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的观念里，纹身一直是黑道人物或者街头小混混的专属。以至于，很多人看见纹身特别大，或者图案特别邪门的人，都会不自觉的退避三舍。
关键是，怕纹身这种现象，跟纹身的对象性别、年代都没关系，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早已植入常人的心里。毕竟，儒家文化一直对纹身持批判态度。《孝经·开宗明义》里明确指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句据传是孔子所说的名言至今仍深植在中国人的基因中，连掉落的头发、减掉的指甲都得小心翼翼的收集保存，你竟然去纹身，你说你能是好人吗？
为了彻底印证带纹身的人都是坏人这一论据，从商周到明清，纹身都被作为一种刑事处罚，狠狠地标记在那些作奸犯科的犯人脸上。在那个没有纹身消除技术的年代，这种处罚一辈子也没法洗清，普通老百姓但凡看见这种特殊纹身，基本都会提心吊胆的提防着。
△ 80万禁军总教头林冲的脸上的特殊纹身，让他不得不跑到水泊梁山。这种特殊纹身，常常都选在犯人的脸上进行纹刻，称之为『黥面之刑』。黥刑最开始是用刀配上黑色的颜料，到了宋朝，这种技术升级到了2.0版本，由刀改用针刺，对犯人的创面更小，痛苦更轻。跟其他朝代不同的是，尚文的宋朝似乎更人性化，根据不同性质的罪状，纹身的位置、字样、形状就必须有区分。比如，盗窃罪刺在耳后，判处有期徒刑的刺在面颊或额角，所刺的字会排列成一个方块。经过宋朝的改良，这种特殊的印记文化，便在上世纪80-90年代在我国民间开始流行。
80后的人一定有印象，工厂大院或者普通居民区里，总有一群不着调的年轻人，他们平日里三五成群，出门必定光鲜亮丽。20世纪末的80年代，改革开放之后的中国展现出对变革的渴望、对新鲜事物的痴迷，时尚一词也开始风靡神州大地。男青年们身着的确良衬衣，外套小夹克，头戴黑色墨镜，再加上标志性新青年的帽子，这一套下来可谓是时尚男儿的象征。
随着电影慢慢融入日常生活，去电影院也是当时最盛行的娱乐活动，其中出演的明星的一举一动成了新青年模仿学习的对象。怀揣爱情梦想的男青年学会了主动撩妹，看到漂亮姑娘走过总会强行撩一下。滑旱冰这项当年的时尚运动，成了那个年代青年的社交APP。男青年们在旱冰场上展现精湛技术博得女青年们的好感，这种撩妹方式在当时特别常见。
在工厂保证稳定收入的年月里，青年们不用为了吃饭犯愁。随着90年代的到来，各种改革的加持，一部分人就彻底没了着落，开始逐渐底层化。他们干着劳累的工作，收入微薄；有些不愿意承受劳动疾苦的人，就改变身份转入『操社会』。但不管是活在底层的劳动者还是『社会风云人物』，那些从80年代继承来了时尚细胞成了他们最后的稻草。
不过，这样的时尚细胞很快便被90年代的市场风云搅得支离破碎，人们开始意识到金钱比装逼重要，但有一部分人却依旧坚持自己的理想，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90年代的《古惑仔》大热，让不少人开始模仿这群香港古惑仔，妄图成为『扛把子』，这些扛把子基本就是些发育比同龄人稍早点的男的，长的未必帅，但纹身必须狠，所以女人缘都不错。
男人从本性来讲，多少都有点渴望冒险，喜欢刺激。为了能在外表上比常人狠，并且追到心目中的女孩，在那个没有纹身店的年代，无论是学校里的不良学生还是社会上的二八青年，只能自己动手进行个人升级。也正因此，动手能力的强弱就显得格外重要。由于没有纹身的专用机器，劳动人民的智慧就得到了最大的发挥——缝衣针+缝衣线。
就拿当时我的同学来说，先用圆珠笔在胳臂或者小臂处画上图案，再将缝衣线缠绕在针尖处，蘸上墨水后，按照画上的线条开始密集的扎眼。针尖刺过皮肤时，鲜血会像露珠一样，混着墨水一颗一颗往外冒。这种操作手法，在当时是最普遍、最粗糙、最实际的做法。虽然疼，但特别能体现一个男子汉的雄性精神。尽管手法粗鄙，更加谈不上什么风格，却是那些志在个人升级的人身上的第一个外加印记。主题多是龙、虎、蛇、骷髅头和以『忍』字为代表的图案。
