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中的“南丁格尔”(五)
作者 庞红
(163师副师长李万余在攻打谅山前线和战士交流)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我最纯朴可爱的士兵兄弟们,在敌人的枪弹面前,面无惧色,勇往直前!而在注射器面前却流下了眼泪。!
随着大批后送伤员的车辆和担架的到来,一股股浓烈的血腥味和战场特有的硝烟味扑面而来,然而当时我们这些女兵们已经根本意识不到这些了,大家立即投身到紧张的分类工作中去……
谁都知道,这可是受伤的战士们能否重获生命的第一个,往往也是最关键的环节!我们深知责任的重大,深感肩上担子的沉重……。刚刚分完伤员,我的工作告一段落,顾不上休息马上又去到轻伤组,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这是一间大房子,里面住着三百多个伤员。我一进门,一阵臭味差点把我熏晕过去……原来战士们穿着解放鞋,脱了鞋后的那股味全出来了,三百多人啊!
我忍着,一个一个地检查,看有没有不出声的伤员,结果还真得让我发现了两个。这样的伤员最危险,像是睡着了,摸一摸脉搏,细弱无力,呼唤他们又没有反应,我稍作检查,发现全部是胸部受伤形成的气血胸。他们呼吸都已经很困难了,在前边只做了简单的处理就后送到我们这里,他俩一直昏迷着,所以大家就把他俩当成熟睡的伤员送到了轻伤组,如没发现,再不赶紧抢救,血气胸可致人死亡的!我立即把他们送到抗休克组抢救,还好,总算活过来了!
看伤情、开治疗单是医生的工作,而战场救护与和平时期的普通医疗不同,所有的伤员下来后首先都必须注射青霉素,这是防止感染的最好方法。做皮试、肌注这些都是女兵护士们的工作了!
我们医院战时的病床是这样的:八张不到一米的床固定在一起,中间没有空间。广西这个地方是红土地,战士们在冲锋攻击时摸爬滚打,负伤后被送下火线,等他们最后来到医院,已经个个都成了泥猴“红”人。所以在治疗前需要给他们清洗,由于条件有限,一盆黄水要给三个伤员擦脸,可见最后那盆水有多脏。
民兵清洗完我们就给伤员注射青霉素,护士打针要坐在旁边一个人的屁股上给另一个人打针,然后再坐在刚打完针的这个人屁股上再给下一个人打,打完八个人再下床给其他人注射。
青霉素是很疼的针剂,于是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小战士们一个哭了,另一个也哭了……这些可爱的小战士们可以理解,本来就还是孩子嘛!我问他们:“子弹打进身体里都没哭,小小的针打进去怎么就哭了呢?”战士们回答说:“子弹打进去时是没有太大感觉的,像被人推了一把,打了一拳。可针不一样,真疼啊!”这就是我们可爱的中国士兵们!
开战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医院接到前指电话,要求我院派出医护人员乘坐一辆救护车去前线接收一名伤员。院领导命令我和罗玮光前往,并将具体接收地点交给了救护车司机。记得那条边境公路的路况很不好,因为是战时路上异常拥挤,装满各种军需物资的解放牌军车穿梭往来,其间还有许多不断开往前线的坦克。这是条沙土路面的简易公路,这么多车辆、坦克早已经将路面的砂石碾压成细细的尘土,路面约半尺厚的尘土又被滚滚车轮和履带卷起飞上空中,让我们这些赶路的人很快就蓬头垢面不成样子了。到达目的地接上伤员我们即刻返回,刚出发没多久就被公路上的调整哨兵拦住了。哨兵敬礼后很严肃地对我们说:“向你们宣布两条纪律:一、路上不准抢道行驶,遇到给前线运送物资的军车和坦克必须立即让路。二、你们的车辆要保证正常行驶不准抛锚停车,如果故障停车立即推到路边,不得妨碍其他车辆通行!”我们问:“越南离这里还有多远?”哨兵黑黑的脸庞没有一丝笑意:“这就是越南,你们提高警惕,注意安全!”顿时我们都紧张起来,不时观察两边的山上,因为听说了越南特工队一直在骚扰攻击我们的零星车辆。最后总算安全到达,一跳下车脚就被路上的尘土掩埋住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赶紧将伤员搬运下来交给接收的护士。这一趟任务让我们更加真切的体会到前线的紧张气氛!
战火中的“南丁格尔”(六)
战场上幸存的士兵,再也没有了过去的那份单纯,也再没有了过去的那种可爱。我们的一生已经因为战争而彻底改变了。
我继续在轻伤组巡视着,由于自己是带病来参战的,在紧张的时刻,把一切都置之度外。现在没那么紧张了,我感到浑身疼痛、头疼难忍,体温又烧上去了……我吃了一片“扑热息痛片”,当年这可是治疗感冒的特效药,可退烧、止痛!半个小时后人就轻松了。
至参战以来我爱人给我来信中的一段话,不时地浮现“……你们要认真对待每一个伤员,不要让他们未死在敌人的子弹下,却死在你们医务人员的手上。”我们两个人是一个部队的,他1975年退伍离开了部队。我知道他很惦念老部队那些昔日的战友们,为了这份情,为了这句话,我也得尽心尽力地去观察每一位伤员的情况啊!所以尽管身体不舒服,但是我必须坚持巡视,不能让战友牺牲在我们手中!
