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瑞高：沉默与高手

走过乒乓房，凡里面声浪迭起、叫喊连天的，多是业余水平。

高手过招都是沉默的。即便顶尖国手相遇，难免的那一战，也是无声无息：相望无声，相握无声；挑边无声，验拍无声；敬裁判无声，致观众无声……战至终局，胜无声，败亦无声；唯闻球声、判分声、看客赞叹声，独不闻两人半句对话声。

沉默与否，是职业选手和业余球员分水岭。

少年学球，先学沉默。打球太需要沉思，沉默就是沉思的前提。一个选手，球的水平越往上走，话的数量必往下减。走向高地的台阶有很多，沉默是重要一级。

最考验球员沉默素质的，是比赛遭翻盘：一盘球大比分领先，甚至已占领赛点，最终却逆转，反胜为败。业余球员遭翻盘，跌足长叹，逢人便叫；职业选手入此低谷，却沉默愈深。沉默并非无言，而是无尽言语刻进心底。多言者泄愤容易，却不长记性，未来仍会重蹈覆辙。

天才选手为乒乓而生，也为沉默而生。少时不识愁滋味，不懂反思，掂不出沉默的分量。成长路上，挫折教，竞争教，耻辱教，荣誉教……始知多言者浅薄，嚣张者不入顶尖之塔；始知凡事未必需要沉默，而专业打球必须沉默。

沉默的单打者不是不说话，而是与自己说话；沉默的双打者也不是不说话，而是用眼神对话。选手越沉默，机谋越深长，看客越欣赏，对手越尊重；多言者无礼，既受四座鄙视，也让对手看轻。

高手沉默，是在沉默中克制自己。有人稍遇不顺，就摔板、跺脚、扔球、踢凳……虽无言，形已露，功夫不深，未可深责，却亦可知不善沉默者，上场会自取其辱。

乒乓独爱沉默，亦不禁声。上场者多年少，积健为雄，积懑为愤，胜球后一声高吼，却也英武，故有人以沉默者为凝滞，高吼者为飞扬；沉默者为内抑，高吼者为外向。沉默方一落后，即似弱者，众人都希望他高喊一声，攻破闷局。故凡沉默后冲天一怒，猛打猛冲，终致翻盘者，必成乒坛胜景，传之永远。

日本有神童，以高吼闻名，每得一球，必向天吼。小孩衣绣东瀛国名，遇北京选手则愈战愈奋。厚德之邦如华夏，对此皆予原谅。只是乒乓会说话。它以小球告诉世界：高吼毕竟不如沉默。小孩天赋虽厚，战亦无畏，但吼声再响，却难敌沉默之力。数度决战，胜券在握，小孩吼声入云，却都在最后一刻，在沉默注视下一泄如注。识者云：童未成人，未可小看，假以岁月，入于沉默，恐将无敌。

说沉默，强调的是选手竞技素质。一旦战罢，人们还是愿意看到一个活泼开朗的青年。那些选手——无论胜者败者——在接受采访时多侃侃而谈，正展现了人们希望看到的一面。

这是球员的另一种素质，后可再议。（彭瑞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