△ 缝衣针的杰作，每一个黑点都代表了针尖刺入皮肤带来的疼痛。随着第一代的纹身人的身体力行，这些中国式的、民间的原创图案，迅速火遍全国，影响甚巨。如果你要问他们为什么纹身，答案除了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嚣张以外，还能代表爱情、一段回忆、抑或是一种精神信仰。
以至于经历过十年动乱和改革开放的家长们，一看到这些纹着毫无设计感的图案的人，都不会太宽容。毕竟，在他们的字典里，纹身就是堕落和犯罪的标志。
到了90年代中期以后，一些美容店似乎看到了纹身带来的商机，便引进了纹眉机。随着器械的升级，纹身图案也开始有了设计感，且更美观。
作为社会人，胳膊就是他们生存的武器。姿态狠辣的图案，是对抗劳动中的苦差，对抗社会上的矛盾最表面，最直接，也是最有力量的形式之一。不过，相比90年代的香港和台湾，这些图案就显得很OUT且没有文化沉淀。
香港的纹身流行文化史，充满了戏剧性，故事从一位年轻的工程师何阿才（James Ho）开始。1903年，何阿才于上海出生，完成正规教育后决定旅行生活。作为一位年轻冒险家，他以一名海员的身份，成为工程师学徒，勤奋好学的性格令他在工程学上有着不错的技术。
1940 年，何阿才所服务的船被穿过印度洋的日本潜艇的鱼雷炸毁，幸存下来的何阿才被美国军舰所救，在英国的军医院照料下逐渐康复。
在康复期间，何阿才注意到负责照顾他的军医和其他军人的身上都有纹身，于是大感兴趣。康复之后，就让士兵们带着他去了一家当地的纹身店。
当时使用的纹身机大部分是由废料构成的，从电视机上剥下来的电板切成一个粗糙的方形，几个电磁线圈被螺丝连系在一起，再接驳到自行车阀上的金属管，最后连接到一组电池。
有着工程学知识的何阿才，觉得这套纹身装备实在太差，便开始尝试改进这种古老且臃肿的纹身器械。
何阿才回到上海后，重新设计使用供电的机器并立志成为一名纹身师。他很快就做出自己的机器并准备材料，开始了新的职业生涯。可惜，自从战争结束以来，上海局势危险，便带着家人搬到香港定居，并建立香港第一家纹身店玫瑰纹身（Rose Tattoo）。1946年，何阿才在尖沙咀玫瑰酒店开了玫瑰纹身店，很快他的店就在驻军和海军港口流传开去。但他生意真正的火爆，是从1950年朝鲜战争开始的。当时各地船只不断进出香港港口，面对海员们对纹身巨大的需求，他收了4名学徒纹身师：Ricky，Benny Tsoi，Pinky Yun和Lai Shue Keung后称Swallow。
△ 徒弟Pinky Yun与他80年代纹身作品，摄于2016年。随着纹身风气在香港不断流行，Ricky在湾仔骆克道创办了Ricky Tattoo。一年后，Swallow也在新奇附近开了自己的店。60年代末，何阿才的儿子何惠民（Jimmy Ho）也子承父业，在九龙尖沙咀开了自己的工作室，Benny Tsoi也在九龙开展业务，而Pinky Yun则前往美国继续纹身路。
1950年至1970年代末期，作为战略补给点的香港，囤积了大量的海员和军人。湾仔由此成了众多海员的国际游乐场，那里全部是按摩院，街上有穿着性感的性工作者，还有一些官方酒吧及非法经营酒吧场所。美国、英国和澳大利亚的海军人特别喜欢在香港纹身。而已经开设纹身店的何阿才的两个徒弟，Ricky和Lai Shue Keung，总有一大群等待纹身的军人在他们的店外守候。
不过，随着美国最后一批海军舰队和英国驻军撤离香港，纹身店的收入开始大幅下降。香港本地大众对纹身并不感冒，加上当时的纹身图案大部分都是军事图标和爱国标志，这也加剧了香港纹身行业的衰落。
尽管一些纹身师把生意融入女士美容行业，如永久纹眉，加上当时纹身技术上的改善，一众爱美的女士都找纹身师在身上留下美丽的痕迹。但这种行业衰败还是在越战之后日渐式微，直到上世纪90年代的到来。无论是陈惠敏和狄龙的真纹身 ，还是刘德华、郑伊健、莫文蔚的假纹身，这些神秘的图案都出自何阿才的儿子，何惠民之手。
