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二师史锡腾——援越抗美生活系列纪实之二十:归心洒一路

永远的铁道兵

援越抗美生活纪实

20.归心洒一路

精心维护车辆

明天我终于可以跟车出去了,而且第一次出去就是回国,我真是太高兴了。来到越南半年多,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越来越思念故乡,越来越思念祖国。每每看到老兵回国探亲、干部回国开会或是回国办事,心中羡慕得不得了。心想,不知哪一天我才有机会能回祖国一次,看看中国的山水,看看中国的同胞,哪怕是就在中国的边境看一眼也是好的。这种心情,就像如今没有出过国的人盼望出国一样。假如是在九分队,这种好事根本没有我们新兵的份,有的老兵当兵两年了,除工地外,哪儿都没去过。不过在汽车连,这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奢望了。
第二天,我一早就起来了。先把门口的地扫得干干净净,又把班里的水缸挑得满满的,把在家同志的脸盆都打好了水,这时起床的哨声才响了起来。好不容易等到吃完早饭,我迫不及待地背起班长的挎包和武器到车场做准备:检查水箱里的水够不够,曲轴箱里的机油够不够,轮胎的气压足不足……尽管这些事昨天下午都已经做过了一遍,但我仍然有兴趣再做一遍。
班长在连部接受任务的时间特别长,我心里一直担心,深怕连里不同意我去,直等到班长来到车场,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等班长打开车门,我主动从车里拿出摇把,准备帮忙摇车。当时开车,我们部队司机都十分爱惜车辆,早晨冷车发动时,都是用摇把摇,从来不肯打一脚马达。这样做是为了节约电瓶,增加发动机的寿命。冬天,还要先用摇把慢慢活动曲轴,让机油均匀地挂上机件,减少机械磨损。当然,只要车上带了助手,司机一般都是坐在车上踩踩油门,摇车的任务理所当然就落在助手身上。“助手学开车从摇车学起”,这是一句汽车连通用的成语。
班长一看我摇车的姿势不对,连忙从驾驶室中伸出头来告诉我:
“车发动时有时会'反电’,这样摇车,万一摇把反弹回来会把手打伤的。你要双腿叉开站稳,双手握紧摇把,往顺时针方向使劲一拉……”
我听说摇车姿势不当有可能把手臂打断,有点紧张。班长一看,干脆从车上下来,从我手里接过摇把,向我示范了一番,最终还是自己把车摇着了。
大约九点钟的时候,我们的车终于离开了车场。它在班长的驾驶下,穿过了茂密的橄榄林,开过了炊事班前面的广场,这就标志着车已经开出了连队。接着,它又通过了一段弯弯曲曲的土路,进入北宁市区,并由此开上了一号公路。这时候,我的心情好极了,一会儿看看窗外的景色,一会儿仔细端详班长开车的动作。这是我第一次在驾驶室里近距离观察司机开车。班长握着方向盘,眼睛一直注视着前方,表情显得比较严肃。看来他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至少目前和我在一起是这样的。一号公路上车很多,人也很多,我们的车在班长的操纵下很灵活地穿插于其中。看着他一会儿换档、一会儿加油、一会儿踩刹车、一会儿打方向,心里痒痒的。哎,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坐到左边的位子上去试试呢?我知道,这次是不可能的,因为我还没有正式跟他的车,他能带我出来看看就不错了。
车从北宁市开始,沿一号公路一直往北行,依次要经过市求、北江、克夫、琅那、同模、谅山、同登等地方,这些地方,有的是省会城市,有的是一般城市,而有的仅仅是个小镇,甚至是人烟罕至的山区。为什么我要提到这些地方呢?因为这儿有我们的部队在此驻扎,在此施工,在此战斗,中国部队和这些地名紧紧联系在一起。后来,我数十次上百次开着车从这些地方经过,这些地形和地名深深刻印在我的头脑里,就像一幅永远消退不去的地图。
市求、北江沿线,公路和铁路始终结伴而行,时而交叉,时而平行,相互挨得很紧。到了过桥的时候,公、铁两条线完全合为一体。美国飞机一批炸弹丢下来,两条路都不能幸免。因此,这一带就成了美机轰炸的重点目标,道路、桥梁被破坏得非常严重。来往的汽车常常要离开正线,绕一大段路从便桥、便道通过。而这些便道都很窄,又坑坑洼洼,车走在上面就像摇煤球的机器,人坐在里面被颠得东倒西歪。班长不得不把车开得很慢,嘴里则不停地咒骂着美国佬。
中午时分,我们的车来到一段又直又宽的路段。这一段公路好像没有受到什么破坏,很平坦,两边也没有什么屏障,人、车又少,班长加大了油门一路快跑。我看看里程表,速度指针指在60上。按当时的车况、路况,这个速度已经算是很快的了。在这儿,铁路与公路一直隔着一段很短的距离平行前进,偶尔可以看到火车就在身旁和我们并肩而行。但是火车的速度明显不如我们,不一会儿,我们的车就把火车远远丢在后面了。离公路不远,有一片十分开阔的平地,周围还围着铁丝网。可以看得见里面停着几架战斗机,型号可能是苏制的“米格”什么型。那是一个看起来比较荒凉的军用机场。

