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 《孙荃心目中的郁达夫》—谨以此文沉痛悼念陆费澄女士

谨以此文沉痛悼念陆费澄女士!

孙荃心目中的郁达夫

陆费澄

孙荃是郁达夫的原配夫人。郁天民的母亲,我的婆婆。我与孙荃夫人相处三十年,婆媳之情胜似母女。如今在世的亲属中数我与她相处的时日最长了。

孙荃于1978年病故,享年81岁。这十多年来,每每我想起她时,爽朗的声音仿佛就在空中回旋。

天民是个孝顺儿子,每晚至少抽一个小时的时间陪伴母亲聊天解闷,谈国家时事,谈农事节气,内容无所不及。当然,我婆婆谈得最多的是她的过去,尤其是对郁达夫的深深回忆。

孙荃自幼聪慧好学,是乡里远近闻名、知书达礼的才女。郁达夫对她的诗词也赞赏有加,而孙荃对郁达夫的饱学多才更是十分钦佩!两人于1917年8月30日(农历7月13日)订婚,从此开始书信诗词往来。远在日本的郁达夫对孙荃和的诗词总是精心批阅修改。在鸿雁往来中,孙荃不仅诗文有了长足的进步,同时对郁达夫才华横溢、学贯中西的渊博学识,也有了直接而深入的了解。早在1917年8月,郁达夫寄给孙荃的、称之谓《云里一鳞》的长信,就使孙荃感受到他的博学多才。这封信的内容丰富多采,尤其是“诗论一束”部分,孙荃常常为之叫绝。其中有“杜樊川诗,虽多杨柳烟花,金钗红粉之句,然描神写意,各得其致,闺阁中之好伴侣也。温庭筠不遇终身,敏才逸思,徒消费于红薇斗帐之中。其诗哀而艳,其词雅而香,所谓百读不使人厌者,其唯八义集乎!”从对历代诗人的评价中也可看到了郁达夫的读诗素养是高人一等的。又如1917年10月11日孙荃寄给郁达夫的《秋闺》之一,原稿是:

暑退凉秋夜月明,阶前衰草可怜生。

幽兰不共群芳者,触我深闺万里情。

郁达夫为之改了六个字以后则成:

风动帘珠夜月明,阶前衰草 可怜生。

幽兰不共群芳去,识我深闺万里情。

所改诗句,有的仅一字之差,但描神写意的情调就显然不同了。

孙荃对郁达夫的钦佩还表现在对他的思想的深刻理解。孙荃回忆郁达夫留日生活时特别提到他的爱国主义思想的根深蒂固。在郁达夫寄给孙荃的书信中,以及郁达夫从日本带回富阳交孙荃保管的早年日记中,随处可以看到他身为弱国子民,在日本受人欺凌和侮辱所发出的愤慨,以及对军阀混战,政府腐败的痛恨。1917年6月3日,他在日记上发愤立志:“予已不能爱人,予夜不能好色,货与名更无论矣。然予有一大爱焉曰:爱国。予因爱我国,故至今日而犹不得死;予因爱我国,故甘受人嘲而不得厌;予因爱我国,故甘为亲戚兄弟怨而不之顾。国即予命也,国亡,则予命亦绝矣。”接着在11月日记上又写道:“予上无依闾之父母,下无待哺之妻孥,一身尽瘁,为国而已,倘为国死,予之愿也,功业之成与不成,何暇计及哉。”孙荃是最早看到这些以身许国的誓言的人,是真正理解郁达夫的人。在郁达夫的《沉沦》出版以前,也是孙荃最早读完这本惊世骇俗的大作,并深刻的领会其主题。所以,当郁达夫因该书的出版而遭受攻击时,孙荃则劝他:“犯不着为这批人生气,看不到主题,盯着那几句低下情趣的描写不放是别有用心的。”

孙荃和郁达夫于1920年7月24日(农历6月9日)结婚。这个一生唯一的婚姻不知给孙荃留下了多少幸福,多少悲哀和多少追悔的回忆。但是不管怎样,孙荃心目中的郁达夫总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丈夫和父亲。孙荃夫人常常跟我谈及记忆,婚后六年生活充满了甜蜜和温馨。那是1922年春,郁达夫将去日本参加毕业考试前夜,两人在离情别绪的伤感中还和声填词一首:

卖花声——送外东行

梦里哭君行,疑已天明。(孙荃)

醒来却喜夜沉沉。(郁达夫)

不是阿侬抛不了,郎太多情。(孙)

无语算邮程,暗自心惊。(郁)

途中千万莫多停,

到得胡天安住后,寄个回音。(孙)

这五十四个字的词作浓缩了多少夫妻的恩和爱呵!