由于香港半岛的港口特性，这种与生俱来的争强好胜的本性就扎根在这片土地。人们会为了争抢地盘和货物大打出手，拉帮结派开始逐渐诞生，演变到后来就成了黑帮。在经历了外国军队驻扎香港的特殊时期之后，黑帮也开始逐渐养成了这种纹身的亚文化，通过图案或者面积，来体现自己在帮派中的位置。比如，香港和胜和的『高级职员』梁国忠，绰号『纹身忠』。
梁国忠的整个后背布满了纹身，香港轰动一时的『屠龙案』便是出自他的手。这起案件也彻底地揭露了香港黑帮之间的恩怨情仇。洪门也好，三合会也罢，都曾是底层群众抱团取暖的一种方式，无论是否曾经有过反清复明、民主革命这样的诉求，总归曾经的香港帮会，并不都是『黑』的。
有别于其他帮会，14K非香港土生土长，充满政治色彩。这里所说的政治色彩便是指，身处香港的14K，所效忠的，却是蜷缩台湾的国民党政府。而受日本殖民50年的台湾，跟香港一样，在很多文化上受到了侵蚀，比如黑帮文化。虽然在体制上还是有别于日本本土的黑帮，但纹身这种亚文化却是一脉相承。据说，18世纪中叶，中国的《水浒传》传入日本，武松、鲁智深、史进等英雄豪杰的形象深受日本人喜爱。很多帮派分子随即将水浒好汉纹在身上。时至今日，水浒仍是日本黑社会成员纹身的主要题材之一。
所以，纹身在日本的性质彻底变了，几乎成了帮派分子标志，那些精美的古典图案给人的不再是享受，而是恐惧。于是，到了19世纪中叶，德川幕府下令禁止纹身。直到二战过后，麦克阿瑟重建日本法律，纹身才重新获得合法地位。由于长期被视作刑罚和区分犯罪和流氓的标志，又加之战后黑社会势力猖獗，纹身成了帮派分子标榜自己『反叛』和『对抗』精神的标志，更逐渐演变为日本帮派的一种仪式。
在日本，黑社会虽然具有合法地位，但毕竟邪不压正。在很多公众场合，尤其是温泉，为了让顾客有一个好的心情，常常会拒绝纹身者进入。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日本黑帮成员的纹身，从来没有超出衣服无法遮挡的部位，目的就是为了在日常生活中不让外人知道他们的身份。所以，台湾的黑帮纹身也是跟日本黑帮的纹身极其相似，毕竟50年的殖民文化不是白给的。最明显的，莫过于台北市的西门町闹市区。纹身族群多，纹身馆也不少。资格较深的纹身师，受到日本传统纹身的影响比较深，纹身作品多数是龙、凤、虎、花、百鬼图等这类图案作品。不过这类型的图案，彫刺的困难度相当高。基本上，日本传统图的纹身面积较大，也较复杂。一般可分半胛、身体背部或全身纹身。
电影《黑金》里梁家辉饰演的黑帮老大，气场一米八，走起路来杀气腾腾，为了体现身上的那份戾气，还专门在屁股上纹一大片神兽纹身，霸气十足。
所以，有别于内陆的民间纹身艺术，香港和台湾的纹身流行文化，大部分都是来自于那段黑暗的殖民时期。无论是英美的军队纹身亚文化还是日本的黑帮纹身亚文化，他们的传入，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当地人的精神信仰。
即使很多人在精神上鄙视这种夸张图案的亚文化，却也无法阻止纹身正在成为世界性的流行文化的主流。
无论是1926年的美国纽约布朗克斯区，抑或是30年代的英国，还是1946年的日本和90年代的中国，纹身这种附加在人身体上的夸张图案，已经逐渐成为一种世界性的流行文化。这种流行文化影响到的不只是男人，女人更是流行文化的拥戴者。女人们不仅可以通过纹身的霸气图案震慑歹人，甚至还能用纹身来赚钱。20年代末，美国马戏团雇佣了300余名全身纹身的女性演员，她们每周的收入高达200美元。
△ 图中是纽约艺人Betty Broadband，摄于1947年。在1960年的初期，一位叫做辛迪·瑞的澳大利亚女性，在旅游期间学会了纹身，至此彻底投身于纹身事业。后来，她在Melbourne附近的移动图片纹身工作室工作40多年。
