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公公（之二）
作者 ▏黄艳波
时间过得好快，到2021年5月，公公离开我们已有一年，他的生命定格了在87岁。
公公生前干了一辈子会计工作，平生最得意养大了四个儿，而且十分重男轻女。
初见公公是在1992年5月，临近师专毕业的我随同学男友拜访他岳池老家。未来公公一本正经对我宣誓主权：“嫁进蔡家门的媳妇，生是蔡家人，死是蔡家鬼。”两月后，他的三儿随我回了郫县。
公公的其他儿子和媳妇也在外谋生。公婆留守农村干农活，照看孙辈，过年才能亲人团聚。公公素来和小他半岁的婆婆感情很好。两人是娃娃亲，他俩都勤劳善良，相互心疼对方。
公公五十年代参加工作，一生从不嫌弃文盲婆婆。但公公的家传坏脾气和重男轻女思想让他常出言不逊，搞得地邻关系紧张，也伤害过婆婆的感情。
公公退休前在外地上班，一月才回家一次。双方父母都去世早，婆婆独自在老家干农活，养育四个儿，没任何帮手，其间辛苦不难想象——婆婆过去干农活不惜命，曾累昏倒在田里。四个儿子小时也曾傍晚靠墙根挤着鸡鸭睡作一团，等着天黑才从田里摸回来的婆婆拿钥匙开门，生火做饭。公公十分清楚婆婆多年来为家庭的付出，但他总要夸口说四个儿是单靠他一人工资养大的。气得从来不多言多语的婆婆有次曾反问他：“那我是在家吃闲饭的吗？”
公公也轻视孙女。他常说女娃读那么多书干啥?反正长大嫁出去，是别人家的人。他甚至说生女娃的父母不如孤寡家庭，反正都绝户，孤寡家庭还不用帮人养女娃，经济不吃亏。公公还浓墨重彩夸赞孙儿们是蔡家儿种，他如此厚此薄彼言论确实令人生气。
公公对儿子和媳妇更是厚此薄彼，单说他对我这个三媳妇的态度最典型：
公公当年看到他三儿从川师院寄回我的照片，回信直言不讳嫌我矮。我从男友手里抢过回信看了，气得差点和男友分手。
1992年他三儿毕业随我到郫县工作，每年我们回岳池过年。有次春节团聚，公公当着众人郑重声明他儿子只是去成都地区工作，不是到我家招上门（入赘）。我哭笑不得，懒得解释。公公越发认真起来，有次闲聊对我说：“黄艳波，你福气好，得我儿三套房子。”我强忍不快说我也一样挣钱，说我们买房常找我妈借钱，现在还欠着债。然而公公根本不需要听我解释，他坚信他那在大成都某乡中学教地理的三儿一上班就狂挣大钱，一人工资养全家，一套套房子随心所欲想买就买，眼睛都不用眨。
为此我第一次向他三儿告状。公公被三儿私下批评后，不服，严重不服！隔天他再次找我辩解：“我觉得我说的没错嘛！女的就是在家煮饭带娃不挣钱的嘛。”看看，公公明知我是他三儿大学同学，他就敢当面把我说成无业家庭妇女。让我这个从小打架很不行，吵架第一名的三媳妇当场气到石化，无语。
我先生是他家族上世纪九十年代唯一全日制大学生。他在公公心目中地位很不一般，随时风头无两。公公需要时常宣泄自己内心澎湃的自豪情感，平时一旦有家族聚会，公公必在饭桌上一遍遍铿锵有力表扬他三儿当初读书多么努力，成绩多么优秀，终于不负众望考上大学。他的千言万语每每会汇成一句话：要所有孙辈都向他三儿学习！多年来，公公重复表扬他三儿的陈词滥调让我耳朵听起了茧。我感叹毛主席当年号召全国人民向雷锋同志学习的浩荡声势也不过如此！次数听多了我开始恍惚，严重怀疑我先生当初读的是清华或北大本科。我必须掐自己虎口清醒一下，才能确认他和我是师专同学。
公公常年把他三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赛神童，但绝不顺带表扬一句同在饭桌上的三媳妇——他压根儿就认为我是混大学的无业人员。有时我也羡慕公公对他三儿的无限赏识教育，不像我父母常年对我进行挫折教育。
