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疯长

文/林歌

林歌,80后,文学爱好者,旅游规划师。行遍千山万水,写过四海八荒。新浪微博@林歌,公众号:握刀听雨堂

代表作:武侠系列《银月洗剑传奇》《刺世嫉邪赋》《凤凰东南飞》《光明皇帝》,青春系列《南塘》《一场游戏》《一个地方,两个姑娘》,两京系列《长安古意》《东京梦华》,诗集《江湖故句》等,计1000万字。

1

春风如度,万物芬芳。长风沛雨,艳阳清明。

十五岁的春天,大片的油菜花田,被野性充盈,滴翠流黄的天地间,满生豪情,梨叶间的你我,须眉皆醉,春已附骨。

那时的我们,青春正盛,粗鄙下流、胡作非为、痴心妄想、整天想吃天鹅肉、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干、就是不想在教室里待着。

我们的学校,在南塘边上、密林深处,所以得名南塘小学。

一排简陋的平房,破败、神秘、假大空,却又充满气概,像是《圣斗士星矢》中的女神殿。

那里是地方艺术的殿堂,地方戏、民间小调、茬架、斗鸡、尬舞、摔四角、走窑、弹壳、抓子等,各种土味游戏和腔调,络绎不绝。

二十年后,这些带有明显的地方风情的情调,被神曲和小视频带红了网络,人们送给它一个颇具豪迈气息的名字,农业重金属。

其始作俑者,是我们那一拨学生。

那时的春天,阳光经常透过玻璃窗户投射进来,犹如给我们穿上黄金圣衣,燃起小宇宙的极限,为女神雅典娜,为圣域和教皇而战。

我们的女神是个胸大屁股耸留着长发的漂亮姑娘,我们把她的每一句话当做神谕,把她做的每一件事当做荣幸。

我们更喜欢跟她喝酒、抽烟、聊天、说笑话、看连环画、在黑呼呼的草棚里捉迷藏、模仿电影中的场面做那没羞没臊的事儿。

我们还喜欢……

喜欢的场面还没等写出来,讲台上突然飞过来一个粉笔头,警告我注意看黑板复习,准备为期中考试而战。

但我不喜欢复习,不喜欢考试,唯一喜欢的是坐在教室里浮想联翩。

我注意力老是无法集中看着一个东西却在想另外一个东西的习惯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后遗症。

别人翻开课本呼啦啦验算当天的牛顿定律马顿方程算,而我却对着方格纸奋笔疾书倚马千言,写完一个长篇的新章节。

也正是我在开始写作之后,才突然意识到南塘这个名字,充满了诗意,好像两字的词牌,如合欢、垂阳、横云、疏影、招潮等。

写完一个篇章,学着古人的样子,在落款标注上“某年某月于南塘”,旖旎如斯。

南塘的真实模样,并不如名字那样美,既没有水,树也不多,满目的杂草,到了冬天还有蚊子嗡嗡。

植树节的时候,老师会装模作样带我们来植树。

结果还没长起来,就被我们拔掉,掐头去尾当成金箍棒、少林棍,漫天挥舞着耍功夫。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树种了不少,依然未形成浓荫,无法在盛夏扎堆乘凉。

只有在春天,芽头新绿,新泥初融,才会呈现美好的景象,疯长出青春期的迷惘、晃荡。

2

那时的春天,天空里经常弥漫着一股凝重的好闻的气味。

花香,草香,初融的水香,糅合着大地厚重的氤氲,穿过槐花林,翻过围墙,越过阳台,透过玻璃窗户送到我们的鼻孔里来,一团一团的,一阵一阵的,一缕一缕的,让你分不清究竟哪里是风,哪里是香,哪里是老师和刚出炉的数学十五分,哪里是我自己?

反正那是一些既没有牛顿定律也没有水池子放水和进水的世界。

在那个没有数学的世界里,到处都是鲜艳而娇嫩的油菜地,时时刻刻都是三四月和春天,没有雨,没有雪,没有喧嚣。放眼望去,是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朵金黄色的油菜花儿,不停地散发着浓烈的,带着稍许苦味的清香。

在浓重的油菜花香中,我被熏得哈欠连连,畅快连连。

我身边横七竖八趴着的,也都是一些面目可憎的小崽子们。

他们的头发,零乱如草窝。他们的衣服,闪着油晃晃的光。

他们眼睛无神,表情萎靡,手背上冬天残留的皴裂还未愈合,铅笔和橡皮被啃得乱七八糟。

初春的阳光洒下来,他们肆无忌惮地吊着眉梢,发出春天的嚎叫。

上级来检查的日子,是他们最幸福地时刻。

因为他们被认为有碍笑容,被允许放假留在家里,不用来上课。

这个时候,他们会假模假样地抗争:“我们是学生,我们有权利留在课堂!”