班长说:“这个地方叫做克夫,这个机场就是克夫机场。越南的军用飞机根本没有办法与美国飞机对抗,美国飞机一来,他们就飞到中国境内的机场去躲避,保留下了这批有生力量。我们入越的工程部队还帮助他们援建了飞机场、在山洞里修建飞机库,并在国内提供了机场让他们的飞机停降。假如没有我们提供的这些支持,恐怕这几架飞机也保不住了。”
克夫,在九分队就听熟了这个名字,今天我终于来到了这个地方。
在中越的协议中,有帮助越南新修克太线的任务。克太线,东边以克夫作为河友线上的接轨点,向西连接越南北方的钢铁基地太原,让中线铁路、北线铁路和这条新线构成一个环形铁路网络,同时让克夫成为这个地方的铁路枢纽站(这个网络的另一个枢纽站是紧靠河内的安员)。铁路修成后,从这儿可以北接中国凭祥,南通首都河内,并通过新建线路西接太原,东达鸿基,成为越南北方最大的准轨换装站。这是完全由中国政府出人、出资无私援建的一条新铁路。在建设计划中车站有23股道,还有米轨场、准轨场、三角线、给水厂、旅客站等等,工程规模相当大。与当时国内其它新修铁路(如成昆线)相比,其规模与工程技术难度也许并算不了什么,但是由于是处于战时,是处在美国飞机日夜监视,并且无时不刻都在狂轰滥炸的条件之下,施工不能不说有相当的难度。
一支队刚入越,二大队的主要兵力就在这一带施工,九分队的阵地就在克夫车站西边一个叫做仓和的地方承担修建涵洞的任务。
这个工地上,建设场面是很宏大的。在这里,土方施工不再仅仅依靠簸箕和小推车,铲运机上来了,液压式翻斗汽车上来了,还有说不出名的土方机械上来了。为了打通西去的线路,战士们整整劈开了一座山头。施工过程中,同志们除了被繁重的体力劳动消耗了大量体力,被炎热的天气蒸发了大量汗水,还要时刻警惕空中,警惕美国飞机的来袭,始终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等到工程开始有了一定规模,更引起了美军的特别关注,这里成为越南北方遭受轰炸最多的地方之一,仅1967年1月到8月这7个月的时间内,克夫车站遭到美机轰炸的次数竟达48次,而周围的一些桥梁(如宋化桥)也成为美机反复轰炸的热点。有时候,美国飞机一天要光顾几次,往工地上又是发射火箭,又是投掷重磅炸弹,还大量投掷用于杀伤人体的子母弹,用“狂轰滥炸”这个词来描绘一点也不过分。当时部队的伤亡很大。有一次,九分队人员在劈开的峡谷中施工,突然敌机来了,他们扔下了大量炸弹。万幸的是,这些炸弹都扔在两边陡削的山坡上,尽管工地上烟火升腾,但连队居然没有一个人伤亡。事后连长和我们谈到这件事,仍然是心有余悸。