△ 以『彩色图片小姐』『纹身体尤物拉西』各种名义赚钱的辛迪·瑞。作为亚文化的主要输出国之一的美国，可以说是个全民纹身的国家，20世纪60年代，飞车党和水兵是与纹身最密切的群体，其主题带有浓厚的反社会色彩。直到20世纪70年代以后，美国纹身才经历了巨大的转变。大批科班出生的艺术家投身纹身行业，电子针头的运用和更多颜色的提取，创造了大量精美的纹身图案，发展了新的纹身方法。美国18-25岁的年轻人中36%的人有纹身，女性纹身人数从1960年到1980年以4倍速度增加，至此，纹身已成为美国第六大最快速增长的零售业。
很多人并不知道『旧纹身』(Old school)和『新纹身』(New School)在纹身上的意义。虽然都是风格大胆，线条扎实，色彩分明，但是新纹身在图案上较之旧纹身更丰富，多了很多现代流行的动漫、游戏、街头涂鸦等夸张元素。
说的直白点，OLD是老一辈青年人的时尚风格，NEW就是当代年轻人的时尚态度和生活方式。纹身这种亚文化艺术形式，可以追溯到远古时代的图腾文化。早期的纹身艺术以青色为主，所以也被称作刺青。有人将纹身形容为一项与上帝争宠的艺术，因为它的美呈现出人类无限的想象空间。
于是乎，纹身发展至今，就成了用身体和图案的互动来交融，向外人传递一切有关美、信仰和思念等讯息。尽管纹身很痛，但对很多热衷于纹身或者想要纹身的人来说，纹身类似于按摩。据一位纹身爱好者亲述，『你会很激动，很快乐。一个月后，你会感到兴奋，因为纹身后的那种疼痛感已经完全消失了。纹身变成了一种会产生惊喜感的体验！』
而纹身发展至今，也开始在行业里创办一年一度的纹身文化节。不管你是不是一名纹身爱好者，当你真正去了解纹身背后的文化时，你都会被现场各种纹身图案和皮肤上有纹身的人所震撼。
对于很多纹身的人来说，唯一能影响他们的便是宗教和文化。显然后者比前者影响更大，代表了主流。但随着时代的进步，宗教和文化的影响已经无法去约束当代年轻人的思想观念。在他们看来，纹身不仅没有负面的影响，更是一种时尚。而这种时尚，还关乎很多的人情世故。有人为了家人纹身，有人为了战争纹身，有人为了纪念一段往事纹身，当这些温情都被记录到皮肤之上时，就已经超脱了人们的世俗眼光。
△ 将女儿头像纹在胳膊上，道出了这位父亲无尽的哀思。以前，人们经常透过有色眼镜看待纹身，认为纹身就代表『黑社会』。《古惑仔》，《龙在江湖》等经典港产黑帮电影对帮会人物的刻画常是『左青龙，右白虎』纹身布满后背或手臂，打斗的时候手持砍刀，亮出纹身，凶神恶煞。
但是，如今华人社会对纹身已有不同态度。如歌手范晓萱，演员徐熙媛（大S），网球运动员李娜，羽毛球运动员林丹身上都有明显的纹身。受影视圈和体育明星带动潮流的影响，人们对纹身的接受度，尤其是在年轻人间，越来越高。年轻的一代常常将纹身视作标新立异，表现自我的方式。
不过有些地方对纹身是有法律约束的，比如香港。根据香港《青年人纹身条例》，除注册医生为医学理由而进行的纹身，为18岁以下的人进行纹身即属犯罪，最高可判处罚款5000港币及监禁3个月。要说起来，纹身其实是一种行为艺术，甚至在年龄上都没有上限。从技术角度来说，中国的纹身技术现在已经不落后于任何一个国家， 甚至是领先于全球的。据市场研究公司Wise Guy Reports于2018年的报告指出，未来数年，亚太地区将占据大量的纹身市场份额，尤其是中国。
尽管纹身文化正在悄然流行，但也无法消除世人的偏激眼光。曾经有一个新闻，讲述的是一个小伙子去面试，话还没说上几句，就被面试单位的HR给赶了出去，原因就是这个小伙子身上有纹身。虽说中国传统文化确实对纹身的人有抵触，但21世纪已经进入第二个10年，不管大家的接受程度如何，我们要做的，就是尊重他人的选择，不要因为自己片面的理解，就给人贴上『坏人标签』，这是不公平的。要知道，宋朝抗金名将岳飞，他的母亲为鼓励他奋勇杀敌、报效祖国，在他后背上刺下了『精忠报国』四个大字，成为传唱至今的一段佳话。
如果你看见了越来越多的人纹身，这也从侧面反映出，我们所处的社会对纹身的包容度有所提升。但说到底，纹身其实是一个很个人的事情，跟他人无关。
编辑 | 单轮火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