结果,被强行赶出了校门。

这个时候,他们才发出心满意足的微笑,走向南塘边,那林野深处。

3

那个时候,南塘边遍地的油菜花田从四面八方连接起碧透的天空,熏染得天空里的云层仿佛也已经被沾染上了金黄的颜色,犹如青春的黄金时代。

有风吹过的时候,“砰”的一声炸散开之后,从云层里纷纷飘落下来的,不是雨,而是一块一块的黄金。

假如真是这样,那可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到时候,我就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拿着一个小脸盆,坐在屋檐下的小凳子上,守着我的小脸盆接黄金就可以了。当然了,脸盆一定得用铁的。

假如是塑料的,一定会给砸得稀巴烂的。那得浪费多少脸盆呀。

不过,没问题,我有了金子,还怕买不到新的脸盆。

想象中的春天,满世界都是金子。

上学背着的书包是金的,读书写字用的桌椅是金的,放学回家洗脚用的盆子是金的,上床睡觉床是金的,半夜起床撒尿用的尿壶是金的,早饭起床刷牙,牙刷是金的。刷完了牙吃饭,拿起馒头一看,哇,也是金的。

那一定是很开心的事情。

开心是开心,可就是有点儿饿了。金子也不能当饭吃呀。

所以,仔细想想,还是这个世界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的比较好一些。

在这个满是金黄色的世界里,到处飘扬着温煦的阳光,洒在肩膀上,头发上。

四处都是浓烈得几乎无法化开的油菜花浓烈的气息,刺激得接连不断地打着舒服而又畅快的喷嚏,像是偷吃了太乙真人的人参果。

而在头顶和四周,到处都是成群的蜜蜂和蝴蝶,它们嗡嗡地在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到草叶上,一会儿落到花蕊中,一会儿又落到树枝上,像是开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音乐派队。蝴蝶是吉他手,菜青虫是键盘手,蜜蜂是鼓手兼主唱。它们唱呀,跳呀,甚至还会飞到衣领里,邀请我们加入给它们伴舞,恰恰,伦巴,欧巴桑,新疆舞,还有印度的肚皮舞。

大家就那么开心地拍手,微笑,高唱。

天哪,那岂不是成了《还珠格格》里面那个可以招蜂引蝶的香妃娘娘?

累了,便躺倒在草地上,一边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一边用鼻子仔细地品位着浓浓的菜花香。

那些油菜花的香味儿虽然不如桂花那么浓烈,也不如槐花那么清淡,可是,当它们在你的面前漫天铺展开来四处漫溢的时候,你却会感到一股子要使人深深欲醉的春天的气息。、我虽然无法用确切的词语来形容这种浓烈的春天气息,却能够分明的感到一种莫名的冲动,从而骚动不安起来,就像是见到了心仪已久的姑娘。

我喜欢姑娘,所以我喜欢这种春天的气息。

4

那个时候,我仗着自己的舅舅是校长,在此间声名显赫。

我熟悉学习周边的所有部门,小卖部、食堂、电影院、报摊、烟酒档、书店、卡拉OK、培训班。

那些卖书的、卖碟的、卖肉的、卖酒的、打扫卫生的、打针的、打铁的、打人的,都管我叫“关刀”。

意思是,我这人像关老爷一样讲义气,像关老爷手中的大刀一样能平事。

有一次,我们学校一个绰号“雷子”的学渣,在考场上想抄隔壁同学的试卷。

那同学拒绝了他。

他就威胁那同学,让他放学后在校门口等着。

那同学害怕,就在走出考场的时候,求我去讲讲情。

我心下一软,答应了。

正赶上“雷子”当时闹肚子,一走出考场就急着找厕所。

我就拉着他,不让他走。

他表情狰狞,大声咆哮着让我放手。

我不放。

这么一来一回,就急了。

我大喊一声,你他妈能不能给我面子,不再追究?

结果这会儿“雷子”实在忍不住了,噗啦一下,拉了一裤子。

当时,我那一众目睹了全过程的同学,对我进行了历史性的评论:“你当时的王霸之气简直酷毙了,如果振臂一呼,估计咱们南塘小学就能一统天下了。”

我之所以有如此的“侠气”,得益于我长期阅读武侠小说的缘故。

《九阴九阳》《杨小邪发威》《血河车》《七音童子》《天龙戏四凤》《滴血翠楼》《邪门小子》《绝代美侠》《青龙猛凤》《霸王艳枪》《多情少侠》《名剑风流》等,堆满了我的床头。

我拆下门板、床板、桌板、柜板,比划着电视里的模样,镌刻出一把又一把的木刀木剑和木枪。

春天的时候,我闻着花香草香,听着油葫芦叫,兴致盎然地阅读着借来的或者买来的武侠小说,安定从容,如痴如狂。

我在替人平事之前,总会皓首穷经,在三千卷的经史和江湖中推演出最佳的解决方案。

我左手捧着书,右手握着油煎饼,坐在马扎上,或者若有所思,或者恍然大悟,油汪汪的大手,拍得书上和大腿上,发出一阵阵明晃晃的油光,如初十夜的月亮。

我想起《碧玉刀》中的精彩场景:春天,正江南。少侠段玉带着父亲的“七大戒条”,会见自己的未婚妻子。一路之上,救了女贼花夜来,得罪了僧王铁水,钻进了顾道人布下的圈套。

那些场景在我脑海中一一铺展开来,让向来懂事乖巧的我心惊肉跳。

5

后来,我也策划了一次“少年游”,打算开始仗剑走天涯的生活。

但没有成功。

那时,原野里的油菜花开得正盛。

我蹬着我的“大三八”自行车,沿着省道,慢慢前行。

一路上,没有遇到刀光剑影,没有遇到儿女情长,没有遇到陷阱圈套,没有遇到江湖同好。

这让我很泄气。

骑到了隔壁县的县界时,终于骑不动了。

我将“大三八”靠在树上,自己则躺在路边的土坑里,双手倒扣着脑袋,素面扬天。

——太累了。

后来,起身,撒了泡尿,然后在路边的一个小卖部买了包方便面,一边啃着,一边给家里打电话,告诉他们我此刻所在的地址,让他们来接我。

我跑得太远了,实在没力气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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