重男轻女的公公其实是个矛盾综合体。他表面凶，内心软，刀子嘴，豆腐心，口是心非：他嘴里说着女娃是帮别人养的，但在生活中同等关爱四个孙女和三个孙子。他生前多次说过儿子太多，当初很想添个幺女，却没能如愿。
2010年暑假婆婆查出患肺癌，公公火速召集后辈回来商讨。平时冷清的堂屋里难得地人头攒动，公公见此盛况，像土豪显摆自己万贯家财一样发出感叹：“还是生儿好，一喊就都回来了。”
公婆自此被迫离开农村，轮换住三个儿子家养老治病（四儿远在新疆无法参与养老）。自始至终，公公无微不至照顾婆婆，给后辈减轻了护理负担。他也用实际行动弥补了过去对婆婆的言语伤害，婆婆临终前对公公只剩感激。
公公2012年丧偶后，继续轮换住儿子家养老。他的脾气逐渐收敛，再不提重男轻女。其实他是想到要靠儿子媳妇养老，才小心翼翼看人脸色，再不能说话随心所欲，口无遮拦。
当初公婆住乡下时，我对他们无感，毕竟从没住一起长期生活。我先生在孝敬父母方面做得还好，我只是心甘情愿的陪客——我没计较公公平时贬低我已算大度。公公最后这8年单独住儿子家，我也客客气气尊敬他，把他当做应该孝敬的客人，从不和他有任何争执。我们通常对客人都客气，只对自家人才原形毕露。
然而公公误会了我对他的客气，他以为我对他比对我亲生父母还好。他逢人便夸赞我的孝心，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就像个作弊的差生，被老师到处表扬是优生。这名声一传扬出去，我盛名之下难副其实，不装也得装了。
公公住我家时，他三儿忙，陪他时间少，我和他相处时间多。我本身是话痨，会主动和他拉家常，逐渐了解他。再说看公公年龄大了，浑身盔甲没了，再不能盛气凌人，变成了多愁善感又孤独可怜老头儿，我很同情他，愿意听他重复无数次的唠叨。公公慢慢发现这个三媳妇好像还不错，他也很愿意和我说话——他本是健谈之人。公公开始对我进行赏识教育了，夸我文化水平高，爱看书，生活节约不浪费，我不再是他眼里的无业家庭主妇。
平时我先生定期给公公打电话问候，我则有事才给他打电话。再后来，公公偶有心事需对三儿诉说，电话打过去，三儿不空，他又打给我。我保证态度端正，接电话接到公公主动挂断为止——有天早晨我就接了58分钟他的电话！公公自此把我当成最后的树洞，后来又给我打过三四次唠叨长电话。
2020年元旦前，我们把住我家7个月的公公送回大哥家，过后又趁放寒假赶快去江南游玩。那天正在游拙政园，我接到公公的电话，心神不定的我，思绪跟着公公的诉说游走半小时，无心观赏身边美景——至今我觉得拙政园是我看过最难看的园林。
2020年元旦后，公公在老家查出肺癌，时日无多。知道他心理脆弱，我们一直瞒着他。他的三儿加紧时间常打电话问候他，我也才猛醒，试着给他打电话闲聊。公公每次听到我的声音都很高兴，我却在后悔为什么以前没专门给他打问候电话。
后来公公病情恶化，昼夜咳嗽难眠，大哥大嫂照顾了他三个月也累到不行。他们想请人照顾，公公怕被外人欺负而不肯。公公又想到了我，打电话给我哭诉委屈。那一次，我也在电话里痛哭失声。我含泪说要把公公接过来亲自照顾！那一刻，我把自己当做他亲女儿了。只是这个女儿来得太迟了！——在他生命倒计时的最后两个月才来。
2020年3月底，哥嫂把公公送过来按轮次住进二哥家，我们帮他买了药送过去。十多天后公公因呼吸困难住院。一住进去就每天猛抽一千毫升恶性胸水，他才稍微呼吸顺畅。我们辞去光收钱不干活的护工，请假轮番照顾公公。连他远在新疆的四儿也专程赶回来，我则每天负责照顾他的下午。