当然,郁达夫的再娶给饱受传统妇道和美德教育的孙荃所带来的打击是不难想象的。但是,在我与她几十年朝夕相伴的时候,甚至她在晚年的回忆里,从没有过对郁达夫的责怪。她一直认为郁达夫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郁达夫虽然是个较快接受新思想的人,但我国传统道德在他头脑中夜是较深的。就是在离开孙荃和三个儿女,与他人共同生活后,郁达夫仍按月给孙荃寄信,寄生活费,托亲友、同乡带给妻儿们需要的东西,如奶粉、绒线、围巾、衣料等等,尽到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即使是抗战期间,郁达夫在福建供职时,仍托在福建邮电局工作的孙荃弟媳徐天真的哥哥带来钱与物。儿子上高小时启用的第一支钢笔,也是郁达夫托二哥郁养吾带来的。那支黑色的钢笔,虽已破残不堪无法再用,但总不忍丢弃,如今仍放在父子两代作为书房的故居西楼书桌的抽斗里。

郁达夫1936年1月16日所作的散文《记风雨茅庐》中,说到有人劝他再造一间门楼时写道:“他的这一句话,又恰巧打中了我下意识里的一个痛处,在这空角上,我实在也在打算盖起一座塔样的楼来,楼名是十五六年前就想好的,叫做'夕阳楼’”。孙荃一直没有忘记,这个“夕阳楼”不但是郁达夫取的楼名,也是为孙荃取的诗稿题名。是郁达夫婚前作为书房、结婚时作为新房的面朝富春江,西窗照夕阳的那间故居西楼。

当孙荃回忆起1931年3月,郁达夫回家那次的情况时,总带着追悔莫及的遗憾。那最后的团聚也使孙荃心目中郁达夫的形象,更加丰满,更加完整。那年三月中旬的一天,郁达夫突然回到了富阳。见到久别的妻子儿女非常激动,尤其是对三个儿女,抱的抱,搀的搀,特别是对熊儿(天民的小名)看了又看,脸上的表情立刻起了变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孙荃说:“龙儿那时也这样大,浓眉大眼,惹人喜欢,可惜留不住。”接着又说:“熊儿好,熊儿好,大头大脑的,又健又壮,这双手就像两个粉团。”脸上的表情似乎喜从悲来的又转了弯。他还对孩子们说:“爸爸这次回家要多住些日子了。”熊儿问他住几天,他只说很多天,没有确切日数。孙荃追忆这段往事时说,看到郁达夫那种轻松喜乐的样子,似乎想回复到1927年以前的关系。当时,“敏感”的孙荃抽空上楼,先在自己和孩子们同住的卧房门上贴上“卧室重地,闲人莫入”的告示。再下楼下西厢房为郁达夫铺床摺被准备他的卧房。第二天一早,郁达夫带了熊儿去到宵井,把孙荃母亲请了出来,希望在岳母的帮助下得到孙荃的原谅而孙荃固执己见无动于衷。但夫妻毕竟是夫妻,在生活上孙荃加倍注意相敬如宾的礼貌,格外按照郁达夫过去的爱好和口味招待他。富春江的白鱼,东坞山的豆腐皮是每餐必备。那时清明未到,孙荃派人去宵井,在娘家竹园挖掘未露尖的早笋,采摘刚吐新芽的绿茶,亲手炒制,让郁达夫尝尝新鲜。下意识里在提醒郁达夫不要忘记富阳,不能忘记妻子儿女,面子上却又不肯容忍让步!这种思想矛盾时起时伏,始终得不到解脱。郁达夫与孩子们经过半个多月的朝夕相依,原来的陌生感已被天然的父子(女)亲情所替代。月底郁达夫将返上海,孙荃和熊儿送郁达夫上轮船时的惜别之情,比起四年前郁达夫在上海火车站送别由北京南归的孙荃和儿女回富阳老家的情景,是显然不同了。那时孙荃是不无伤感的回到家的。当她走回西厢房时,只见书桌上留有郁达夫写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钱牧斋受人之劝,应死而不死,我受人之害不应死而死,使我逢得杨爱则忠节两全矣!”孙荃立刻记起,郁达夫这次回来不止一次的与她谈到钱牧斋的一生。郁达夫谈论时的那副神态就在眼前。那杨爱不就是钱牧斋的爱妾,色艺超群的吴江名妓柳如是的本名吗?孙荃恍然大悟,不觉泪如雨下,她说不清容在泪水中的是爱,是恨还是悔。

在孙荃看来,郁达夫不仅是一位学识渊博,才华横溢,既具中国文人的传统道德又能接受西方思想的爱国主义作家,也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充满温情的丈夫和父亲。可见,她对郁达夫的感情自始至终坚贞不渝,数十年如一日,就不难理解了。

抗日战争胜利后,孙荃盼望丈夫有欣然归来的一天。当丈夫牺牲海外的确切消息传来以后,孙荃夫人的唯一愿望是想将郁达夫近五百万字的著作和未搜集的诗词出一套《郁达夫全集》,可惜至1978年3月孙荃夫人逝世时尚未能如愿。如今不但有了全集,而且不同版本的著述陆续问世,孙荃夫人如九泉有知,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郁达夫一生娶了三位妻子,最后能接受中央人民政府颁发的光荣烈士证书的,只有孙荃。这也是她晚年的精神寄托。同时,她为郁达夫感到骄傲,因为他终于实践了青年时代立下的誓言,完成了“为国而死”的心愿。如今,我的婆婆孙荃夫人作古近二十年了,每当忆及,我总在想:孙荃夫人仍在等待,等待丈夫魂归故里,九泉相会。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于富阳郁达夫故居

(作者系郁达夫长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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