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与早逝——中国文化人的一些现状

从2012年起,我连续采访了几位高寿的文化人,如享年112岁的周有光先生、101岁的姚奠中先生、105岁的马士弘先生、97岁的汪子嵩先生等等,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仅长寿,而且学有所成,100岁以后仍然思维清晰,每天读书看报,乐观而有规律地生活。他们给我很多的启发,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用学问滋养身心,以好的心态看待风云变幻、人生悲欣。我根据他们口述的内容写成书,希望所有的文化人都能像他们一样健康长寿。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心态确实是很乐观的,觉得中国的文化人在学问与修养上,都有得天独厚的条件。特别是近些年生活水平、医疗水准都提高了,人们的寿命普遍提高已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我也曾特别强烈地意识到中国文化人的现状并不能乐观,从 2013年开始,我听到了越来越多文化人早逝的事情,而有的事情就发生在我身边。

两位体制外文化人的早逝

2013年12月1日,单向街读书沙龙就“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与现实”展开讨论,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就乘坐地铁前往。地铁中,我旁边坐着一男一女,估计三十多岁年龄,他们的谈话中透露出,他们已经有三四年没见面了。女的问:“三四年没见,你变化怎么这么大?你怎么这么瘦了?”男的回答:“我每天都是早上八点上班,晚上九点回家,一天都在电脑旁边,很累。这几天好一些。昨天星期六,我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钟,总是处在想起床却起不来的状态。”我听后感觉很难受,看看这位男子,完全是一个年轻文化人的样子,但处于亚健康状态。这样类似的对话,我在地铁上已听到多次了。我就想,我们的压力何以如此之大?就是因为生活在北京这样竞争激烈的大都市吗?那么,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可以离开一线城市,到别的地方去过安闲的生活?答案显然并非如此简单。文化人的身心该如何安顿,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单向街沙龙的对话给了我更多的感受。

此次读书沙龙其实是围绕着唐小兵的《十字街头的知识人》展开的,但话题涉及到知识界的各个层面,既有体制内的,也有体制外的。来自共识网的李文子女士带给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共识网的一位主编就在今天上午刚刚去世,他患的是肝癌,年仅29岁。李文子就提到:“体制外的人,其实他们的生存环境很难。他去年就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了,但没钱治疗。”主持人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了,就有意转到别的方面。

参加过那次沙龙后,刚过一天,一位朋友来电话,提到:“你知道老宋吧。他前段时间刚刚去世。”我说:“我知道呀。在圆明园的时候就见过面。他不是在出版社吗?年龄也不大呀。”朋友就回答:“他北大毕业后,去一家出版社工作过,但后来他辞职了,又去了几个单位,都没有医疗保障。他去年得知自己患了白血病,需要花40万元治疗费,他掏不出来,就放弃了。”这件事让我倍感郁闷,如果说患了肝癌晚期,即便有钱也未必能治好,可他患的白血病是能够治好的呀。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他竟然连40万元都拿不出来?

两位体制内文化人的早逝

那天的沙龙,杨早提到的张晖之死同样是沉重的。张晖是1977年出生,从农村考到了大城市,到今年已经是学有所成的中国社科院的副研究员了。他是体制内的文化人,是很多人所羡慕的,可是2013年3月15日,年仅36岁的张晖突然间病逝,让很多人感到非常可惜,大家就讨论为什么会出现这个事情。有的人便注意到,张晖之死显然跟他的贫寒家庭出身、过度劳累等因素有关,也与现在的体制有关。我看到网上有人发出这样的感慨:“有人为其早逝惋惜,也有人感受到坐在学问的冷板凳上那份凄苦和悲凉。我们难道真的处在一个学术的'末法时代’。”社科院的施爱东则由张晖之死提到一个现实问题:“许多贫民子弟都会指望学而优则仕,通过读书改变命运,那也得看你读的是什么专业,将来从事什么工作,像我们这种专业,这种单位,想要改变家庭的命运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说,贫家子弟如果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最好不要选择做学问,尤其是不能选择像我们这种寂寞的学问,那样会拖累整个家庭的。”这些话让我感到一阵阵寒心。

现实世界如此,而我们该如何自处?我们还会想“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样的豪情壮志吗?

张晖之死让我想到了2012年8月自杀身亡的《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主编徐怀谦先生,他也是体制内的人,著名杂文家,物质条件应该是很好的,可他患了抑郁症,40出头竟然舍弃家庭跳楼自杀。这件事让很多人很难理解。几位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性格很好,但怎么就这样早地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人世。徐怀谦在《酷的脸》自序中这样说:“现如今,大街上帅哥美女越来越多了,但有棱角有个性的人却越来越少。最让我痛心的是,某些高校的校长、文化部门的负责人,毫无儒雅之气,却实足的官油子、贪官相或者牛囊饭袋样、面目可憎状。有人说,这是一个平庸的时代,这是一个物质的时代,这是一个愚乐的时代,这是一个缺乏大师的时代,总之,这是一个缺乏个性的时代。可是,我们不能把什么过错都推给时代。一个人左右不了时代,却可以左右自己的脸——它可以不漂亮,却不可以没内容;它甚至可以很丑,却不可以没有个性。”徐怀谦是很有个性的,但他成为早逝者。

思考

这些年,在我的世界里,长寿与早逝的两极同时并存,给我以欢喜,更有忧患。

作为文化人,我们该如何安顿自己的身心,这是个问题。

作为中国人,我们该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而这个国家又该如何对待文化以及文化人?这同样是一个问题。

关于体制内的文化人,国家已经解决了很多问题,例如中国社科院研究人员的待遇已得到很大的提高;那么,我们又会提出,徐怀谦所提的那些问题如何解决?

而对于体制外的文化人,是不是即便他们做出很多成绩,对社会做出很多独特的奉献,仍然活该那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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