在公公生命的最后一个多月里，我第一次有机会给公公拿药，端饭，倒屎尿，从袋子里放腥臭胸水出来，换床单，换护理垫，洗脸洗脚洗衣服，陪他说话，帮难受的他左右翻身调整姿势，把病床上的他摇起来又放下去。我从心底里把他当做亲父亲，病房里其他人也问我是不是公公的女儿，我说我就是他女儿。
公公虽然病情加重，但终于有亲人态度端正24小时嘘寒问暖，他感到心满意足，同时又小心翼翼。他每天都要问第二天谁来照顾他，生怕出现空档被扔下不管。他又担心到期会被按轮次送回老家，我们向他保证不会，让他安心养病。
公公至死都头脑十分清醒，我们只说他是老慢支肺气肿发作。幸好公公不怎么感到痛，止痛药都没用上。他虽有所警觉，也只疑惑自己得了怪病。他一天天气紧，衰弱，一天天抽很多血红的胸水，胸水逐渐抽清亮，抽干，人趋于油枯灯尽。
2020年5月20日，公公去世前最后一天下午，我最后一次帮他洗脚，摸着他水肿发亮的右脚背，我心惊肉跳，生怕破皮不好收拾。又看他床上铺的护理垫有点脏，想换个新的。气息奄奄的公公当时已无力说话，但反应灵敏，他用最大力气死死按住我手臂，阻止我想换新护理垫的动作——他临死都要替后人节约！
那天下午公公基本没发声音，只突然哑声问我他怎么回去?我说他目前病情严重不能回去，又问他为啥问这个。我贴在公公胸前听他含混回答说：“我晓不得哪样了。”当时他因癌细胞侵袭声带，早就哑了嗓子，听他说话必须贴近去仔细听。那天我最后一次贴近他时，闻到了一股明显的腐烂气味。当晚零点过几分，我公公去世。
后来我才醒悟，其实那天公公是想问我，他去世后怎么运回老家。只是公公还想活下去，不愿谈论死亡。他生前在医院里非常配合治疗，每天认真输液吃药，尽力做没完没了的雾化，晚上忍受被机器吸痰的痛苦，只想继续活下去。他每天都以为还可以看到明天的太阳。我们却早知道他大势已去——我在前几天就摸到他手臂和小腿冰凉，完全符合濒死症状。只是我也一直没勇气和他谈论生死，我们就这样说话相互遮掩，彼此错过。我终究没和公公直面生死，好好谈谈。我过后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我只知道公公去世后，所有亲人都解脱了，又都陷入另一场痛彻心扉的伤悲！后来在老家参加公公丧事，看着他的遗像，我数次热泪盈眶：我先生四兄弟从此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公公，他再也不会到我家来了！
以后我下班回去，再没人坐在小区绿化带里招呼我：“艳波，你回来了啊？”我推开房门，再不能轻快地说：“老汉儿，我回来了！”我家沙发上再没熟悉的身影坐着看电视了。再没人跟我讲蔡家陈年往事，甚至打电话给我唠叨了。再没人叫我帮他搜手机里的黄梅戏视频了——天知道我公公2019年暑假起码看了几十次黄梅戏《孟姜女》，每次都沉迷不已。我只是后悔为啥在他生病前没帮他多搜一些黄梅戏视频，没早点给他多打几次问候电话，没单独给他做点好吃的，没多陪他在小区走走。过去我总以为来日方长，现在才知后会无期，来不及，来不及……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公公的逝去，让我更加珍惜和亲人相处的日子。我暗自发誓要对亲人态度端正，以后父母生病要亲自照顾。同时我要好好爱自己，尽量保持身心健康，争取活出质量，少给后人添麻烦。
唉，我公公终究还是幸福的，他在临终前有那么多后人轮番照顾，还有我这个迟来的女儿帮着送终。他年我衰老去世，谁又是我的女儿可以给我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