轻伤组护长黄玉莲正带着护士们忙碌着,我继续巡视着,看到一个伤员趴在床上,屁股上的棉垫敷料被血水浸透了,揭开敷料一看,屁股上的两块肉被炮弹片削掉了,血水不停地流。我和医生说:“这个病人要处理一下。”当班的医生也忙晕了,开了两支止血敏注射,就没下文了……我一看这样可不行,这里都是内科医生,没有外科医生有经验。于是我找到了廖教导员,建议她让做完手术后,所有休息的外科医生全部到轻伤组,检查处理所有伤员的伤情,避免不必要的伤残和死亡率。下午,我再巡视到轻伤组时,看到我们医院下了手术台的外科医生全部都在为伤员处理伤口,我感到很欣慰,我的建议得到了领导重视并很快得到了实施。
在后来的巡视时,我又看到一个腹部贯通伤的小战士,他紧皱着眉头,死死咬住嘴唇,眼睛里含着泪水。我检查了一下,发现他肚皮是扁扁的,子弹却从左边肚皮穿过,右边肚皮出来,既没伤到内脏,也没伤到骨盆上两边的髂骨。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这颗跳弹打得可真有水平,小战士没有危险,也不会致残。我笑着安慰小战士:“这点伤没问题,很快就能好的,不耽误你将来娶媳妇。”小战士感激地带着哭声说了句:“谢谢你了,护士姐姐!”
然而接下来当我看到一个双眼包着纱布的伤员时,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只见他摸索着往外走,我赶紧上前扶住他,问:“是不是去厕所?”他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能行,慢慢摸着可以去。”我说:“不要紧,我扶你过去后就在门口等你。”他听了我的话,就让我扶着慢慢地走向厕所,随后我又再扶他回来。此后,我只要有时间就去照顾这位双目受伤的战士,直到他转往后方医院。
当时我想,没有眼睛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啊!谁能想到这样的事情竟然差点发生在我自己身上……
在巡视中我还发现,伤员中颅脑伤占的比例很大(这种情况随着战争的发展迅速得到改善)。七十年代我国才刚刚从文革中恢复,军队多年没有打仗,加上“左”的思潮还相当盛行,所以钢盔这种防护性的单兵装备还没有发到大部分部队。由此造成许多战士在火线头部负伤,而这种致命的战伤往往夺去了战士们年轻的生命或者造成终身残疾。医院的一位老护士钟碧欢看的心惊胆战,眼里含泪说:“我儿子大了当兵,如果上战场没有发钢盔,我一定自己给他买!”
从战场上活着走下来的人,不是幸运者,而是幸存者……这种幸存者付出代价的就是伤残和鲜血!
战火中的“南丁格尔”(八)
今天,当你坐在空调房,喝着牛奶,吃着面包时,请你一定不要忘记了这些“最可爱的人”!因为他们是真正的英雄,是民族的脊梁。
俗话说得好:人多好办事,人少好吃饭。战时所有的事情都脱离了正常生活的轨道,激发出人们最大的潜能!我所在的这个战地医院,四百多人将近五百人的饭菜可是个大问题。19号一大早我赶紧起床,就去了炊事班。他们在老兵李建华的带领下,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煮好了一大锅米饭,炒好了一大锅香喷喷的菜,正分装在一个一个大饭碗里,送去给伤员们吃呢。由于碗筷都不够,只能是有的人吃,有的人在等!我想这样等,几百人什么时候才能吃完一餐饭啊?炊事班不间断地煮饭炒菜,我马上找了几个民工,专门负责洗碗筷,洗干净马上盛饭给没吃的伤员吃饭。就这样忙了一天,每个伤员也只能吃上两餐饭。战士们都很理解,没有一个吵闹的,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我们的安排。
所有送伤员的司机,医务人员全部免费用餐。是啊,在战争时期命都不知何时丢了,哪个单位还会为一餐饭去收大家的伙食费呢?再说抢救伤员忙得人仰马翻,哪里还有人手去算这个账,管这个事!
(141野战医院部分参战人员)
在医院的院子里,每天都堆积着当地群众送来的一筐筐的鸡蛋,这种情景让我的眼前浮现出电影里在解放战争中,解放区的群众给人民子弟兵口袋里装鸡蛋的动人片段……1979年初国家还是处在“百废待兴”的年代,全国人民的慰问品从蔬菜类、到家禽类源源不断地从各地往前线医院运来,让我们真的是感到温暖,更激励我们的救死扶伤一切为伤员服务的工作!
在这中间还有一个小插曲:有一天近中午时送来了一车伤员,我忙完了这一车伤员的分类后,就带这三个司机去饭堂吃饭。在吃饭时听见他们一口的山西腔说:“没有醋,不好吃。”我听后偷偷地笑了笑,没出声回到宿舍里拿了一瓶老陈醋,一瓶桂林辣椒酱。这三个战士一看有醋,眼里立即放出光来,吃得非常高兴!并说这是开战以来吃得最美的一顿饭!吃完饭后问我是不是老乡?我说不是。他们说:“不是山西人为什么有老陈醋呢?你肯定是老乡!”(其实我那时是因为有病,吃不下饭,买了醋和辣椒酱,吃一点为了刺激食欲的)见瞒不住他们,我就认了这几个突然出现的老乡。我是没有老乡观念的人,部队也一贯反对大家乱拉老乡,我只是觉得在宁明这个地方,在打仗这么个特殊环境,碰到几个想吃醋的老乡,真是有趣地巧遇。
第二次他们送伤员来时,还给我拉来了三个空炮弹壳。一个是85榴弹炮壳,一个是高射机枪弹壳,还有一个矮矮粗粗的弹壳,不知是什么炮弹。我把这三个弹壳放好,算是这场战争的纪念品吧。
可惜在宣布撤军后,这些战利品全部上交了,那时候我已经病重后送到了南宁303医院昏迷不醒了。但这几个有纪念意义的战利品还是被战友们上交了,这三发空弹壳却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虽然不知道这三个年轻可爱的小老乡战友叫什么名字,但我一直想念你们,你们在家乡还好吗?知道吗?在南方广州,还有一个战友老姐姐一直在牵挂着你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