都有添油加醋演义的成分。
曾国藩出生的老宅早已不在,现在能够看到的是富丽堂皇的大宅子“白玉堂”。听到这个名字,自然想起《红楼梦》中的名句“白玉为堂金作马”,说的是旧时大家族的气派。现今的白玉堂,是曾国藩做官后,在原宅基地上重建的。刚建时比较简单,后来进行过两次改建,才达到三进四横的规模,共有48间房子,6个天井,2个花圃。整个建筑为砖木结构,青瓦白墙,双层飞檐,山字墙垛,雕梁画栋。曾国藩多次回乡,基本上都住在这里。经过一百多年的风吹雨打,白玉堂大部分保留了当年的格局。侯门依旧,门顶曾国藩父亲曾鳞书手写的“芳迈群妍”四个大字,仍清晰可辨。但宅院四周的石砌围墙已被拆除,石槽门和右边房屋也被拆掉,惟有左槽门和左边横房仍保持原貌,门前池塘清澈见底,四周草木葱茏。只是游人数量远远不及富厚堂,似有清冷之感。
原湘乡县一部分现在的双峰县,属于曾家的府邸,其实并不只是富厚堂和白玉堂,还有黄金堂、大夫第(敦德堂、奖善堂)、万宜堂、修善堂、有恒堂、华祝堂、文吉堂等,当地人称为曾家十堂。十堂就是十个大宅子,分别为曾国藩的几个弟弟或其后人所有。如率军攻下天京的九帅曾国荃,在家一直主持团练的曾国潢等,都有一处大宅子,都是称霸一方的豪杰。这些大宅子选择在风水极佳之地建造,分散在白玉堂附近方圆数十里。除大宅子外,曾家拥有良田万亩,在湘乡县可谓豪强。我路遇一个本地农人,问及这些田土房产的状况。农人笑着告诉我,凭着曾家的实力和势力,想要买下哪块地哪丘田,谁人敢说一个不字!清朝的半壁江山是曾家人率兵打下来的,区区几个宅子几丘田土算得了什么。只要他们不越制,即便巧取豪夺,也没有人管得了曾家。
背着“镇压农民运动的刽子手”“大汉奸”骂名的曾国藩,共和国建立70年来,曾家的几个大宅子未被捣毁,至今基本保存完好,实在是一个奇迹。究其原委,我以为大约两点。一是无论当局如何评价曾国藩,当地人对这位老乡曾文正公,一直是敬仰推崇的。除了家乡人引以为自豪的因素外,再就是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人家,都与湘军有这样那样的关系,打脱骨头连着筋。官场说官官相护,在这里是家家相护,怕动了好风水,怕伤了自家人。二是1950年代初土改运动之中,曾家几个大宅子实在太大,不好分给哪家哪户,哪个农户也不敢搬进侯门豪宅,唯恐无福分享受,大宅子只好辟为公用。如富厚堂,撤了牌匾神龛,基层政府机关、供销社、医院、粮站、小学等等机构先后入住。当年的侯门大宅,竟然成了当地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因了这些招牌,才得以将曾府保护起来。
房屋框架尚且能够幸存,府中内容却难以幸免,家居物件早已荡然无存,唯有藏书保存至今。
曾府侯门的私家藏书,在国内民间藏书是首屈一指的。曾家各宅院藏书的具体数目多少,不得而知,因为没有找到完整详细的书目。曾国藩出身于耕读世家,其父曾鳞书就是一个读书人,只因命运不济,屡试不第,但仍以诗书传家。曾国藩及其做官的亲属,除了酷爱读书藏书之外,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将自己与亲友往来的书信、上达朝廷的奏折、互相唱和的诗词联对,甚至日记笔记,都要复制一份,留存在老家备存备查。这些文稿连同藏书、日记、读书笔记、刊印的作品集子,都是文物宝贝。曾国藩自己的诗书信扎奏对且不细论,仅其次子曾纪鸿的藏书就有10万卷之多,内容包括经、史、子、集,医、卜、星、相以及算术方面。曾纪鸿是近代著名数学家,藏书有关算术方面的内容较多,在藏书界是为罕见。
富厚堂的藏书楼,据说有30万卷,长期有专人严格管理。解放大军南下之前,曾氏后人曾宝荪、曾约农离开富厚堂去台湾前,将曾国藩、曾国荃、曾纪泽的大部分书信、日记、奏疏手稿以及部分珍贵书籍、文物带走了五大箱,捐赠给了台湾故宫博物院。富厚堂剩余所有藏书及其他文物,为南下工作队接受。时任湘乡县委书记刘亚南是个南下而来的文化人,他在1950年冬报告湖南省文管会,派专人对藏书进行了清点封存。1954年5月,湘乡县委安排十辆卡车和一个班士兵,押送200多担书画运往长沙。这批藏书因为曾国藩的缘故,一直保密封存,大部分在长沙市中山路的湖南省图书馆,小部分在省博物馆。直至1980年代初期,湖南省出版部门报请上级批准,将上述藏书解禁,安排几个骨干编辑参与整理,才有了以后重新出版的曾国藩诸种文集新版。我大学毕业后,曾以记者身份去中山路图书馆古籍室采访,在这里见到过参与整理这批藏书的两个同班同学,还有后来以三卷本长篇小说《曾国藩》成名的唐浩明,不过唐先生那时的大名还叫邓云生。
沧海桑田,物换星移,百十年过后,曾府侯门犹在,风光更胜从前。人们游览曾国藩故居的时候,面对清水池塘中倒映的曾府侯门,静听三三两两人群述说这样那样的故事掌故,然后发出唏嘘和感慨,咏叹世事沧桑。人们也会探求何处真有曾侯的足迹,对其前前后后发生的故事,似要讨个究竟。
其实也就是感慨罢了,不可深求究竟。历史故事历史书籍未必完全是真实的记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人们也就当故事听听而已,不必过于较真,更不可以纠结于此。历史记载,本来就是一种主观的记录,就像旧时说书人一样,总要掺杂一些个人的私活,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世间万物,难究真本,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作者介绍
张效雄,湖南湘阴人,生长于国营汨罗江农场,写新闻通讯和报告文学出身的小说作家。做过知青、代课教师、工作队员、农场专职团委书记。1977年考入湘潭大学中文系,毕业后长期在新闻媒体工作。高级编辑,湖南日报社(集团)原副总经理,湖南省新闻阅评专家。湖南省广告协会副会长。他是一位生活在机关大院的资深记者,长期从事党政和法制新闻的报道工作,是我国首批都市报的创始人之一。作为中宣部、教育部的专家之一,担任湘潭大学、长沙理工大学等高校的教授,有多种公共关系学、新闻学著作。作为记者出身的作家,以开放的视野、独特的视角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创作竞赛报告文学一等奖,著有各类散文、诗歌、小说、报告文学等作品数百万字。代表作有畅销长篇小说《风起》(东方出版社201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