援越抗美老兵重返克夫车站

公路在此与铁路分开了,我们开车从公路上经过,始终没有能见到那个规模宏大的克夫车站,也没有见到那座劈开的山体。但老兵们当年战斗的场景,却总深深印在在我的脑海里。
不觉之间,班长把车速放慢了下来,最后又紧靠一个大院将车停下。我抬头看看,院墙不高,院子里有大片树木和竹子从院墙上方伸出来,让人想象得出,院子里一定是绿树成荫。院门正对着一号公路,很像中国古老的牌楼,高大的门柱顶着向四面倾斜的梯形屋顶,屋顶上盖着土红色的瓦,远远看过去,还真有点金黄色琉璃瓦的味道。班长带我下车,严肃地走到门前。抬头望去,门楣上写着几个大大的中国文字“革命烈士公墓”。钢筋和角铁焊成的两扇大门紧紧关闭着,两根门柱上也题写着从毛泽东诗词中抄录出来的对联“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透过大门的栏杆,可以远远见到在树木掩映之中,高高矗立着一座四菱形的纪念碑,碑上用中越两国文字镌刻着“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在纪念碑两旁,对称地排列着几十座陵墓,无声无息地静躺在草丛之中。班长告诉我:“这是一座中国烈士陵园,里面掩埋的都是援越抗美战斗中牺牲的战友,主要是咱们一支队的铁道兵战士。这里大概埋着200多人吧。不过这只是一部分,在其它地方,比如谅山、谅佳、慈山、嘉林等地还有57座这样的陵园,共有一千多位战友长眠在异国他乡。唉,咱们中国战士流血流汗帮他们修铁路、修机场、修公路、修机库,还帮他们打飞机,不少人就留在这儿不能回去了。可他们还要我们'离外中国’,你说憋气不憋气!”

悼念长眠在此的217名援越抗战英烈

在一号公路大约70到80公里处(友谊关是一号公路的起点,为0公里),地势就渐渐不平了,从这儿一直到中越边境,都是连绵的山路。深山里植物繁茂、溪水潺潺,其自然风光没有受到任何人为的破坏,与饱受战争创伤的平原地区比起来,倒是别有洞天。在83公里处,班长告诉我这个地方叫琅那,我们支队(师部)的机关、医院及一些直属单位就驻扎在附近的山沟里;在50公里处一个叫做同模的地方,除了二大队,还驻扎着三大队及四大队的主力部队。现在他们正在日夜赶工,新建一个隐藏在山洞里面的列车机务段。
再往北走半个多小时,就进入谅山省的地界,这是越南最北方的一个边境省份,与我国广西紧紧相连。汽车爬上一个不大的山坡,再拐过一个弯,一个依山傍水,风景优美的城市出现在我们眼前。这就是谅山省的省会谅山市。也许我们只是从城市的边缘擦过,从高处远远看过去,并不觉得这个城市有多大。印象较深的是市区树木很多,也很高大,在绿树从中,露出一些西洋风味的屋顶。这些房子大多只有一两层高,黄墙红瓦,在绿树的映衬下很漂亮。最高的建筑物是一所教堂,高高的尖塔非常突出。只是它已经遭到严重破坏,估计也是美国飞机轰炸留下的罪证。而这个城市离我国边境才26公里,炸弹丢到这儿,等于美国人已经把战火烧到中国的大门口来了。我想,若是美国飞行员稍有偏差,不就把炸弹丢到中国境内去了吗。
从山上下来以后,一条清澈、湍急的大河一直与我们同行,但它始终没有进入谅山城区,而是紧贴着城市的边缘流过去了,因此我很遗憾没有能看看市中心的街道,也没有看到谅山人是什么样子。我们的车拐了一个弯,又通过了一座大桥,向着与市区相反的方向而去。谅山有两座桥梁,一座是梅花大桥,一座是圻罗大桥。现在我们经过的就是圻罗大桥,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公铁两用桥。1967年8月13日,美国出动了数百架飞机袭击谅山市,目标就是这两座大桥。结果,这两座大桥同时被炸断。当时圻罗大桥的一个桥墩被炸塌,架在上面的两孔钢梁从倒塌的桥墩上落下来,在水面上形成了一个大大的“V”字。当天夜晚,四大队的指战员立即投入了抢修这两座桥的战斗,通宵达旦。没有想到的是,14日凌晨,又是一群美机在晨雾的掩护下,偷偷向着工地袭来,部队没有做好防空准备,一下子牺牲了数十位战士……现在,圻罗大桥已经完全修复了,汽车从桥上通过,完全想象不出当时毁坏的样子。

前面桥面上走着一群年轻的姑娘,仔细看,她们的穿着打扮与我国内陆的学生一模一样。这群姑娘停下步来,回身热情地向我们招手,不知道是想搭车,还是出于对我们的热情。我想到了远在武汉的她。这时不知出自于什么感情,真想班长停下车来把她们带上,也希望能和她们攀谈几句——不仅仅因为她们是一群美丽的姑娘特别吸引人,更因为她们像我们的同胞,又对我们如此热情,我们应该有所反应。“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嘛。
但是班长脚下连油门也没有松一下,车从桥上飞速而过。
现在在外国,部队又有纪律约束,大家小心谨慎一点也是有必要的。

作者:史锡腾:原铁道兵二师,曾参加抗美援越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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